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英国博彩公司NicerOdds公布的一份2019年诺贝尔文学奖赔率榜单，中国作家残雪突然进入了公众视野。

根据这份榜单，残雪被诸多媒体称作“诺贝尔文学奖热门人选”。这些报道大体一致地写道：

图：媒体称残雪为“诺贝尔文学奖热门人选”

这种说法，只能算勉勉强强可以成立。

说它“成立”，是因为在NicerOdds的博彩网站10月6日公布的赔率榜单里，残雪确实位列第四。如下图所示：

说它“勉强”，则是因为：

（1）NicerOdds这家博彩网站，与诺贝尔文学奖官方毫无关系，它们公布的这份榜单，只能代表博彩网站的某种实时动态。

（2）10月6日公布的赔率排名并不是固定的，事实上，到了今天，也就是10月9日，在NicerOdds公布的最新赔率榜单中，残雪已从并列第四跌至并列第十一，算不上“热门人选”了（见下图）——也就是说，即便是“勉强成立”，也只限于10月6日。②

相较于媒体报道的“勉强成立”，许多中文互联网自媒体走得更远。他们直接宣布“残雪获诺贝尔文学奖提名”、“今年诺贝尔文学奖，中国的女作家残雪被提名了”（如下图）……

图：中文自媒体与社交网络称“残雪获诺贝尔文学奖提名”

这种说法，显然枉顾了两个基本事实：

（1）如前所述，博彩网站与诺奖官方毫无关系，他们列出的赔率人选，与诺奖官方的提名人选，完全是两码事。

（2）依据瑞典学院官网，诺贝尔文学奖目前的产生流程如下：先由诺奖委员会发出邀请函，向约600-700名有资格提名诺贝尔文学奖的个人和组织发出提名表格。然后委员会对反馈回来的表格进行筛选，选出15-20个名字作为初步候选人。之后再从中选出五个优先候选人。再下一步则是确定最终获奖者。这个过程中，初步候选人与优先候选人可以被称作“获得提名”，但提名名单和提名意见有50年的保密期。③

也就是说，当下，我们无法知晓残雪是否获得了2019年的诺贝尔文学奖提名（除非她在2019年获得诺奖）。

上述关于“残雪与诺贝尔文学奖”的种种偏离事实的报道与传播，很难不让人想起在中文知识界流传甚广、甚久的“老舍与诺贝尔文学奖失之交臂”、“鲁迅拒绝诺贝尔文学奖”之类神话。

所谓“老舍与1968年诺贝尔奖失之交臂”，已被新公布的诺奖档案证伪。

2019年1月2日，应日本时事通信社的请求，瑞典皇家科学院向该机构解密了川端康成1968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档案资料。这份档案，“公布了被提名者、短名单（the short list）和选拔过程”。档案显示，1968年诺贝尔文学奖的候选人总数为83人，获提名的日本作家，除川端康成外，还有小说家三岛由纪夫和诗人Junzaburo Nishiwaki。最终候选名单里有六位候选人，除川端康成外，还有英国诗人W.H. Auden、法国作家Andre Malraux、爱尔兰剧作家Samuel Beckett等人。当中并无传言已久的中国作家老舍。真正“与1968年诺贝尔奖失之交臂”的人，是法国作家Andre Malraux。④

图：应日本媒体申请而公开的1968年诺贝尔文学奖档案资料

而之所以出现“老舍与1968年诺贝尔奖失之交臂”这种神话，据学者傅光明的追查和考据，与日本人藤井荣三郎1981年4月来北京访问有关。

藤井荣三郎自述，他曾告诉老舍夫人及老舍之子舒乙，“日本文艺杂志载，日本国际笔会的一位作家谈到，川端康成获奖后，他从瑞典大使馆的朋友的电话里得知，原本获奖者是考虑到老舍先生的，可是因为文革，对中国的印象很差，加之老舍本人已经去世，于是该奖授予了川端”——这个信息源，是一种典型的“从朋友的朋友口中听说”。

