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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航3739:裹挟263人的空中惊魂(上)| 人间FM

王天挺 人间FM 2019-04-05

图 / Annie Sprat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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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岁的贺中平本不该执飞CZ3739这趟晚间珠海回北京的航班。这次因为珠海航展航班密集的缘故,他才被临时抽调来飞行。

他是前空军飞行员,在民航又飞了20年,有超过20000个小时的空中飞行经验。他身材高大,四道杠的机长制服熨得笔挺,在南航,年轻人最初见到他都会表现出钦服和敬畏。

这天上午,贺中平先研究了去珠海的飞行计划,打了个盹儿,然后去基地的自助餐厅吃饭。他夹了几块红烧鱼,一份炒菜和几份素菜,喝了一碗西红柿鸡蛋汤。在餐桌上摆着一块塑料提示牌,上面写着:机长和副驾驶执行任务前4小时内在同一地方用餐时,应尽量避免食用相同的食物。

吃完饭,他来到飞行准备室和他的机组成员碰面。他们要飞的飞机是A330——世界航空工业的经典机型,这架飞机状态良好,机龄9.5年,机上装载两台涡轮风扇发动机作为动力装置。

在机组成员里,他发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乘务主任张晓蕾,他们曾经搭档飞行过10次以上——这是个很高的数字,在民航领域,每架航班的乘务人员都不固定,很多飞行员和乘务员相互之间从未见过面。

他的副驾驶是两个年轻人,李想和杜若飞,但贺中平惊讶地发现,他们刚从A320上换过来,在新机型上只有A1和A2的副驾驶级别,这意味着虽然有这个能力,但暂时没有飞夜航起降的资格,只能辅助机长做起落。他开玩笑地说了句:“夜航都飞不了,假如说我失能了你们会很麻烦啊。”

| 53岁的贺中平有超过20000个小时的空中飞行经验(蔺孟凯图)

航班在下午四点左右起飞,飞行一切正常,3小时后到达了珠海金湾国际机场。它刚停稳,一批工作人员就从线内的等候区围拢过来,下客,卸货,保洁人员嗡地涌上机舱。

手册上规定他们的清洁时间是45分钟,但事实上他们只有20分钟的时间清理地毯或是摆放好耳机,剩余的餐食和没开封的饮料也会被回收和做记录。

机长的餐食也跟他人不同,贺中平吃完了饭,下飞机做绕机检查,他确信这是机长的职责之一,有的时候他能发现被鸟撞击后的血迹或是小坑,大多数时候,诸如轮胎被扎,铆钉螺丝脱扣了,或漏油滴油的情况早已被地面维修人员所修复。

这时候副驾驶杜若飞来找他搭话,他们聊了聊在珠海航展的空警2000预警机和一些新装备。杜若飞的妻子也是空乘,不久前刚跟贺中平同一次航班飞过,觉得“老机长一看就稳”。今天他的妻子也在飞,一切都没有什么特别的,他自己身上穿着新的三道杠衬衫,上机之前洗了个澡——这是他长久以来的习惯,出门飞行前必须洗一次。

2014年11月10日晚上8点24分,CZ3739航班在珠海金湾国际机场推出,准备飞往北京。贺中平向地面频率请示滑行,地面同意滑行,飞机滑行进入05跑道。

这时地面频率切换为了塔台频率,塔台同意起飞后,载有3名驾驶员、2名安全员、8位乘务员和250名乘客的CZ3739航班在珠海的小雨中起飞。

在飞行了半个小时之后,飞机仍然在爬升,上升到了35000英尺的高度,位于广东英德以北、接近韶关的地方。机舱里一些乘客开始打瞌睡,小孩子在座位上扭动,怕冷的乘客披上了毛毯。空乘人员把餐车拉了出来,正准备发放第一次餐食。

这时候所有人都听到 “砰!”的一声。

声音并不算很响,是一种很闷的声响,像是老式的爆米花机的最后一下,也有人觉得像轮胎爆炸的声音。坐在机舱左边的乘客感觉到机身被撞了一下,紧接着飞机往左边侧了过去,透过窗户,能看到发动机在黑夜里冒出了一串火花。几乎同时,一阵烟雾就涌了进来,发出刺鼻的味道。

贺中平在驾驶舱也听到了。他明白他遇上了麻烦。在30多年的飞行生涯中他很多次遇到各种各样的麻烦——发动机失效、仪器故障、鸟击或是乘客冲突,但他总能迅速地发现状况,分析判断,然后解决它。

