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博酒馆 | 性别权力仅仅关乎性别吗？
力量的形状总是一样的
无限，复杂，永远在分叉
《力量》
作者 | 娜奥米·阿尔德曼
首次出版时间：2016年10月
一夕之间，全球各地的女孩发现，她们拥有了一种力量。只要动一动手指，就能通过锁骨上的束肌释放一种致命电荷，在别人身上引发剧烈的疼痛——甚至死亡。
当女孩们开始随心所欲地使用这种力量，世界反转，每个男人都感到，他们失去了掌控的能力。一位美国南方的悲惨女孩借助力量制伏了向她施暴的养父，由此开启全新的人生，成为新世界的精神领袖；一个来自东伦敦下层黑帮家庭的女儿目睹母亲惨遭杀害，因为力量的觉醒，接管家族事业，成为世界秩序改变的幕后参与者；一个美国中年女参议员奋不顾身保护自己的女儿，也通过女儿被唤醒力量，在政坛平步青云，直接掌控世界的走向；一个来自尼日利亚的男性摄影记者也拍下了身边类似的画面：性侵、暴力、虐待、歧视、恐惧……作为巨大变革的记录者，他通过画面与文字展示着突然赋予女性的能力如何改变了每个人。
女性得到了这种强大的新能力，她们能像历史上男人使唤女人一样支配男人。相似的事件在世界各地受到广泛报道，人们的日常生活发生了剧变，透过四位主角的眼睛，我们可以看到男女之间长久失衡的关系发生了大反转：当女人握有“力量”，世界会是什么模样？
娜奥米·阿尔德曼的文字充满力量，她透过扭转两性之间的关系来描写我们处在全新变化边缘的世界：男人发现他们不再拥有控制的权利，迟到数千年的“女孩世代”终于降临了——它的终点又会在哪里？
——本期评论员——
不危：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在读研究生，入坑较晚的科幻爱好者，《四十二史》公号成员，创作无能，有志于科幻研究和评论。
一骑星尘：青年科幻作家。小说《你好布丁》获得了2018年“科普科幻之星征文”三等奖，《一只龙虾的使命》获得2019年“科普科幻之星”一等奖，两篇微小说入围银河奖最佳微小说，《城与飞鸟》入选《星云科幻评论》2019推荐阅读名单，作品散见于《科幻世界》《科学故事会》、蝌蚪五线谱、超好看APP等平台。
小志：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现当代文学硕士。
不危：大家好，本期赛博酒馆讨论娜奥米·阿尔德曼的《力量》。按照惯例，大家可以先给出一段简短的读后印象，然后我们再展开讨论。
我先说一下我的感受。《力量》最先吸引我的确实是女性主义这个标签，女性长出带电束肌，从根本的生理属性上颠覆和男性之间的强弱关系，是一个很有意思的想象。随着四条叙事线的展开、交汇，可以看到作者的野心很大，可惜似乎没有能力驾驭这种宏大展开。最让我遗憾的点是，作者似乎没有通过这一异变让我看到关于女性主义的深入思考，没有细腻处理女性困境、女性经验。题外话是，作为女性读者，我比较好奇男性读者会如何看待这方面的想象和写作。
小志：好嘞~那我先谈下我的困惑，就是作者颠倒性别的权力秩序，尝试阐述“性别是一个空壳骗局”，束肌引起的革命只是让权力颠倒，最后还是在二元的框架之中，似乎权力并没改变。这一矛盾内在的也是女性主义理论的分化与争论吧。
作为男性读者，我觉着在读三位女主束肌力量觉醒时很爽，但我也不满足于她只是设定了一个性别秩序的翻转。我期待的是翻转之后的更多可能性。里面有写隐藏束肌力量的女性和一些男性，反而这些细节更吸引我。
一骑星尘：我的直观感受是，这本书可以看作《假如世界上有三十亿个“炮姐”》的故事，男性和女性的地位颠倒，旧社会发生在女性身上的暴行在男性身上上演，以此为基础，结合宗教信仰，地缘政治等因素，展开了宏大的想象，但是个人觉得几个主角的命运没有很好的交合，人物似乎是为了展现新世界创造出来的，而非由他们的命运来推动故事。
不危：其实大家的观感在很大程度上有相似性。我感觉这里大概存在两个点，一个是作者试图阐述的关于女性主义的思考何在，一个是作者为达到此目的的写法如何。要不先从她的写法入手？大家可以展开说说这部分的感受。