这个可信度甚低的传言经舒乙、宋永毅、舒云、文洁若（萧乾夫人）等人传播之后，遂成了中文知识界长期流传的一桩神话。⑤

所谓“鲁迅拒绝诺贝尔文学奖”，则是一桩荒唐的以讹传讹。

时为1927年，台静农给鲁迅写信，提到刘半农有意向瑞典探险家斯文.赫定推荐鲁迅，以鲁迅为诺贝尔文学奖候选人。然后，鲁迅在给台静农的回信中写道：

上述史料，只能证明“刘半农希望鲁迅成为诺奖候选人，想要向斯文.赫定推荐鲁迅，但被鲁迅拒绝”这样一个事实。但中文知识界却以此为据，演绎脑补出了“瑞典汉学家高本汉通过在中国考察的地质学家斯文·赫定，委托刘半农在中国推荐诺贝尔文学奖候选人”之类的怪异情节。

自1920年代中期开始，斯文.赫定就有意提名中国作家作为诺奖候选人。为此他征询过很多人的意见，包括德国汉学家卫礼贤（Richard Wilhelm）、瑞典汉学家高本汉（Bernhard Karlgren）等——1925年~1926年，赫定与卫礼贤就中国候选人之事进行书信往来，他们讨论的对象，包括了梁启超和徐志摩；高本汉则认为，就他的视野所及，目前的中国“根本无法找到任何一位诺贝尔文学奖人选”，但他愿意与中文知识界再多做一些接触。

图：瑞典地理学家、探险家斯文.赫定

赫定本不希望中文知识界知晓自己正在物色诺奖候选人。他曾告诉卫礼贤，“这件事情得保密，别让中国人产生或许无法实现的期望”；也曾提醒高本汉，在与中文知识界交流时不要提及诺贝尔奖。不过，因为种种原因，中文知识界在1927年知晓了他拥有推荐诺奖候选人的资格，于是就有了刘半农想要向赫定推荐鲁迅之事。

但斯文.赫定真正属意的诺奖候选人，并不是鲁迅，而是胡适。1929年2月25日，赫定曾与胡适就此事有过一次交流。胡适在日记中写道：

自认为“我是不配称文学家的”胡适，未曾响应赫定的建议，积极翻译自己的著作。延迟到1939年，赫定才正式提名胡适为诺奖候选人；失利后又于次年提名了林语堂。⑥

“老舍与1968年诺贝尔奖失之交臂”也好，“鲁迅拒绝诺贝尔文学奖”也罢，这些神话故事的传播背后，均存有一种“我愿意相信它是真的，所以它是真的”的心理。这也是这些神话故事得以流传甚广、甚久的重要原因之一。这种心态，显然也仍存在于此次关于“残雪与诺贝尔文学奖”的报道与传播之中。

笔者希望残雪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但一份随时变动的博彩网站排名，是不足以支撑“残雪成诺贝尔文学奖热门人选”这样的结论的，更与“残雪获诺贝尔文学奖提名”这种说法风牛马不相及。

注释

①可参见：《中国作家残雪成诺贝尔文学奖热门人选 研究专家：这是必然》，荔枝新闻2019年10月8日。《湖南作家残雪为何能成为诺贝尔文学奖大热门？》，潇湘晨报2019年10月7日。《湖南女作家残雪成诺贝尔文学奖热门人选 她是谁？》，红网2019年10月9日。等。

②博彩网站地址：https://www.nicerodds.co.uk/nobel-prize-in-literature

③https://www.nobelprize.org/nomination/literature/

④https://www.jiji.com/jc/article?k=2019010200388&g=soc

⑤傅光明，《生命的智慧》，线装书局，2007，第237~239页。

⑥《“鲁迅拒绝诺贝尔奖”的真相》，短史记2019年1月11日。

推荐阅读

真有人嘲讽我们“连珠峰都没登上去过”吗？

雍正皇帝是如何成功将自己毒死的？

中国人荒唐的“人参迷信”，是如何形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