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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哪些行为会被塘约村拉黑? 红九条与黑名单

2016-12-18 王宏甲 宏甲文章


新闻视频:今天的塘约村合作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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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红九条与黑名单

王宏甲《塘约道路》摘选

 

全村酒席统一办理,有什么好处吗?

“村风要正。”左文学对塘约历史上的村风很自信,“我们塘约从来没有一个人出去讨饭。再穷,饿死也不讨饭。但是这些年,村里光是办酒一项,就能把我们村毁了。”

都说城里吃喝风严重,中央八项规定六条禁令管住了干部,难道这么穷的地方,农民也有惊人的吃喝风?左文学早就痛感应该刹住,可是,竟然也是周建琨书记提出来后他才启动,这是为什么?

2014年底,周建琨坐在苗族老党员杨成英家里听她说:“吃酒吃不消。”杨成英的丈夫去世了,儿子弱智,儿媳妇哑巴。

周建琨问:“像你这样,包礼要包多少,要不要五十?”

杨成英笑了:“五十?现在五十拿得出手吗?最少要一百。”

“那你一年要包多少礼?”

“一万两千块。”

“钱从哪里来呢?”

“贷款。”

贷款吃酒?

“是呀,不光我一户人。”

周建琨知道现在乡村盖房子办酒,放线开工要办,盖到一层要办,二层要办,封顶要办,建成还要大办。也知道有人卖猪卖牛借钱甚至贷款办酒……现在从一个老党员口里听说“贷款吃酒”。为什么非要贷款吃酒?要应付的太多,穷,没钱,又不能不送礼……乡风民俗中有一种让你“不得不”的力量。

乡村办酒五花八门,满月酒、周岁酒、剃毛头酒、生日酒、升学酒、订婚酒、结婚酒、上寿酒、出殡酒、迁坟立碑酒,甚至母猪下崽酒,赌博输了还办个“落难消灾酒”……这是个什么世界?

办酒规格年年攀升,一办几十上百桌,鸡鸭鱼肉、烟酒饮料俱全。礼金一般的,并不是特困户杨成英说的“我就包一百”,而是最少二百,内亲礼金要一千。不光本村人办酒你要去,还有邻村、邻乡镇亲戚朋友办的酒,也不能不去。有些人家仅仅是为躲避包礼,六十多岁了还选择到远方去打工,过年了也不回村。

“逢年过节前后十天半月,不是在吃酒,就在吃酒的路上。我们左家有一个人‘专业吃酒’。我没时间,我哥去。”左文学说。

“吃丧酒最厉害。”孟性学说。

孟性学也是个村干部,后面我会介绍到他。他说:“死一人,整个寨子的人都去吃,最少百余人,中等三百多人,多的五六百人;最少吃五天,最长吃九天。村里有句话说:‘人死饭甑开。’”

像这样吃,东家花钱多的要七八万元,少的也要三万元以上。来帮忙的没事干,玩牌打麻将,炸金花、斗地主,那真是“风声雨声麻将声”。来帮忙,来吃酒的损失都很大,县内打工的,不管你干什么都要请假回来。一请一周,要请人去代班,你150元一天的工资,请人去替要花250元到300元,不然你回去就没那个岗位了。能不来赴宴吗?不能。最不能不来的就是丧宴。不来,你会被看作不敬老人。

赴很多酒宴,把礼送出去了,也得找名目办酒把钱收回来。收来了还得还出去。有人把请柬说成是“催款通知书”。谁都懂这是还不完的人情债。如此一直在恶性循环。

左文学做过一个调查,铺张浪费、误工损失,一笔一笔并不夸张地算给大家听,最后那个数据是:仅滥办酒席一项,塘约一年吃掉将近三千万元!

“挺黑人的。”左文学说,似乎又恨又无奈。

“一个贫困村,一年自身损失近三千万。要是拿这笔钱来扶贫,什么样的项目才有这么大呢!”周建琨对左文学说,“我们把它作为一个大扶贫工作来做,煞住滥办酒,你这里开个头,好不好?”

一同前来的乐平镇马松书记说:“要开头,就拿我们整个镇来开头。不然,塘约压力太大。”

为什么这么说?因为邻村亲戚办酒,塘约人不能不去。这也是左文学早想治理而难下手的原因。现在他说:“我们一定煞住!”

 

左文学曾这样对我说:“我知道周书记还会来,但没想到他来了十一次。”

“十一次?”我问。

“没错。”左文学说,“我知道的有九次,他还偷偷来了两次。”

“怎么叫‘偷偷’?”

