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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泽厚:走我自己的路

诗评万象 2021-12-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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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泽厚,籍贯湖南宁乡,1930年6月出生于汉口,1954年毕业于北京大学哲学系,此后任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研究员。1988年当选巴黎国际哲学院院士。1992年客居美国,先后任美、德等多所大学客席讲座教授。1998年获美国科罗拉多学院荣誉博士学位。2021年11月3日,逝世于美国科罗拉多州,享年91岁。


走我自己的路


谈起我走的道路,必须从我的母亲开始。
1930年6月13日,我出生在汉口,但籍贯是湖南长沙。父亲是邮局高级职员,英语很好。他在我小时候便死去了。父亲死后,家境顿陷困境。做着小学教师的母亲,惨淡经营,备尝艰苦,勉强送我兄弟二人上学。当时有人说,等儿子长大,你就可以享福了。母亲回答:“只问耕耘,不求收获。”至今这句话似乎还在耳边,却不幸竟成为谶语。母亲也没活到四十岁就死去了。每念及“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总不免泫然涕下。记得当年为了几个臭钱受多少气,如今有钱,又有什么用?也记得当年春节,亲戚家大鱼大肉,热闹非常;而我们贫困的母子三人,冷冷清清,相依为命。鲁迅说,“有谁从小康人家而坠入困顿的么,我以为在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见世人的真面目”。我初中时之所以酷爱鲁迅和冰心,大概也与自己的家境和母爱有关。鲁迅叫我冷静地、批判地、愤怒地对待世界;冰心以纯真的爱和童心的美给我以慰藉和温暖;而母亲讲的“只问耕耘”的话语和她艰苦奋斗的榜样,则教我以不求功名富贵,不怕环境困苦,一定要排除万难去追求真理的决心和意志。


1936年的全家福

右起:父亲、李泽厚、二姑、祖母、弟弟、母亲


国外有人认为,要历史地、具体地分析一个人在学术上、文艺上的某些个性特征,应该注意到他的少年时代。我最近讲,搞美学最好具备两个方面的条件:清醒的思辨能力和比较敏锐的感受能力。我终于放弃了中学时代成绩一直很好的数理化,而搞上了美学,不知是否也应追溯到自己那个孤独的、清醒的、感伤的少年时代?


的确,在十四五岁的少年时代,我就带着忧伤和感慨,写过新诗和小说,模仿过艾青和艾芜,也填过“凭栏欲向东风恼,莫笑年华早”“无言独自倚危楼,千里沉云何处放离忧”之类的词。一半可能是无病呻吟,一半也有真实性。例如,我爱上了一位表姊,却长期不能表白,她倔强、冰冷而美丽……总之,大概是情感方面的因素,使我没能去钻研那毕竟更为枯燥、单纯、严格的自然科学。至今好些人为我惋惜,包括一些老同学、老朋友,我自己也搞不清是否应该惋惜,也许应该。


少年时期的小楷习作


我研究哲学社会科学的另一个重要原因,并且可能是主要原因,就是时代。1945年秋,我初中毕业后,考上了当时湖南最著名的省立一中,却因没钱入学,只好进了吃饭也有公费补助的省立第一师范。也是名学校,但当时学校充满一种复古氛围,死气沉沉。在安化桥头河上了一个学期之后,搬到了长沙岳麓山左家垅山坡上。校前有两株日本人留下的樱花,暮春时节,开得极为热烈。而极目远望,湘江如白带,似与楼齐,非常好看。当时进步学生运动开始风起云涌,时局也日趋动荡,学校却保守到连《大公报》之类小骂大帮忙的报刊都少见。我只好每星期天过河,在城里的各家书店站上一整天,饿着肚皮贪婪地翻阅着各种杂志、报纸和书籍,这其中的主要读物就是哲学社会科学方面的新书。正是在这种大量阅读和比较中,我选择了马克思主义。所以,我的一些马列基本知识,是在书店里站着读、在课堂上偷着读得来的(我故意选择靠最后的排次,上课时我也可以偷看自己的书),有好些书是“禁书”,是冒着一定的危险来读的。也许正因为这样,比被动灌输的东西印象要深得多。并且,在这种阅读中,自己逐渐培养和增强了判断是非和独立思考的能力。应该说,这对我后来的研究工作起了很大作用。我不喜欢人云亦云的东西,不喜欢空洞、繁琐的东西,比较注意书籍、文章中的新看法、新发现,比较注意科学上的争辩讨论……这恐怕都应追溯到自己那个穷困、认真、广泛阅读的青年时期。


青年时期的李泽厚在北京大学


1948年夏,我在一师毕业后,经历了失学、失业,直到1949年解放前夕才当上了乡村小学教师。1950年,以第一志愿考上北京大学哲学系。在大学时期,我生活上仍然很穷困。当时吃饭不要钱,有时还发衣服,每月有三元生活补助费。记得我那时只能买零星的活页纸,硬本没用过,甚至有时连牙膏也不买,用盐刷牙,把那几元钱保存下来,寄给正在上中学,父母双亡的堂妹。可能是因为欢乐总与我无缘,加上又得了肺结核,一切活动不能参加,便把更多的时间放在读书和写文章上了。当时我独自住在楼顶上的一间“阁楼”里读书。那间房并不是宿舍,光线极暗,白天也要开灯。1958年出版的《康有为谭嗣同思想研究》一书,基本是那时写成的初稿。特别是当时很少有人搞资料,我利用藏书极为丰富的北大图书馆,翻阅、抄录了许多原始资料。直到1979年出版《中国近代思想史论》一书中的某些材料,仍利用了当年所作的卡片。有的年轻人看我现在写文章很快,以为这是“天分”,其实我是下过笨功夫的。



