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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断 2018-05-24

 图 / Roman Drit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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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之后,我就很少回家了,结婚之后回家的次数更是数得出来。

这次家中临时有事,我请了几天的假,回了趟老家的县城。火车开到我们市的时候,四周都已经是白茫茫的一片,对于好多年没有见到雪的我,一时间竟然有些激动,心里也豁达了起来。作为一个北方人,我很喜欢这种被雪包围的感觉。寒冷的空气让我清醒,一眼望不到头的白色让我仿佛回到了少年时代。

从市里到我们县还要坐 3 个小时的高客,我专门拣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全程眼睛都盯着窗外看。由于地面积雪比较多,车子走了 5 个小时才进入我们县界,又蹭了半个小时,车上饥肠辘辘的乘客跟司机提议先吃点东西,车子便停在了一个乡镇的小饭馆附近。

我不太饿,下车抽了支烟,刺骨的北风和吐出的哈气让我有一种久违的满足感。我看到不远处一个身材微胖的中年男人正骑着一个电动三轮经过,三轮车上都是些煤。

我觉得这个人有点面熟,但是一时间又想不起来是谁,等他从我身边过去了几分钟,才猛然想起来:他是我的化学老师刘宾。

再回到车上,我已经没有了赏雪的心情,刘宾的突然出现,让我回想起十几年前发生在这个县城的一桩案件,涉及到的人都是我身边的人。

当我的思绪还沉浸在案子里的时候,司机说:到站了。

我拿上自己的行李下了车,天空又飘起了雪花。县城大街上人烟稀少,沉默无声,偶尔传来的声音让街道显得更加冷清。仅存的几片枯叶悬挂在枝头,北风一吹便飘落到空中,孤寂地掉落在脚下那盖着积雪的铁灰色水泥路面上,有一种让人窒息的苍凉。

这座北方小县城的样子在印象中不曾变过,好像外面的一切跟它没有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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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三那年冬天,刘宾突然调离我们学校,去了一个偏远的乡镇教学。

高考通知书下来之后,作为班里的化学课代表,我专门去找了刘宾,向他报喜。我的到来让刘宾意外又有些感动,晚上便留我吃饭,还开了一瓶白酒。我说不会喝酒,他还是给我倒了一杯。

那天我第一次喝酒,刚喝了半杯就有点头晕,借着酒劲儿胆子就大了,问他:“你在咱们县一中好好的,干啥来到这个破地儿?还有你跟陈雪到底咋回事儿?”——陈雪是我们班的一个女同学,长得很漂亮。

刘宾又给自己倒满了一杯,仰脖一饮而尽,把酒杯重重地墩在桌子上,说根本没人知道自己心里有多苦。

他是村里第一个本科生,虽然上的是一般的师范院校,但是大学本科生的身份还是让他父亲自豪了很长一段时间。大学毕业后,他被分配到镇里的一所中学,但是大学同班同学很多都被分到县里,还有分到市里的。跟同学之间的差距,让他郁闷了很长时间,他一直在找各种机会往上爬,安慰自己说,“别人有的,自己也会有”。

初入社会时他四处碰壁,找不到门路,直到遇到高晓艳。高晓艳是镇卫生院的护士,父亲则是镇里中学的校长。这个女人长得很一般,脸上有雀斑,有点胖,岁数还比刘宾大 4 岁,所以刘宾第一次给高晓艳送花的时候,高晓艳还有些惊讶。在最初交往的那段时间,刘宾每天接高晓艳下夜班,每天送一朵玫瑰花,每天琢磨着各种各样的赞美词和甜言蜜语。

半年之后,刘宾就和高晓艳结婚了,两年之后,他们的女儿出生了,女儿出生没多久,他就利用岳父的关系调进了县一中。

刘宾絮叨了半天,这些事情却都不是我想听的,我又重复了一遍我的问题:“陈雪呢?真像他们说的,你跟陈雪好上了?”

刘宾那天也是喝得差不多了,眼神有些迷离,他说:有些事情没发生之前,感觉压根儿就不可能发生在自己身上,可它偏偏就发生了。

刘宾跟陈雪第一次接触缘起于一次考试。陈雪没考好,刘宾便把她叫到办公室讲解了一下错题,没想到,办公室几个男老师都带着一脸坏笑说,“这个女生你以后不用这么用心”。这话整得刘宾一头雾水,之后才听说,陈雪的“生活作风比较随便”,初三那年就喜欢上并且疯狂地追求一个 30 多岁的男人,最后那个男人当着自己老婆的面打了她一巴掌,歇斯底里喊着让她滚——这件事在当地已经不是新闻了,而据说陈雪后来还有了一个社会上的男朋友。

刘宾又喝了一小口酒,接着跟我讲:“我原来以为陈雪只是浪一点,没想过她会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可刘宾没想到,陈雪在一天放学后竟然对自己表白了,搞得他很慌张,一连几天不敢正视陈雪,避免与她有眼神接触。可是在8月的一天晚上,陈雪突然敲开了刘宾宿舍的门,尴尬地坐了一会之后,又突然抱住他,“没想到一个小姑娘的劲儿会这么大,把我吓了一跳。”

刘宾讲到这里停下了,可我还是一头雾水,问道:“你当时是一个人来到了县里,媳妇儿跟闺女都在镇里?”

