盗窃50美元而被判终身监禁：这不是悲惨世界而是真实的美国
编者按：从2021年1月开始，加州有几个新的与罪犯有关的法律就正式生效了，一个整体的趋势就是减轻犯罪行为对罪犯和家庭的负面影响，可以算是“治愈系”法律。有人认为这是好事，有助于弥合社会的分裂与伤痕，也有人认为这样不妥，对待犯罪行为就应当严刑峻法，以儆效尤。那么，究竟哪种方式更适合呢？
加州2021年新规：消防员出狱可以清除犯罪记录 贫穷罪犯司法罚金被削减
从今年1月起，以下三个与犯罪有关的新法律会在加州实施，分别是：
AB2147号法案旨在让接受了消防训练的服刑人员出狱后可以清除犯罪记录，重新成为消防员。
为什么需要它：加州约有3,700名被监禁者在加州保护营计划下的保护营工作，其中约2,600人具有防火工作的资格。
在接受了有价值的训练，并将自己置于危险之中协助消防员保卫加州人民的生命和财产后，这些被监禁的一线成员却由于过去的犯罪记录，在就业时面临困难和障碍。该法案有助于帮助具有消防技能的刑满释放者重归社会。
AB 2992号法案将专注于使犯罪的受害者以及家属在职场上免受歧视。
新在哪里：AB2992号法案，将进一步限制雇主解雇、歧视或报复有过被犯罪侵害或被虐待经历的雇员；
为什么需要它: 据法案作者、加州州众议员雪莉·韦伯称，需要这项法案来保护那些最脆弱的人。“在这个不确定的时期，那些最脆弱的人--包括暴力犯罪的受害者--在采取行动保护他人的安全和健康时，不应该担心自己失去工作”。
AB 1869号法案意在减免贫穷犯罪人员需要支付的司法费用。
新在哪里：AB 1869号法案将使部分法院规定、但未付清的费用，变得无法执行和收取，并将要求撤销判决中涉及这些费用的部分。
为什么需要它: 根据立法机构的调查结果，约有80%的加州人在监狱中是贫困的，同时由于他们的贫困被刑事化，太多的人进入了又进入了犯罪——受罚的系统中。
这几个新法案都属于“治愈系”法案，意在缓和受害者及家庭所承受的负面影响，也试图让曾经犯过错的人有机会重新开始生活。可以说非常符合后疫情时代的治愈主题。可是，此前很多年，由于以“三振出局法”为代表的一系列重刑法律的存在，因小罪而被毁掉一生的人却再也回不去了。
2020年11月，加州公投提案中的Prop20一度在华人社区引起很大关注，该法案就是一个旨在对罪犯“加大惩罚”的提案，比如乍听之下，严惩犯罪分子以儆效尤似乎是保障社区安全的好方法，但是事情远远没有这么简单。加州人民最终也选择拒绝了该法案，但这也引起了人们对于严刑到底是好是坏的讨论和反思：是选择温暖的感化和治愈，还是选择严厉无情的打压和震慑？到底哪种方法对于减少罪犯更有用？或者，两者应当结合并用？
严刑是坏是好？
我们先来分享一个因偷盗50美金被判终生监禁的故事。
阿拉巴马州的阿尔文·肯纳德（Alvin Kennard）1984年从一家面包店偷了50.75美元。当时阿拉巴马州“三振出局”法律规定，由于这是他的第四次犯罪，法官只能判处其无期徒刑。
（来自维基百科的解释是这样的：所谓“三振出局”法，英文是“Three-strikes law”，美国联邦层级与州层级的法律，要求州法院对于犯第三次（含以上）重罪（英文: felony）的累犯，采用强制性量刑准则（英文: Mandatory sentencing），大幅延长他的监禁时间：目前所有法案下限皆为25年有期徒刑，最高是无期徒刑，而且后者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不得假释（大多法案规定为25年）。这样的法案在1990年代极为盛行，至2012年，全美国有27个州以及联邦都颁布了此类的法案。）
被判处无期徒刑的时候的他只有22岁。已经服刑36年的他，于2019年被法官修改了刑期释放出狱。22岁至58岁，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是一生最黄金的时期，可阿尔文只能在监禁中度过。
2019年8月，坐牢36年后出庭受审的Alvin Kennard
阿拉巴马州《重罪重犯法》于约20年前被修改。法官现在可以选择允许第四次犯罪者被假释。但是，修改后的法案并没有对过去被判刑的人员进行重新定罪。如果不是2019年一名法官正好发现这个奇怪的刑期，阿尔文将会从22岁的青年时期开始服刑，直到死去。
加州也有类似的“三振出局”法律。例如，有过一次重罪前科的人，第二次犯罪时可以在第二次的罪行上增加五年刑期；第二次犯罪时不可以被提前释放；将第二次犯罪时的最短服刑期限翻倍（通常一种罪行的服刑期限都有一个范围，这里是指将服刑期限的下限延长一倍）。
对于有两次重罪前科的人来讲，第三次犯罪时判刑时会在以下三个时间里选择最长的时间来判刑：第三次犯罪的服刑期限翻三倍来判刑；直接判处在州监狱服刑25年；或者是法官按照相关法条规定的期限。
于是就有了下面这张漫画，也就是如果一个罪犯偷过钱、违反规定乱涂鸦以及携带过大麻，他可能面临的刑期等于一起谋杀案。在加州，因为持有毒品而被判处终身监禁的人比因二级谋杀、用致命武器袭击和强奸被判刑的罪犯加起来还多。