他先是觉得可能是撞上鸟了。

在空军飞行的时候他遇到过这种情况,鸟群撞上飞机,就好像飞机在飞行过程中遭遇了强降雨和冰雹,劈头盖脸、噼里啪啦的撞击。接着,因为空调和飞机增压的缘故,烟雾被瞬间抽进了驾驶舱,他闻了一下,是一股金属燃烧的味道,他排除了鸟击的可能——他知道烧焦的鸟是什么味儿。事实上在35000英尺的高度碰上鸟的概率基本为零。

在同一时间,驾驶舱的仪表尖锐地叫了起来,主警告的红灯不停闪动,ECAM(中央电子监控系统)显示飞机发动机左发失速了。刚才的飞机左侧偏移被及时修正了,也让贺中平知道是左边发动机出了问题。

他清楚应该是碰上了发动机故障。

| 空客A330结构图

在他的民航飞行生涯中,还从未遇到过发动机失效的情况。有统计显示,目前民航飞机的发动机,每1000小时飞行时间的空中停车率在0.020以内,也就是说每飞行十万小时,单发失效不到两次。

目前国内飞行员每年最多飞1000小时,从20岁飞到60岁退休共40年,最多可以飞四万小时,从概率上说,一辈子也未必遇到一次空中发动机失效。

但是贺中平又觉得奇怪,这次与训练和平时常见的发动机失效不同,一般的失效会发生“喘振”,就是发动机会像咳嗽一样发出一阵阵响声,目前的情况却是发动机发出持续的没有间隔的响声。通常单发失效并不可怕,另一个发动机完全可以维持正常的飞行——很多时候,乘客对此根本意识不到。

贺中平先按下了高度改平按钮,中止飞机爬升,单个发动机无法维持爬升动力,如果不改平会很容易造成飞机失速。

坐在右侧的副驾驶杜若飞捏住无线电发射按钮,与广州地区的空中管制通话:“驾驶舱有烟雾,我需要下降。”

按照发动机失效的应急程序,接下来作为副驾驶的他要大声念出仪表显示的处理动作,当两个人都觉得没有问题了,再做剩下的动作。他开始念“一发失速,一发油门杆慢车。”——仪表显示是英文,他要换成中文说。

他念到一半的时候,贺中平已经抢先把这个动作做完了。在机上机长拥有绝对的权力。

贺中平把左发动机的把手往下拉,缓慢收回左侧的油门,他很小心地注意没有拉错油门,因为两个油门的距离非常近。他知道自己神色如常,但能感觉到肾上腺素在急速流动。他的血压和脉搏已经冲上尖峰,他要求自己把焦点全部集中在手上,他不会让这些生理感觉分散他的注意力。

左发动机停止了给油。

贺中平知道必须要快,用最短的时间做完这些程序。“发动机叶片持续转动,叶片有可能打穿发动机,打到飞机的操纵面。打到操纵面又有可能打断油路,导致漏油熄火,打坏电路。现在飞机使用电传操纵系统,在操作上会带来很大的麻烦。”

“他是对的。“杜若飞说,在驾驶舱里,他与机长从未对视。“但从他的一举一动就知道,他丝毫不乱。”李想坐在驾驶舱后部中间的小座椅上,自始至终三个人也没有相互说过一句多余的话。

| 那一时刻,贺中平要求自己把焦点全部集中在手上(蔺孟凯图)

飞行需要一点点刺激,但不应该是这种。贺中平第一次飞滑翔机的时候感受过他喜欢的刺激。

在一片大草地上,摆一个T字布和一个起降的位置,滑翔机拉起来的瞬间有一点害怕,更主要的还是兴奋,哗啦的草地扑面而来,天际线和蓝天飞过来了,尽管速度不是很快,风吹在脸上,那种感觉,就是滑翔机。但飞的过程中有时还有冰雹,会砸到脸上。

他并非天生热爱飞行。1979年,17岁的他参加一次全班强制性飞行员招考报名,稀里糊涂成为唯一被选上的人,在此之前他是西安一中重点班的高二学生,而那一届他们班大学录取率是99%。