“是啊,你现在还不明白,但是我也是男人啊,不要以为自己意志力坚定,到关键时候真的不行啊!”

刘宾对我坏笑了一下,这个笑让我很反感,他在我心里一直是个负责的好老师,但是那点好印象都让这个笑折腾没了。

刘宾说当天晚上陈雪就留在了他的宿舍,他说那一晚之后心里有些懊悔,但不是因为做了错事而懊悔,而是怕影响自己的前途。他随后在县城的另一端租了间房子,每周二、周六都和陈雪在那里私会。

出事那天正是周六,刘宾说,那天从下午开始,他的心里就异常烦躁,因为那天下午高晓艳带着女儿,突然出现在了自己宿舍门口。见到她们母女那一刻,刘宾是有点心虚的,高晓艳没有提前说一声,只解释说孩子想爸爸,一直哭闹。那一刻,刘宾知道自己和陈雪的风言风语已经传到高晓艳耳朵里了,妻子的突然袭击,就是为了监视自己。

从下午到傍晚,高晓艳跟刘宾寸步不离,还主动做好了晚饭。刘宾心想,哪怕有四十分钟的空闲也好,他好去跟陈雪说一声。他心里异常焦灼,因为晚上陈雪还不知道要等自己到几点。在焦灼里,他听见天气预报说:“今夜有暴雪,还望大家出行注意交通状况,注意保暖。”

刘宾在宿舍度过了漫长的一夜,第二天早上很早就起床,跟高晓艳说:“刚下完雪空气好,去溜溜弯。”

街上还没有什么人,只有几家店铺的老板在扫门前的雪,一边扫,一边往手上吐着哈气。

刘宾来到租房的小院,发现灯亮着,走进屋,大吃一惊:陈雪被绑着,下半身赤裸,眼睛红肿流着泪。刘宾脑子嗡的一下子,一片空白,马上给陈雪解开绳子,刚要问陈雪发生了什么,陈雪便一巴掌扇到他的脸上,然后开始哭。

从陈雪断断续续的话语中,刘宾才知道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

刘宾没有再往下说,我也没有再问,这样安静了差不多两分多钟,刘宾接着说:“按说那天晚上的事儿跟我没什么关系,可我就是心里过不去,出事没多久,我就主动申请调到这个乡镇上来,也算是赎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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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办的事情很快就办完了,我一个人在家里百无聊赖。我妈劝我出去走走,但真准备出去串个门的时候,竟发现,多年没回家,这个自己生活了这么多年的地方,现在没有一个可以说话的人。

我突然想起了什么,问我妈:“陈雪的父母还在外地吗?”

“谁?”

“陈雪,你原来不是跟她妈妈都在妇幼保健站上班?”

母亲长音“哦”了一声:“她爸爸不是个东西,老在外面找女人,她妈妈总去她爸爸单位闹,动不动就哭的。她妈妈后来跟一个司机好上了,就换成了她爸爸去我们单位闹!后来俩人就离了婚了,那个司机也没要她妈妈,她妈妈就嫁到外地去了。她爸爸后来总是喝酒,被单位辞掉了,后来听说去北京打工去了。”

“她父母现在还在外地吗?”

“她爸爸还在北京打工,自从她奶奶去世之后,人就没有回来过了。她妈妈现在就在咱们县,嫁到外地过得也不好,前几年又离了婚,现在一个人,就在隔壁那条街我们单位家属院里住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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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出了门,外面的北风吹得很紧,耳朵和手都冻木了,鞋踩在雪上吱吱作响。我想去陈雪妈妈家看看,她可能都不记得我了,小时候总去妈妈的单位,很喜欢这个阿姨,因为她身上总带着糖。

敲响陈雪妈妈房门的那一刻,我有些紧张,想逃离,但是门很快就开了,她的样子没怎么变,只是有些轻微显老。

她一脸茫然地看着我:“你找谁呀?”

我自我介绍完,她就想起我来了,热情地拉着我的手问东问西:“时间过得真快啊,你原来跟我们陈雪一块儿上学的时候,总以为你还小,一转眼你都结婚有孩子了。”

她家里很干净,哪儿都收拾得很利索,虽然一个人住,可以看得出来,她是个会过日子的人。

“对了,陈雪有消息吗?”