一骑星尘：个人而言不太特别留意其中的女性主义思想，只要把男性的优势全部放到女性身上，后面的事情都比较符合推理，文中多处出现的男性被强暴的细节是现实中女性遭遇的体现，还有掌握力量在政治上寻求强势地位，建立“女儿国”等等，这些很容易理解。
写法上，多人物同时开展故事线，最后交织在一起，很多小说现在都这么写，我也比较喜欢这样的故事，优秀的小说在情节的交织处能带来强烈的冲击。
小志：如作者在伊始的通信中所言，她想写作的是历史和小说的混合体，不免让人联想《使女的故事》中混合历史上发生过的事件。全书文字叙述是倒叙，她想用“插图”描述“历史”时，我试图找到一条时间线，但是很遗憾无法把握。似乎从静电力量那里开始到大灾变时代雕塑那里是倒叙，追溯女性权力的宏大历史，但是前后的插图安置又是混乱的。
一骑星尘：同感，有些混乱，阅读起来有障碍。
不危：和星尘的感受差不多，我也觉得这四条主线很多时候只是为了呈现作者试图展开的世界尺度上的格局变化，每条主线人物自身的逻辑、感受似乎都比较含混模糊，都是为了呈现整个世界要被颠覆的进度。世界尺度上的颠覆当然可以呈现，但是我更想读的是一些从底层逻辑回旋上升的处理方式，而作者在这里选择的每一条线都比较脱离普通人视点，很多细节都没有夯实就急着铺开宏观变革。洛西是帮派主脑，通德是男记者，艾丽是宗教领袖，玛戈是高级政客，相比于他们搅弄风云，我可能更想看一些普通人生活的具体改变。
她可能没有特意安排时间线索，也许只是为了配合这种历史小说的叙事感觉，我倒没有特别留意插图。
小志：另外开篇的引子《撒母耳记上》也是有意味的暗示，她选取了第八章。第八章后主立王的扫罗与后来的王 大卫之间也经历着去权力的争夺与置换。大卫一开始只是毫无权力的牧童，恰恰是他谦卑的特点被神选中，逐渐取代强势的扫罗。这个宗教背景放在全书开篇即是意味深长的隐喻，也确实统摄了故事。
不危：对，整部书的宗教隐喻都很强。
小志：我一开始也是这样理解的，只是她每一处都要强调明确时间点让我做了些猜测，可能是误读。
一骑星尘：即是隐喻也是故事的大纲。
不危：宗教线的设置也是一个关键点，不知道大家对艾丽这条线有没有什么感想？或者也可以具体谈一下这四条叙事线。
一骑星尘：个人感觉故事的新奇度还是很不错的，超能力的故事其实已经很常见，但是像作者这样把男女划开界限的设定不多，从宏观的角度展现两性冲突。
小志：我想补充下，我觉着以束肌的设定为例，阿尔德曼还是带有女性细腻的视角。束肌在锁骨处，而锁骨是暴力事件中受虐的一方最容易受伤的，反而在小说中成为最具力量的生理部位。另外从有处插画说束肌电流刺激解放了男性勃起的痛苦，锁骨处也成为具有生理诱惑意味的部位，进而又有力量感。
我是觉着她的写作还是挺细腻、敏感的。
不危：这个理解我觉得确实有意思，一开始通德发现女性束肌的电流刺激也是在一个引诱女性的过程里。我感觉她的设置很丰富，但是在情节展开上可能没有我预期的更加底层逻辑的处理。
小志：嗯嗯，我也是期待她真的能写出权力网络的“交流电”。
不危：这里岔开一点，之前小志说期待更多的可能性，我也感觉如果展开会更有意思，但是她在设置玛戈女儿这个非正常角色上似乎预留的笔墨就很少。我也只是感觉为了直接颠覆男女在生理上的强弱，没想那么多只是觉得闪电这个意象，是不是也有些意味？
一骑星尘：我感觉是因为生物确实能产生电流，能放电，所以把电这个能力放大化会更合理，而且电流对神经的各种作用也让小说有很多可描述的细节出现，比如刺激男性不断高潮……
不危：或者直接遏制男性的性欲……两方面都有效。
小志：对，我觉着闪电也是一个关键意象。它和树叶经络、河流都被作者从“分叉、伸展”的外形加以类举。。
不危：我一开始想到的是宙斯。我感觉这方面她想说的还是跟权力有关，好像有一个去中心的意思。
小志：原文有一句“力量的形状总是一样的：无限，复杂，永远在分叉”。这种去中心化也是她对女性主义的一种理解吧。
不危：所以我蛮期待她写这方面的内容的，但是感觉读到后面似乎也没有……
小志：哈哈我跟学姐的期待真的一致，因为我在看她性别秩序颠倒的设定，其实背后溯源可以到“性别表演”这一层面，但是朱迪斯·巴特勒的观点是：