我的经历相当简单,但生活的波折仍然不少。当时二十几岁发表了一有影响的文章,因而环境压力更大了,“白专”之类的非议颇多,下放劳动和工作,我在单位中大概是时间最长的一个。因此身体上、精神上所受的创伤折磨所在多有。这也许是我比较抑郁和孤独的性格一直持续下来的原因。但也有一个好处,就是学会了使思想不受外来影响。我坚守自己的信念,沉默顽固地走自己认为应该走的路。毁誉无动于衷,荣辱在所不计。自己知道自己存在的价值和意义就是了

我的《批判哲学的批判(康德述评)》一书,是在相当恶劣的条件下开始动手的。当时在干校,要读其他书更困难。只好又像回到解放前的秘密读书一样,我在行装中偷偷放了本英文版“人人丛书”本的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不很厚,但很“经看”,阅读时上面放一本《毛泽东选集》,下面是我自己想读的书……1972年从干校回来后,在家里我便利用干校时的笔记正式写了起来。那时我虽然深信江青等人必垮,却没想到会这么快,所以写的时候,是没想到会很快出版的。但是只要一念及“只问耕耘”的话,我就继续下去,决不把时间浪费在当时在知识分子中也相当流行的做沙发和木器上。1976年发生地震,我住在“地震棚”里,条件很差,我倒感觉很充实,因为我的写作已接近尾声了。在“地震棚”里,我写完了《批判哲学的批判》一书。
当然,我在《批判哲学的批判》和《中国近代思想史论》中,好些思想远没有充分展开,许多地方只是点到一下、暗示一下而已。那两本书是在“四人帮”刚垮台和垮台不久交出去的,当时“凡是”气氛仍浓,不能多说,只好那样。现在趁些机会说明一下。因为好几位同志曾问我:为什么好些重要论点都一笔带过,语焉不详?

不过,“语焉不详”的也不只是那两本书。我的美学文章,特别是《美的历程》,这种现象也很突出,但那是另一种情况,另一种原因。我的好些文章都写得相当“粗”(如《美的历程》《美学三题议》),因为我喜欢先画出一个粗线条的轮廓,我想先有个大致的框架,以后有时间和机会再去“工笔重彩”,细细描画。“先立乎其大者,则其小者不可夺也”。我有过先搞“小”的经验,愈钻愈细,不能自拔,继续下去,很可能我这一辈子就只能研究一个人、一本书、一个问题了,这与我的兴趣、个性颇不合适,所以非常苦恼。治学之法有多途,各人宜择性之所近。一些细致的、爱好精密分析、仔细考证的同仁可以做的,我做却不一定适宜(尽管我也爱看这类文章)。当然“见木不见林”和“见林不见木”都不好,最好两者都见,但毕竟可以有所偏重。分析与综合、推理与直觉、微观与宏观、细与粗等,也如是。科学事业需要大家分工合作来搞,不是一个人所能包得下来的,所以不妨各就性之所近,发挥所长。这个看法,不知对否。


李泽厚夫妇与钱学森

1985年摄于北京和平里九区1号


据说有人曾说我“杂”,又是中国思想史,又是外国哲学,又是美学……我欣然接受。因为我从来不想做一生治一经的“专家”。据史载,这种专家就四个字可以写上数万言,这当然很可以自炫,但我确无此本领。我倒是觉得,今天固然不可能再出现一个如亚里士多德那样的百科全书式的学者,科学分工愈来愈细。但另方面也要看到,今天我们正处在边缘科学方兴未艾、各科知识日益沟通融合的新历史时期,自然科学如此,人文社会科学亦然。中国文史哲素来不分,这其实是个好传统。如今(至少是目前)好些中青年同仁在知识方面的主要问题,恐怕也不在于杂、多、乱,倒在狭、少、贫。而古今中外,第一流的哲学社会科学名家都几乎无一不是知识极为广博、能多方面著书立说的。取法乎上,仅得乎中,虽不能至,心向往之。我以为,一方面确乎应该提倡狭而深的专题研究和狭而深的专家学者,但另方面也不应排斥可以有更高更大的目标,特别是对搞理念的同仁来说,更加如此。我自恨太不“杂”,例如对现代自然科学知识太少,没有发言权,否则我想自己的研究工作将另是一番天地。


最后,回过头来说,我对中外哲学史和美学的研究,其目的仍在为以后的哲学研究做些准备工作。因此,已出的四本书,似乎题目很散,但也有有心的读者看出它们指向了一个共同的方向。至于这个方向究竟是什么,还是暂时不说为好吧。
                       1981年4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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