我好像说到了她的痛处,她的脸上浮现一丝尴尬,头就有点低了下去:“哎,按说我也是应该当姥姥的岁数了,但是……你们那个老师真不是东西,为人师表怎么能勾引自己的女学生?还有那个李岩,更不是东西!还有王鹏强,简直是个畜生……”

陈雪妈妈用最恶毒的话咒骂着这几个名字,我不忍心打断他,但又不想附和。我提出,能不能去陈雪的房间看看?

陈雪妈妈说,女儿的房间还保留着她“消失”之前的样子,陈雪奶奶去世之后,她就搬过来了,不为别的,就怕万一有一天女儿突然回来。她自己也不是没想过出去找女人,但又怕陈雪回家时家里没人在。

她打开了陈雪房间的门,没有进去,可能是怕睹物思人吧。房间的桌子上放着几本金庸的书——我还记得当时我们班女生大多数喜欢琼瑶,只有陈雪喜欢金庸,还找我借过《神雕侠侣》。

在书架最边上有个蓝色的小笔记本,我随手拿了起来,吹了吹上面的灰,打开才知道这是陈雪的日记本,厚厚的。

“1995 年 4 月 11 日,晴。妈妈告诉我她要走了,我问她去哪。她说去很远的地方,问她什么时候回来,她说不回来了,问她为什么要走,她说爸爸在外面找别的女人。我搞不明白找女人是什么意思,只知道爸爸是个坏人。

“1996 年 2 月 3 日,阴。今天爸爸告诉我,他要走了,问他为什么要走,他说要去外地上班,挣钱,问他什么时候回来,他说八月十五和春节都会回来。

“1996 年 10 月 1 日,晴。今天我问奶奶,爸爸是在外面找女人了吗?奶奶勃然大怒,‘是不是你妈妈告诉你的?她背着你爸爸都干了些啥?这个不要脸的女人临走还要毁你爸爸!’我很讨厌奶奶,她总说妈妈的坏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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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0 年 2 月 6 日,小雪。我不知道爱是什么,但是我感觉我爱上了这个男人,虽然他已经30岁,虽然他已经结了婚,但是我就是忍不住想他,忍不住爱他,现在的天气很冷,但他就像一个温暖的手套包围着我,那种感觉好像小时候爸爸妈妈在一个大雨天抱着我去看病的感觉,很柔软,很甜美。

“2000 年 5 月 14 日,小雨。为什么?为什么他要那么对我,我每天等着他就是想看他一眼,给他写信就是想让他明白我对他的爱,为什么他要这么残酷,说的话句句都像刀子一样扎向我的心,那一巴掌把我对他的喜欢打没了。我恨他。

“2001 年 9 月 20 日,晴。今天放学回家,遇见几个高三的坏学生在欺负我们班的王鹏强,我低着头想加快脚步通过,没想到竟然被一个拦住,他还问我那个班的,这些流氓学生,学校为什么不管管。

“2001 年 11 月 28 日,晴。附近的几个小混混真的是太不像话了,为什么学校不管,警察也不管,今天几个喝多了,竟然公然在校门口调戏女生,今天幸好有那个高三的男生,否则就麻烦了,我道谢的时候认出来,他竟然是前段时间在校门口欺负我们班王鹏强的那个人,他叫李岩,真是让人哭笑不得。

“2002 年 3 月 3 日,晴。我决定接受李岩,我感觉他很真实,有担当,跟他在一起感觉心里很踏实。

“2002 年 4 月 1 日,多云。我总感觉王鹏强看我的眼神有点怪,那种感觉说不出来,可能是因为李岩揍过他,现在我又跟李岩处朋友的关系吧,总想跟他道个歉,但想了想,我有什么歉可道?不管了,问心无愧就行。

“2002 年 7 月 29 日,晴。我越来越受不了李岩了,每天像看一个犯人似的看着我,有时候走在路上有男同学跟我打个招呼,他都要盘问人家半天,简直太野蛮了,我下定决心跟他分手了,一刻也等不了。

“2002 年 9 月 1 日,晴。班里新来一个化学老师,叫刘宾,人很阳光,很幽默,今天考试没考好,他把我叫到办公室,本以为我会挨到批评,没想到没有,他很耐心给我讲解了错题,好喜欢这个老师。

“2002 年 11 月 6 日,阴。放学后刘老师把我叫到他宿舍,我以为有什么事儿,没想到只是聊些上大学、选专业之类的,我看时间不早了,起身要走的时候他突然抱住我,我当时脑子蒙了,他竟然把我抱到床上,我很敬重的老师竟然会对我做这种事情,可我当时为什么不反抗?我到底在想什么?为什么这么懦弱?”

看到这里我实在看不下去了,转身出了陈雪的房间。她妈妈要留我吃饭,我谢绝了她的好意就出了门。

临出门时她妈妈说:“万一哪一天陈雪突然联系你们这些同学了,你记得告诉她,妈妈在家里等着她呢。”

注:文章所涉及人物均为化名

下期预告:四月十八日

 

编辑:沈燕妮

音频制作:与声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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