这听起来有些荒谬，但却一直真实地存在于美国的很多地方，上世纪90年代初，全美有24个州在短短四年时间里通过了三振出局法，通过严刑来惩罚有前科的罪犯。
不但“三振出局”法律本身会影响服刑的时长；对何为重罪的定义也会间接影响服刑时长。
过于严苛的刑罚对于个人来讲是一辈子不可逆的惨剧，同时也是地方财政的重大负担。
维拉司法研究所的数据表明，在全美范围内，监禁一名囚犯每一年的平均费用超过三万一千美元。在某些州，这一金额高达六万美元。这些费用完全是由纳税人负担的。
美国劳工统计局报告称，2017年全美全职工人的周收入中位数为865美元。美国人口普查局的数据显示，2019年的全美全职工人的年收入中位数为三万六千美元。这一数字在2020年也许会下降不少。
也就是说，一个勤勤恳恳的美国普通工人一年挣的钱都未必够养活一个服刑人员。
下图中就用了非常有意思的表达方式来体现美国的严苛刑法造成的沉重社会与财政负担。这是所有北约国家的每10万人平均监禁人数对比，可以看到美国和加州都远远超过了其他国家数倍。
大量的监禁人员和监禁成本，也使得地方财政不得不将财政蛋糕重新分配，将更多的钱用在监禁罪犯上。
有研究机构就做过对比，从1980年至2013年，美国州与地方的监禁支出上涨了三倍多，而同期的基础教育支出则仅仅增加了一倍出头。
第47号提案——加州犯罪改革成效分析
沉重的财政负担，也让加州做出了改革。2014年加州在公投中通过的加州第47号提案就是将盗窃按重罪起诉的门槛从450美元提高到了950美元，同时也对携带毒品、使用假支票等犯罪行为都做出了类似提高重罪起诉门槛这样的轻罪化改革。注意，只是判重罪的标准提高了，而不是有些人传言的“盗窃950美元以下无罪”。
PPIC（加州公共政策研究所）2018发布研究显示，在47号提案生效这之后，加州的服刑人数出现了明显下降，但犯罪率也有小幅上升。
第47号提案生效一年后，加州服刑人数下降了8.5%。
第47号提案生效后，加州因重罪坐牢的月新增人数迅速下降到不足原来的三分之一，但因轻罪入监的人数有所上升。
再来看犯罪率的情况，根据PPIC的这份研究第47号提案生效后，暴力犯罪的趋势与以往类似，而财产犯罪有所上升。尤其是盗窃案，对比砸车盗窃和进店盗窃可以发现，进店盗窃的发案数量小幅上升后又有所下降，回到之前的水平，而砸车案则有明显增加。
我们再回到第47号提案改革的初衷就是通过提高重罪门槛，减少监狱人满为患的状况，同时也能缓解财政压力。而通过这项改革省出来的财政资金，则会投入到基于社区的帮教与干预项目中，来减低罪犯出狱后累犯的可能。但由于这些项目是从2016年以后才陆续开始执行，时间较短，PPIC的分析中也并未对效果作出评价。
总而言之，从第47号提案的立法初衷看，确实减少了监禁数量与财政压力，这一改革的目的是达到了。但随之产生的砸车等犯罪现象增加的问题，仍需要进一步研究原因，并寻找合适方式来认真面对和解决。当然，解决方法绝不应是回到曾经的严刑老路上，理由，我们接着往下看。
严刑真的能减少犯罪吗？
假设，这个社会一共有三个小偷，小偷甲偷盗价值100美元的财物，乙偷盗价值500美元的财物，丙偷盗价值1000美元的财物。
如若重罪门槛是450美元的时候，乙和丙都可以被判为重罪；但是在重罪门槛是950美元的时候，只有丙会被判为重罪，而乙只是轻罪。
旧有法案 $450重罪门槛：
47号提案通过后 $950重罪门槛：
两种刑罚机制下，整个社会都是因偷盗一共损失了1600美元财物，但是却少了一个人被判为重罪。反过来看，重罪门槛金额较低的时候，会相应使得“重罪率”增加。在 $450重罪门槛时，重罪率为66.7%；在在 $950重罪门槛时，重罪率为33.3%。也就是说，“严惩犯罪”本身，可以在犯罪人数和金额都不变的情况下，使“重罪率”翻倍。
这就导致了一种统计学上的假象，即通过严刑可以提高重罪率，打击严重犯罪。
另外，立法者在决定严惩犯罪的时候，都会假设人们是理性的，会根据惩罚的严重程度去决定是否犯罪。在这个假设下，法律更严的时候，犯罪的人数可能会减少。
然而事实是，很多偷盗的人本身就是因为穷，因为生活没有选择，才不得不去偷盗，而不能说是衡量完量刑之后的理性决定。大多数生活富足的人根本不会去偷盗，更不用说去衡量刑期。也有很多习惯性偷盗的人，是因为从小教育不到位导致他认为偷盗或者住监狱也没什么，我们无法去期待有这种思维的人可以理性衡量刑期和犯罪得利然后再去决定是否犯罪。
所以，严刑能在多大程度上真正遏制犯罪，是一个未知数。施以严刑在降低重罪率上的效果也有待核查。
不过严刑会导致过重的财政负担却是显而易见的。
通常来讲，有人犯了轻罪也许是不会被起诉的。即使被起诉，轻罪也只需要在本地看守所住最多6个月。重罪则一定会被起诉和收监，犯人通常需要在州监狱服刑几年。
依据上面的例子，在这里我们假设轻罪只判6个月，但重罪可判三年，而且每收监一个人一年需要花费6万美元财政收入，那么将乙判为轻罪而不是重罪，将会给地方节省2.5*6=15万美元财政开支。