“就是‘暗访’吧。他直接去农户家里,访问后就走了。村民后来告诉我的。”左文学说这话时,是2016年5月。

左文学说,周书记每次来,叫我干的,我想想有道理,不管有多大困难,我都想尽办法去干。可是,“跟风气作斗争”,怎么做?左文学还是苦想了几天,“头都想疼了”。他又把自己泡进浴桶,泡呀泡,泡出一个村规民约,有七条。他想“七条同做”会有更好效果。他通知村支两委开会。

这七条,后来加了两条,就成为“红九条”。

每一条都是警戒的红线,谁踩了红线,就被“拉黑”。

听着“拉黑”,我再次感到这个村庄有好多新鲜事。

讨论中也有人提议,以倡导新风为好,讲应该怎样。

但多数人认为,你倡导该怎样,他不那样你又能怎样。

最后都同意用警戒和惩罚。

后来我听说,平坝其他村定的村规民约都是应该如何,惟塘约定了反向的九条。

后加的两条,一是“不孝敬父母,不奉养父母者”,二是“不管教未成年子女者”。加这两条,当然是因这两条存在的问题也很突出。比如村里有人盖了新房自己住进去,把老人放在破旧危房里不管。这样的事,村里人都看不过去,就得有组织管。还有,父母外出打工,孩子交给老人,老人管不了,孩子打伤了别人的孩子,派出所也管不了。怎么办,谁来管呢?

小坉上一户人到浙江打工,把孩子留给奶奶。奶奶85岁了,只有能力做饭给孙子吃。孙子读到五年级读不下去了,独自流浪去浙江找父母。想象一下,一个未成年孩子,独自流浪去远方找父母,有多么深切的对父母的思念。

肚子饿,没钱,犯事进少管所了。

这样的事,村里得管管吧。

怎么管?只能管孩子的父母。

难道让父母不要打工,回来吗?那生活怎么办?

村里还有许多“留守儿童”,缺少父母的关爱,成长中、心灵里有难以弥补的创伤,这些问题日后还会成为社会的问题。这又哪里只是一个塘约村的问题呢!

“留守儿童”、“空壳村”,都基于外出打工。支离破碎的生活,从四面八方都涌出问题来。塘约村试图尽量地解决自己的问题。成立合作社后,他们确实在创造条件让外出打工的父母回来。这条“不管教未成年子女者”就在为村民的家庭考虑。

这加上去的两条,禁止和惩罚都容易得到大多数村民拥护。禁“乱办酒席”只是九条之一,这就有利于在全村多项整体行动中减少执行的难度。

村规民约草案出来后,召开村民代表大会讨论,通过后,在各自然村各路口张贴《公告》。与此同时,也给全体农户写了一封信,说明为什么要做这件事,并把“红九条”印成小张《公告》,发给塘约921户每户一份。

我注意到《公告》下面的落款,除了村支两委,还有“塘约村老年协会”,再次感到这一代乡村老年人对整顿歪风重树新风发挥的重要作用。

不只是发到户而已,还有专人上门督查,检查三个有没有:学习了没有,懂了没有,贴上墙了没有?

然后每一户人都签了约定的承诺书——既是“村规民约”就需要签个约——村里存档。

工作做到这里并未结束,更重要的不止于纸上禁止,而是应该怎么做。村里成立了“红白理事会”,前面提到的孟性学被推举为会长,主抓全村酒席统一办理

为什么叫“红白理事会”?

因为只准许办结婚酒和丧葬酒,此外一律禁止。

全村酒席总量减少了70%。

建立了办酒申报制度,结婚提前一周申报,老人过世当天申报。不到法定结婚年龄的,申请办结婚酒,不予批准。

凡批准了,就由村集体提供餐具、厨具,以及厨师等服务人员为之免费操办。为此村集体购置了8.76万元的锅碗瓢盆等餐厨具。厨师和服务人员的工钱,也由村集体支付。

酒席服务队共有32人。

酒席规格实行标准化管理。

喜宴八菜一汤。

不上大菜,以吃光不剩为标准。

不上瓶子酒。

不发整包烟。烟散放在盘子里,谁想抽就点一支。

老人过世,大家吃“一锅香”。五个菜打到一个大盘里,打多少吃多少,相当于自助餐。

负责办丧事的服务队共有36人。

实行火葬,骨灰拿回来后出殡,有小棺木或大棺木。

丧葬服务队抬棺到墓地,掘坑,入土,包坟,全过程所有工作都是免费提供服务。服务队的工钱由村集体支付。

孟性学说:“过去,办婚宴的东家要给客人发床单,或热水瓶、脸盆等礼物;办丧宴的要给客人发毛巾或寿碗等纪念品。现在一律取消。宴席统一的规格,谁也不用攀比。”

左文学说:“我们村集体花了不到60万元,堵住了过去村民滥办酒席近3000万元的损失。怎么说都太值得了。”

