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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沉录03:泅渡潜游,逃到海峡另一边 | 人间FM

欧阳东 人间FM 2019-04-05

图 / Adam Ja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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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9年,与香港一河之隔的宝安县正在酝酿与港贸易的开放政策。

这里的大多数群众都无法想象将要发生的变化,他们仍习惯于偷偷泅渡到对面的香港打工,包括一些无法返城的知青。

从60年代开始,有很多人不断逃港,到彼时,逃港已成为一种潮流。

但这种潮流并没有影响到蛇口公社的知青欧阳东。

1978 年,欧阳东周围的朋友开始走了。

这些朋友大多在船上作业,这无形中为他们提供了便利。

开船出去,人就走了。有时候,他们出海作业,作业完了,晚上才回来,等回来的时候,只有一个人把船撑回来,其他人都走掉了。也有人是在海上作业时,直接下水游走的。更多的是,回来的时候,一条机船拖了十几条空帆船,那些船上的人都已经走了。

海对面就是香港的流浮山,这一边是内地的后海湾,他们就住在后海湾边,这样一段距离,有人游水就过去了。



到了1979年,每隔几天,就有朋友到香港了。周围的人坐在一起,一打听,某某又到香港喝咖啡去了。欧阳东感觉,身边的朋友要走空了。

虽然宝安县的人并不知道咖啡是什么滋味,但大家还是充分想象着每个到了香港的人喝咖啡的幸福时刻。

欧阳东也梦想着自己有朝一日能喝上香港的咖啡。这距离1965年欧阳东从广州来到宝安县,已经过去十五个年头。

1965年,欧阳东怀着对蓝天和大海的无限憧憬,从广州主动来到宝安县,成为养殖场的知青。

作为一名养殖场工人,欧阳东在船上的工作是养蚝,把石头、水泥板投到水里面,等蚝苗。5月份,蚝苗就会粘在石头上面,然后再把它捞上来收割。

这份工作很辛苦。夏天,太阳把泥巴都晒干晒裂了,他们还在太阳底下晒。冬天,蚝在水里面,到了收割时,人要跳到水里,只露头在水面上。冬天的海水,踩下去刺骨地疼,开始以为是脚踩到蚝壳上了,事实上,只是冰冷的海水像一根根针扎在大腿小腿上。那时的欧阳东,实实在在体会到了文学作品里面形容的那种“针扎般的寒冷。”

来到宝安蛇口海水养殖场最初的五年,也是最苦的五年。

在养殖场,因为要下海作业,工人都有下海工作证——那些老百姓去不了的禁区,正是他们工作的环境。因此,工人也是很好走的,靠海,经常在海上工作,个个水性又不错,要走对他们来说很容易。



初到养殖场,曾经有一段时间,深圳宝安县发大水,他们整个船队都开到深圳湾里。水流太急,想抢救一些物资都进不去,欧阳东他们就都站在香港的那一边岸上来推船。

人已经踏在香港的土地上了,要是把船一扔,走也就走了。但是,三百多个知青,没有一个人走。在他们的观念中,走的人都是一些表现不好、思想不好、劳动不积极的。

当时欧阳东正在申请入团,向团组织靠拢,要做一个进步青年,他觉得自己是有一定政治觉悟的,且对自己在养殖场的条件比较满意。唯一的想法就是分到其他岗位,工作轻松一点就满足了,不一定非到香港去。

然而,现实的艰苦令很多知青都纷纷想办法回城或逃港了。五年后的1970年,三百多名知青只剩下五十多个人。

可欧阳东选择继续留下。

他参加了当时的文艺宣传队,经常带领大家排演节目,宣传社会主义的优越性,劝大家不要逃港。宣传队是在1967年的时候自发组织的,欧阳东是其中的主力,他从省歌舞团带回来一些节目,组织队员们在晒谷场上面排练。

比如他们编了个歌舞剧叫《收租院》,批判四川大地主刘文彩。排了以后,就到远海的一些部队去演出,到农村去演出,很受欢迎。卖儿卖女的那一段很悲,唱到地主抢人、逼债这些情节,台下群众哭,解放军也哭,喊着口号:“打倒刘文彩!”台上演的时候,演员也哭,有时候台后的听得入了戏,后台也哭。