当然，再现女人在政治上依然是重要的，但是再现应该以一种不会扭曲和物化集体的方式，而我的理论正是要解放这种集体性。把性别差异作为必要的、不变的理论前提，这样的女性主义，比那些把男性气质视为普遍的，把所有的文化视为男性特性的人道主义话语，还是有进步的
这是《表演性行为与性别建构》中她的政治权力层面的判断。
但是小说作者显然之后又纠结于“性别”设定是否本身存在，很酷儿。所以她最后写出来秩序颠倒后的世界，新的压迫存在。本身很有意思。
一骑星尘：谁掌握了力量，谁就强势，“欺压”弱势，没有公平的存在。
小志：对，所以性别是个空壳概念，只有power。当然朱迪斯·巴特勒是从社会、政治意义的判断，文学上本就该像作者这样构想的革命，才具震撼力。
不危：我期待她呈现女性在发现自己拥有了更多力量以后，社会固有秩序的多个层次的变化，更多普通女性如何面对这个问题，更多普通夫妻如何处理此变化，女性能不能以不同于此前的方式来进行变革，但最后作者呈现的是秩序的简单颠倒。像小志说的，她最后否定了性别这个概念背后的义涵。在文末的编辑和作者讨论里，也提到男性是否天性更和平，或许她想呈现的是女性所谓的和平、温柔、包容不过是长期压抑下的结果，女性的这种特质也是被塑造的。
一骑星尘：我也希望看到更多细节化的故事，作者如同开辟了一块新的学术土壤，还有很多工作需要后人去添砖加瓦。
小志：所以当我们把小说纳入女性主义理论框架讨论时，也在做着观念的腾挪和斗争。一本小说能打开可能性，本就不易了。希望她能在这个世界观再写几部不过很惭愧，我也没看过她别的地方作品......不敢妄加评论。
不危：可能期待有些高了，她自己也在小说里留了很多小空间，要处理这么一个宏观架构的同时还开展各种细节，从写作者角度来说也不太好处理。
一骑星尘：同意，确实很难写，即便是现在的程度也已经引起了不错的反响。
不危：对，感觉这个世界架构要夯实还需要很多线，本身充实起来很有意思，像玛戈女儿那条线，她的死好像只是为了推动玛戈做决断要变革。现在的处理程度似乎只是比较符合LGBTQ的视角，还不太实在。
一骑星尘：女性主义理论其实我还没有搞懂，完全当成小说来读的。
小志：我也不敢多说了，经历杨嬢的课，我还是从文本出发吧。我提理论是因为作者自己在通信中似乎立场鲜明。
不危：我也没有什么涉猎说实话，我只是从比较朴素的女性经验来看，一些容易理解的颠倒小细节确实“会心一笑”，所以更期待那些经验层面的描述展开。
一骑星尘：女性主义这个词最近经常见到，学术圈似乎很热衷。
不危：女性主义、女性写作，倒也不是说学术圈热，整个网络舆论、出版都很热。
小志：因为本科去蹭了点社会学这方面的课，粗浅了解到女性主义理论内部还有很多支流（背后立场很不同），所以在这本小说阅读中，我感觉到她对性别处理的模糊处，可能有着作者写作背后的立场或者说经验的纠结在。
不危：小志可以展开说说，作者确实有很鲜明的立场，她的处理可以看到哪些理论的纠缠？
小志：我自己目前也不太能很好说清，比如她性别秩序颠倒设定背后是“性别表演”、社会性别gender的建构，但是这一支流的立场在处理性别革命上是相对温和的，就像我引的那段；而性别成为一个空壳，很酷儿的观点，完全解构的，斗争方式就很激烈。
一骑星尘：作者是学者吗？
小志：毕业于牛津大学，现任英国巴斯泉大学创写教授。师从玛格丽特·阿特伍德。
不危：这样的话，不知道是不是能和《使女的故事》作个比较？谁看过的话，可以谈谈。
小志：我没有好好看原著，看了美剧。《使女的故事》应该可以跟这本书形成一个镜像？《使》讲的是一个男性集权统治国家，因为宗教等原因，沦为生育工具的使女的故事。女主和其他一些使女后来联合反抗。
不危：不知道反抗这个比重占多少，在处理方式上是否有些不同？
小志：《使女的故事》反抗还是在对抗那个原教旨男性集权国家，一种自救；《力量》中女性因为有了“束肌”力量才能颠覆权力秩序。