由此可见，重大犯罪率增加，并不一定能说明生活中的小偷是真的变多了，或者盗窃财物的价值真的增加。但是，花在收监上的财政开销却是确定增长的。
人满为患的加州监狱
过度的刑罚源于背后的生意
11月已经被否决的加州20号提案旨在缓和由于加州47号提案减少刑罚后带来的盗窃等犯罪率上升的问题。但20号提案基于“三振出局”的思路，创造了两种与盗窃有关的新重罪罪名：
重复盗窃-如有两次盗窃过价值250美元或以上物品的前科，第三次及以后可能会被处以重罪。
有组织的零售盗窃-如果在180天内以团伙作案的形式，盗窃了累计超过250美元的财产，则可以被处以重罪。
除此之外，20号提案还试图将一些罪名归纳到“暴力犯罪”的类别中，通过不允许这些罪犯提前被释放的方式，在实际上增加收监时间。还有上文提到的，将更多的罪名划为重罪的范围后，会有更多人由于“三振出局”法律，被判非常长的刑期。
增加囚犯的刑期谁最高兴呢？当然是监狱体系。要知道，美国的不少监狱以及与监狱相关的服务是私营企业，甚至还有上市公司。有更多的人在监狱里，他们就能从政府得到更多资金。下图是一份来自Prison Legal News的名单，列出了美国与监狱有关的部分盈利性私人机构，可以看出已经是一个非常庞大的产业链了，有提供设施运行、医疗、交通、食品、通信等服务的不同供应商。
再对加州20号提案的支持方和主要捐助者稍做研究，我们就能发现主要支持者和捐赠者是一个名为California Correctional Peace Officers Association（CCPOA），加州惩教和平官员协会的机构。
这是加州惩教领域最大的一个公会，也是极有能量的一个政治游说团体，总部位于加州萨克拉门托。在2017年，CCPOA有近4万个会员，每年收取会费超过3,000万美元。它也曾是1994年加州“三振出局法”背后的主要推手之一。不难看出其背后的逻辑其实是以打击犯罪为名，推动提高刑期的法律通过，进而让监狱获得更多生意（犯人）。
加州20号提案如果通过的话，将与阿拉巴马州的《重罪重犯法》变得很相似。虽然法官有权衡量是否判处有两次盗窃前科的人重罪，但这一提案无疑会大大增加由于盗窃长时间服刑的人数，增加用于监狱花费的财政开销，以及削减Black Lives Matter黑人平权运动的效果。
有预测显示，20号法案一旦通过，66%受该法案影响而被判入狱的人将是非裔、拉丁裔、亚裔等少数族裔。也就是说，有可能会有更多少数族裔的人遭遇和阿拉巴马州的阿尔文相似的经历。
社区安全和节省财政开销都很重要，重要的是投票时科学理性地考量数据，并思考立法行动背后双方的逻辑究竟是处于公共利益还是私人利益，然后找出一个平衡点，投下宝贵一票。可喜的是，去年，加州人民并没有选择重回老路，也许他们也明白：
你的一票，可能决定别人的一生。
参考资料：
Man who spent 36 years in prison for stealing $50 from a bakery is now set to be freed
https://cutt.ly/djhqDuk
How much does it cost to send someone to prison?
https://cutt.ly/gjhqFOB
Personal income in United States
https://cutt.ly/9jhqGCq
Prop. 20, which would have toughened sentencing in criminal cases, is rejected by California voters
https://cutt.ly/rjhqXlp
California Property Crime Surge Is Unintended Consequence of Proposition 47
https://cutt.ly/1jhqCBg
Text of Proposed Law
https://cutt.ly/XjhqBhJ
California Penal Code §667
https://cutt.ly/Vjhh91a
2021 New Laws | Here is what's new in California related to victim and criminal reform
https://cutt.ly/Fjhh3JB
The Impact of Proposition 47 on Crime and Recidivism - PPIC
https://bit.ly/2Xp5VCI
2021 New Laws | Here is what's new in California related to victim and criminal reform
http://bit.ly/3bgOf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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