除了这个,还有一些宣传香港怎么样不好的戏。他们用快板形式说唱,都是些跳楼、卖儿卖女、抢劫的内容,并做些情景出来。一边跳,一边说,把那个情景摆出来。

因为表现的都是一些悲惨的情景,真的让欧阳东相信香港是悲惨黑暗的——香港那一边如此黑暗,还是祖国社会主义好。



因为文艺特长,欧阳东在海水养殖场养蚝五年后,如愿调到了宝安县蛇口公社,成为一名专职文艺宣传员。

火红的年代里,政治立场坚定的他博得了宣传队另一位女队员的好感,她成为欧阳东后来的妻子陈笑莲。

当年,欧阳东选择对象的条件之一就是——不逃港。

1975年,欧阳东和妻子在蛇口安家了。两年之后,他们有了第一个孩子。当时的夫妻俩,有七十多块钱的工资。在周围环境里,条件已经算是很好的了。虽然结婚的家具都是在船厂买些木头自己来做,但柜子、床之类的基本家具都有,还有一些小电器,电视机、录音机、电饭锅、电风扇等等。

欧阳东、陈笑莲夫妇

这时候,欧阳东已经是宝安县小有名气的“名人”。因辅导别人跳舞,还有些人会送礼。1978年,就有人送他电视机了,十四英寸的。

这么好的家庭条件,欧阳东怎么会有了逃港的念头呢?

1978年,从香港回来的人多了。在去广州的火车上,欧阳东也经常碰到一些香港来的人。有的打扮挺好,有的也像农民一样,但都挑着好多东西,大多是吃的。

当时内地——包括广州,物资很紧张。计划经济时代,油要油票,粮要粮票,肉要肉票,布要布票——什么东西都要票,饼干也要票。

但是从香港回来的那些人物资却很多,什么东西都有,经常带回来饼干、粮食、油,还有很多内地没见过的东西。

宝安县的人看在眼中,吃在嘴里,记在心头。

因为靠近香港,宝安县人的生活条件已远远好于内地,他们可以买到香港人淘汰下来的家用电器,可以吃到内地人无从想象的食品。可正因为这种接近,也使得香港和宝安县的差距凸显得如此具体——那些计划经济下紧缺的东西,宝安县人看得到,却得不到。



在欧阳东看来,钱,可以慢慢存,也可以慢点赚到。但是物资,就不一定了。

比如,赶个时髦的话,想有一个折叠伞,夏天打着伞,遮遮太阳,下雨也方便,小巧玲珑,放到包里就行了。但宝安没有这种产品。

还有一些吃的东西,如面包、饼干——尤其小孩爱喝的名叫“益力多”的饮料,都没有。

这时候,一件小事深深触动了欧阳东。

一些香港渔民到码头卖鱼时,会带一些香港食品过来。这一天,欧阳东的儿子在码头上玩,一些渔民随手给了孩子一瓶“益力多”,像豆奶一样的小瓶饮料,孩子迫不及待打开,喝完以后,还对那个瓶子用力吸,意犹未尽,好像要把里面的东西,全部的味道,连空气都吸光。这让欧阳东看着好心酸。

“我只觉得,其实我也不是没有能力,这些东西如果可以买得到,我也可以买,但是没有啊。”

内地没有而香港有的东西,还多着呢。比如,想学习英语,如果有个录音机,就可以反复听,但没有。物资就是这么缺乏,什么东西都要证,什么东西都没有,有钱也买不到。

儿子吸空瓶子的画面一直在欧阳东的脑子里,给欧阳东刺激也很大。

“我觉得我帮不了他,只有别人能够这样带过来,又没有亲戚说帮我买回来,会带回来。”欧阳东觉得,如果想要改变自己的生活,别人帮助自己可以,但毕竟不是长久之计,一次半次可以,但最终还是要靠自己。

欧阳东知道,要靠自己改变家庭状况。要给儿子提供他爱喝的“益力多”,要给孩子提供丰富的食品,就得到香港去打工,要赚到足够消费的钱,也必须到香港去。他下定决心,要偷渡。

当时,欧阳东的工资收入是每月三十八块,他认真地算了一笔账:

夫妻俩七八十块钱的工资,在当地来说,算是很好的了。但是,如果还想要更好,那是不可能了;只要有五万块钱放银行,存一个月,利息就有三十八块钱。

“我的梦想,就是赚够五万块,就可以一辈子靠这个钱了。有了利息,自己还有钱可以做其他事。”

1978年,有过一个调查数据,香港和宝安两地的农民收入差距比例是三十比一。香港一天的最低工资是三十元港币,三天就有一百元港币了。按当时牌价,一百元港币折合人民币三十多块钱,黑市价还更高一点。在香港三天的工作赚到的,等于内地这边一个月的工资。这诱惑对很多人都是很大的。

欧阳东设想,自己还可以加班,别人工作八小时,自己可以工作十六小时,这样工资就翻了倍。用最短的时间赚够钱,然后再回来。

当然,年轻的他没有想到,会有不断的通货膨胀,工资也会不断地涨。



然而,当欧阳东去意已决时,他的爱人并不想让他走。

“你游水,要是淹死了怎么办?我们班有一个青蛙王子,‘蛙式’游得特好,长得又帅。他的老婆和两个小孩都在家里,有一天晚上,他也偷渡了,结果就死掉啦,一直到现在都没回来。你看,青蛙王子都死掉啦,你又不是青蛙王子。”

(就算)有这样的死亡率,不是还有很多人会逃?”