HeavenDuke：这里我来补充一下吧。书里面没有特别明确意义上的团结一致的群体反抗。印象最深的反而是权力下面跨越性别的那些问题。里面女性也会压迫、背叛同胞，服从于权利；同时当权者从个体角度也呈现出一反制度的温和面貌。里面代表权力阶级的弗瑞德主教甚至会赏赐给奥芙瑞德阅读他的藏书的权利，还会和她交流。偶尔甚至会流露出对制度的厌倦（那种在位者的腻烦，但并不是憎恶）。奥芙瑞德则对使女的反叛计划感到恐惧。我记得有这样两个印象很深的桥段，总之恶与善的界限是很含糊的。
一骑星尘：和现实中男性对男性的态度一样。
不危：这么说，其实她俩都有意要呈现跨越性别的问题。《力量》本身也留了很多空隙，像洛西这个人物其实就没有什么性别对立的意思（虽然她两次和父亲和解的情节我真的没太想通），包括她还有和通德的爱情。整体上看到最后，作者似乎有意批判性别对立这种简单的处理，但是营造了变革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艾丽那条线最后也揭示了她的痛苦根源其实是养母，但她还是决定变革。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几个关键女性变革的动因都是非常私人、功利的，根本撑不起女性主义或者说革命的高光。似乎在呈现大变革只是一些人玩弄权柄，后期这种权力争夺有一些压缩了女性真实困境的感觉。其实我个人觉得如果最后呈现的是权力问题，我可能就不太感兴趣了，因为也算老生常谈的话题。
一骑星尘：和父亲的和解会不会象征着和男性的共存？洛西得到了最强的力量，又失去了。
不危：这条线可能是留给女性和男性的共存，给她安排了父亲、兄弟、男朋友等多种异性关系，但是在具体关系的处理上，和父亲的和解我还是觉得比较刻意。
一骑星尘：还有一种解释，和父亲的结尾是为了让故事结尾的更圆满，看起来更有深意。如我是我写结尾的话，我可能也会这么写，心里面会舒坦些。
小志：也许作者是在追求一种她认为的平衡状态？
不危：可能我还是觉得作者力所不逮，处理得比较粗糙。洛西前期的动力就是为母亲复仇，后面知道真正的指使者是父亲、还夺走自己的束肌，我感觉不太可能就这么和解。或许可以花更多笔力描述这种平衡状态……
不危：到这里看起来已经没有更多要讨论的了，那么本期的赛博酒馆就到这里。我们的下一期将会讨论某一的《近墨者：沉舟卷》。这部作品的写作方式十分典型，传达了一种普遍存在的对科学探索的认识。它和真正的科学探索的差异在何处？敬请期待下期的赛博酒馆。
综合评分：7.3/10
★★★★★★★☆☆☆
不危
故事想象带电束肌颠覆男女生理属性上的强弱关系，既而引发整个世界的变革，又以历史小说的模式增强阅读的意趣，其想象和叙事方式都很有趣。四条叙事线交错展开，在写作格局上野心很大。然而此宏大变革没有铺开过程中的细腻底层经验支撑，使得故事留下了许多空隙。如果能增加更多普通人的视点，撑开更多性别秩序颠覆过程中难以被性别标签化约的“可能性”，或许会更好支持作者试图在结尾点出的主旨。总体而言，故事还是比较有可读性，但似乎未能在女性主义话题上有什么深入和推进。
评分：★★★★★★★☆☆☆
小志
《力量》展现了阿尔德曼宏大的想象力，她在宗教隐喻、多线叙事的架构中追思女性掌握力量后的权力秩序。小说没有停留在女性主义目标的价值判断上，而是以细腻的笔触去反思性别背后的权力话语。但是相较于具有启发性的宏大世界观，小说在叙事结构和人物刻画上仍需打磨，更加细节的关照才能支撑作者“分叉、复杂”的权力观。因此，合卷后我总觉着小说打开了话题可能性，同时，还存在一些问题有待推进的裂缝。
评分：★★★★★★★☆☆☆
一骑星尘
这本书可以看作《假如世界上有三十亿个“炮姐”》的故事，男性和女性的地位颠倒，旧社会发生在女性身上的暴行在男性身上上演，以此为基础，结合宗教信仰，地缘政治等因素，展开了宏大的想象，但是个人觉得几个主角的命运没有很好的交合，人物似乎是为了展现新世界创造出来的，而非由他们的命运来推动故事。
评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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