他先是在陕西蒲城的航空运动学校学了半年滑翔机,然后在保定第二航空预备学校完成了新兵训练,最后去了四川的航校,在初教机和高教机上飞了两年,总共飞了两百多个小时。

刚开始他只是觉得当飞行员很帅,能够穿着飞行皮夹克,戴着墨镜,提着飞行包,有一段时间屁股后面还挂着一把手枪。他和学员天天擦皮鞋,比谁的更亮。很快地,他开始喜欢飞机发动机转起来的声音,以及滑行的增速和推背感,高超的飞行技术成为他所追崇的目标。

贺中平在学校时就以开“轰五”出名,他总是能最快学会教员示范的动作,对于飞行,他既擅长也享受。最后,他成为四种气象的指挥员,指挥四种气象条件下飞机的起降,在部队这是飞行员的最高标准。

无疑,CZ3739的麻烦不是四种气象那一类,但他依旧值得信任。

事后,飞机的监测仪器显示,从出现故障到机长最后收回油门总共用了8秒钟。这时候大多数的乘客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乘务长张晓蕾是一个小学一年级孩子的母亲,她成为空乘已经将近20年,具备她这样飞行经验的乘务员北京分工司有30个左右。

在她的飞行经历里,最惊险的一次应该发生在5年前,起飞大概一个小时之后,她被告知货仓可能失火了。她当时的乘务长说“我们发湿毛巾吧”。最后飞机备降,发现是活体动物发出的热量,它离探测器太近了。

CZ3739起飞30分钟的时候,她按照规定开始巡视配餐,她习惯从前到后走一圈,看是否有旅客有新的需求。当她从后面绕过来走到中服务台,快要走到前面的时候,飞机发出了异响。

这时候厨房里正在摆水车,头等舱给旅客喝的东西都已经倒好,车子拉了出来正准备送出去。飞机开始震动得厉害,她挪到前舱,把水车全部归位,栓好插销,才找了个位置系好安全带坐下来。

张晓蕾想知道发生了什么,才好安抚她的乘客。她先是敲了敲驾驶舱的门,门开了个缝,伸出来一只手冲她摇了摇。门又关上了。她知道这会儿驾驶舱不会告诉她任何信息。

这趟航班的老人和孩子很多,有的座位不挨在一起,就开始了互相窜位,老人跑过去安慰孩子“别怕”,几个人挤在了过道上,有人大叫着“快坐回去!”有的孩子开始了更大分贝的哭泣。

大多数人一语不发。“大家都吓傻了,旁边都没人说话,互相盯着对方。”一位姓印的先生回忆说。他感觉到左侧发动机已经停止,右边的发动机在努力维持着平衡。他还试图给儿子穿上救生衣,却忘了飞机并不在海上。

另一位姓张的男士则在观察还在冒火花的左发,安慰同事“应该是发动机坏了,飞机还不会爆炸。”他想拍照,又不敢打开手机。

张晓蕾坐在靠左翼门的位置上,旁边是一个身材高大的安全员,就拜托他维持秩序。

“坐下,坐下”,她注意到安全员的手特别大,一下就把想要起来的人按了下去。一些人想站起来问问题,也被一并按了下去。

一位刚上机几个月的姑娘坐在右翼门的位置,特别害怕,说:“姐,我能不能坐你旁边去呀?”

张晓蕾说:“你把门给我看好吧。”

正是这个姑娘,之前检查好了上面的行李箱,固定好了餐车,剧烈震动中没有一件行李从头上掉下来。

乘客和乘务员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安慰是唯一能做的事。坐在头等舱第一排的一位乘客露出令人难以遗忘的惊恐面容,反复问张晓蕾:“这是怎么了?”

她安慰对方:“别怕,我们机长很厉害,没问题的。”当最后危机解除,顺利下飞机后,那位客人只说了一句“咱以后不飞了”。

张晓蕾在故障出现5分钟后做了一次广播,因为晃得太厉害,标准程序手册上的字根本看不清,她按照手册的大意做了广播:“大家可能会感觉到今天的飞行跟往常不同了,请系好安全带……”由于颠簸,说话时牙齿打颤,还被一些乘客听成了哭腔。这让她很委屈。

这时候李想走出了舱门,他先路过头等舱,有乘客提醒“发动机在冒火!”他走到飞机中部往左侧探头看了一下窗外的发动机,心里一紧,然后又不动声色地走了回来。张晓蕾看着他,他没多说什么,只说“没事,没事”。

这倒让张晓蕾松了一口气。她有九成的把握是单发失效,而单发失效并不是什么大事。

(未完待续)

音频制作:与声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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