塘约为农户统一操办酒宴,也许是千秋未曾有过的乡村故事,所以我尽可能较详记之。它告诉我,并非经济发展了才出现滥办酒席,而是越穷越办,越办越穷。这是很令人悲伤的。

人是要有点精神的。人心只想着赚钱,社会必有暴富,更有赤贫。穷民无奈,虽知酒宴泛滥谁都难逃“酒债”,仍不放过眼前操办可立聚一笔钱。穷村便陷落在经济与精神双重贫困的泥沼。

俭朴自古与勤奋相系,责任与权益相邻。堵住滥办酒席之灾,把被贫困压得透不过气来的人心从沉溺中唤醒,才能找回淳朴乡风,这是社会生活的领导者、组织者应该去做的事情。

 

怎么叫“拉黑”呢?

违反九条中的任何一条,就列入“黑名单”管理。一旦列入,“该户不享受国家任何优惠政策,村支两委也不为该户村民办理任何相关手续。”这是《公告》中写明的。

“这制裁很严厉吗?”我问。

回答说:“很严厉。”

危房改造,低保评定,困难户评定,都不考虑他了。孩子出生上户口,银行存折丢了去挂失,身份证丢了要补办,凡需要村里盖章的都不盖。

我不禁疑惑,这行吗?

“这是村民的基本权利,不能不给办吧。”

回答说:“这是村民代表大会决定的,是村民自治。”

什么时候才能取消对该户的“黑名单”管理?

制定的最短期限是三个月。户主改正了,要在村民小组会上检讨,组委会五人签字,报村民代表大会审议通过了,才恢复正常。审议通不过的,再延长三个月,直至村民代表大会审议通过。

“这么严厉,有踩红线的吗?”我问。

“有啊!”他们异口同声。

 

第一个踩红线的是不交卫生管理费的。

“我是残疾人,我不交。”她曾患小儿麻痹症。

她丈夫、女儿都是正常人。卫生管理费每人每月两元,他们家一个月该交六元。她坚持不交,就被“拉黑”。村里停了她每月230元的低保费。她来找左文学了。

左文学说:“你跟村里签约了吗?”

她说:“签了。”

左文学说你看看九条的第二条就是“不交卫生管理费者”。

这一条为什么重要?

先前村庄卫生没有人管,全村脏兮兮的,大家都像生活在垃圾堆里,还谈什么建美丽乡村呢!交两元卫生管理费并不多,也不在于集一笔钱支付专人负责收集垃圾的工资。重要的是,交两元钱就是对大家的教育,促使每家每户不乱扔乱倒垃圾,并互相监督。

对方仍然说不应该扣了她的低保费。

左文学说,不管是谁,违反了就不享受国家任何优惠政策,这是村民代表大会定的,只能按村规民约办。

“我说了不算,村民代表大会说了算。”左文学说。

最后她补交了卫生管理费,做了检讨。三个月后,村里把暂停的低保费如数给她。

 

第二例是违规办“状元酒”的。

该户农民儿子考上了大学,到县城去办了二十多桌酒。村里把他拉黑。他不服,来找左文学。

“我没有在村里办,并不影响村里。”他还说,孩子上大学要钱,我以前送给别人的,要通过这个收回来。而且孩子考上大学,也是塘约村的光荣。

左文学说,确实是我们塘约村的光荣。所以村里早有规定,考上一本大学的奖励1000元。但现在这1000元,你们不能享受了。你是塘约村民,就要按塘约的村规民约办。

对方不服,不认错。

考察期三个月满后,继续三个月。

这期间,上面下来的危房改造补助,原本可以给这户农民8000元补助的,被取消,给别的农户了。

塘约对村规民约的实施,一丝不苟,维护了村规民约及村民代表大会的权威。所有犯规违约的农户最终都检讨,恢复正常。迄今一年多了,全村无一户再踩红线。

塘约的“红九条”,每一条都是维护道德的底线,掉到底线以下,就是缺德,这是村民共识。“黑名单”管理看起来是以管的形式实施,然而听听左文学说的“我说的不算,村民代表大会说了算”,你就理解这种村民自治,也是村民共治共享。

这个村规民约并不简单,给我们的启示至少有三:其一,这里的村民共治是有民主的,人民民主。其二,民风是一个国家和社会的基础,塘约红九条所维护的道德底线,是在中国社会最基层重建乡村规范和重建良好民风。其三,当人皆为自己谋而不管公共利益时,人就陷落在自私中。负能量弥漫,社会甚至会出现嘲笑和亵渎优秀。因而抑制不良,弘扬正气,不止关乎经济建设,更宝贵的是人的精神建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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