“天冷了嘛,到冬天你下去游泳的话,在半夜就会在海里面冻死。”

妻子又说又哭,欧阳东也觉得丢下老婆孩子好残忍,想想也就算了,决定不走了。本来夫妻俩的关系很好,他也不想让妻子太难过。

事实上,偷渡的过程,的确是很令人害怕的。

有不少逃港者都冻死了。女的不会游泳,男女就用绳子绑着,绑到我手上,绑到你手上,这样一起走。但由于生理结构的原因,女的皮下脂肪比男的多,好多时候,女的还没冻死,男的就冻死了。

有些女的水性不好,体力也不好,也随之一起淹死。

那时候死者不断,还滋生出一个行业,叫“拉尸行”——就是专门来收尸的,二十块钱埋一个尸体——就地挖一个坑把尸体推下去埋了。然后在上面插几个仙人掌,代替做墓碑。因为带刺,可以防止一些动物把尸体刨出来。

偷渡的危险和妻子的反对令欧阳东放弃了逃港的念头。

然而,1979年11月,妻子带着儿子回广州探亲后,机会再次来了,一男一女两个朋友找到欧阳东。“反正,不一定什么时候你还是会走,走就走吧,反正你老婆她不在。”

朋友又说:“那个女的水性不怎么好,你可不可以帮帮忙?你在后面,我们在前面游。”

欧阳东说:“可以,没关系。”

没人再拦他了。于是,欧阳东跟着这两个朋友走了。

1979年11月16日,欧阳东背着回广州探亲的妻子和儿子,开始他的逃港泅渡。

这天傍晚,欧阳东和两个朋友来到了位于蛇口公社的大冲。从这里横渡到香港大概十几公里,他们游过去需要七八个小时。

下水的时候,天刚刚黑,已经接近冬天了,但海水还不太冷。他们各携带了一个吹气枕头。偷渡都会带些救生用品,比如救生圈,因为海上距离很远,而且,不能像在游泳池里那样游,只能保持头在外面,轻轻划。

在游到半路的时候,海面中间出现一艘巡逻艇,他们分不清是内地的边防巡逻艇,还是香港的巡逻艇,只看到那个探照灯一晃一晃。

他们把自己的衣服、鞋还有通信地址,全部用胶袋封好,带在身边,这些物品不会沉水,都浮在水面。看见探照灯晃过来,他们就放开东西,人潜到水下去。等没光了,再浮起来。每次看见船,就绕远点再游。

他们只认准一个方向,就是香港流浮山——那边灯火比较亮。



距离对岸五六米的时候,他们可以踩到陆地了。欧阳东的两个同伴先上岸,他们整理身上的东西,准备换衣服。两个人又是拿东西,又是说话,声响太大,那边岗亭里有人跑出来,朝他们开始喊话——香港边境的警察发现他们了。

此时,香港对偷渡者实行递补递解政策,只有到达九龙市区才能获得留在香港的合法身份,那些在边境被逮到的偷渡者仍将被遣返原籍。

还在水里的欧阳东不知道如何是好,但有一点,他不能回去,马上上岸也不行,游过去正好碰到查岗的。他决定往回游一段,但能游多远呢?还是会被发现抓到。于是,他决定放弃所有东西,屏了一口气,沉到水底。

当欧阳东再冒出头来的时候,他发现已经没人了,警察往前面追去。他回头看,后面也没有人,正好往山上走。他加快游了几步,冲到沙滩上,穿过沙滩五六米,就是一个山坡,欧阳东一口气爬到斜坡上。

事后,欧阳东还奇怪,是什么力量支撑着自己爬上去的。

以前他们在海上作业时,帆船走“之”字形,小伙子们就跳下水,自己游回去,等游到岸边,一个个都累得撑不起来,一离开水就倒在沙滩上。但此刻,不知道为什么,他竟然一下子就冲到半山腰去了,而且还特别有劲——真是逃命啊。

未完待续

本文选自河南文艺出版社《31人说:我们的中国式人生》,网易人间已获得授权。

音频制作:与声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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