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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群90后决定给60后戒网瘾

杨小彤、巴芮 后浪研究所 2023-04-21


撰文 | 杨小彤

编辑 | 巴芮

“网瘾老人”

今年春节回黑龙江老家时,许许发现自己家仿佛变成了一个网吧。倒不是布置和格局变了,而是氛围不对了。

50多岁的父母,每天到家都重复着同一套流程——脱掉外衣,躺到客厅的沙发上,戴上老花镜,然后举起手机,“咔哒”一声解锁屏幕,旋即陷入网络营造出的另一个平行世界。

许许本以为,久未归家的自己一进门就会受到父母“爱的包围”,但现实却是,对网络的沉迷使得父母根本顾不上她。

斗地主里“快点吧,等得花儿都谢了”的催促声,和短视频中“一定要告诉孩子的X个真相”等危言耸听的教导声,取代了家人间的沟通,他们大部分时间只对着手机屏幕嬉笑怒骂而无视身边真正的人。

就连一家三口的微信群基本也是靠妈妈发的砍一刀链接和爸爸发的短视频分享支撑着。而在许许读大学时,群里的对话还是“今天吃啥啊?”“这周末去XX玩”以及生活中记录的照片。

起初,许许以为父母只是无聊,玩玩手机打发时间。直到某个深夜,追剧到凌晨3点的她正打算回房睡觉,却发现母亲依旧沉浸在短视频的快乐里。

那一周,母亲在深夜玩手机被许许捉到三次。她问母亲怎么还不睡觉,就像母亲之前问自己那样,语气威严,却得到了母亲叛逆地回答,“你管我干啥?”

几百公里外的河南,殷小美也无意中发现60岁的母亲正沉迷于短视频的世界里。除去吃饭睡觉,母亲几乎所有时间眼睛都盯在手机上。

母亲的短视频平台关注列表里有六七百人,多是推销类似于包饺子神器的 "XX厨房好物”与"XX好物种草"的营销号,中间夹杂着几个卖中老年服装和家居产品的账号。

这些账号的风格如出一辙,目标受众也精准地指向殷小美母亲这类中老年人,“你想一想你的子女们他们容易吗?”“你想一想你这辈子容易吗?”是他们的惯用话术,煽动情绪打感情牌,为的就是从这些有钱有闲但生活无聊精神空虚的老人兜里掏钱。

直播间里主播声音亢奋,“你可以春夏秋冬各买一套,今天罩红色,明天罩蓝色,红色的罩起来拍照片也好看……”于是家里就出现了十几套不同颜色的沙发罩;还有那句“买的越多,省的越多”简直就是主播对这些老年人施下的魔法。“一块艾草皂9.9元,10块就是19.9元,20块就再给你加10块钱。”到现在,殷小美家里还有40多块艾草皂。

家里的快递多得可以堆出一座小山。殷小美和爸爸每天要去两次快递站,才能把妈妈在抖音上买的东西都拿回来。有时候母亲怕殷小美说她,还会偷偷在阳台上把快递拆掉并背着殷小美藏起来。

但因为母亲一向有网购的习惯,最初这种情况也并未引起殷小美的过度关注,直到今年元旦,母亲让殷小美帮忙在短视频平台上取消免密支付的功能(因为付钱时不需要密码,母亲怕被平台偷偷扣钱)。殷小美顺手看了下母亲的月账单和关注列表,发现一个月能有五六千元钱花在这些约等于智商税的东西上。

她知道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了。

网络成瘾早已不再是年轻人特有的问题。

随着网络的普及,老年网民的数量与日俱增。据《第 49 次中国互联网络发展状况统计报告》,截至 2021 年 12 月,我国 60 岁及以上老年网民规模达 1.19 亿,占网民整体的比例达 11.5%,60 岁及以上老年人口互联网普及率达 43.2%。

在享受网络便利的同时,“网瘾老人”的队伍也开始庞大起来。

手握小小的四方屏幕,他们或蹲守在各短视频平台的直播间,或遨游在网络小说与网络游戏的世界里。他们比年轻人更有沉迷于网络的时间与资本,以及更大的自主权。

施怡然妈妈染上网瘾的时间则更早一些。

3年前的春节,妈妈的腿被摔成骨折,在卧床的几个月间,她迷上了在短视频平台看直播。和许许一样,施怡然最初也只把这当作一种消磨时间的方式。

直到2年前,她把远在吉林的父母接到山东青岛的家里来住一段时间,才发现母亲蹲守在直播间的时间能有那么长——哪怕做饭时也要开着直播,不看光听也行;就算晚上睡觉,直播间也要开着,看着看着睡着了,到凌晨2、3点钟醒来再打开手机继续看到5点再睡。“这已经形成了一个像吃饭睡觉一样的习惯。”

那段时间,施怡然总能在妈妈的手机里听到各种各样的狗血事件,比如“谁和谁好,谁抢谁的生意,永远有一些矛盾冲突负能量。”在主播嘴里,有打不完的官司、抓不完的小三、以及吵不完的架。

1个月后,施怡然偶然发现热心肠的母亲总喜欢在直播间里给主播留言,“我要挺你,我要给你出谋划策”,“你不要相信XXX,她诡计多端,你要找XXX寻求帮助”……心急如焚的母亲还会和这些主播连麦,帮他们出谋划策,告诉那个”被出轨”的主播如何把小三引出来。

但这些“帮助”都是有价格的,只有打赏到一定额度粉丝才能获得连麦的资格。施怡然趁着母亲洗澡时,偷偷看了妈妈的充值记录,一共花了多少钱她没细算,但账单上每天都有支出。少则几十,多则几百,日积月累也已经不是一笔小数目了。

新一代精神补丁

施怡然在母亲常看的直播间蹲守过一段时间。想看看到底是何方神圣能让妈妈夜以继日地追了一场又一场。

但她的观看极限只能维持10分钟。“完全是剧本套路,他做了很多号,可能有上千个?但每个号之间都有关联,相当于一个人物有N个账号,一个故事又有十几个人物。”

而她妈妈关注了所有这些账号。施怡然不解,之前明明喜欢看新闻的母亲,怎么会对这样虚假的剧本痴迷?

都是由2019年那场摔断腿的事故引发的,因为腿伤,施怡然的妈妈逐渐退出了老家小蛋糕生意的经营,身份也从管理着十几个员工的老板娘变成了一个闲来无事的老大妈,突如其来的闲暇让忙碌惯了的妈妈一时难以适应。

直播间的出现让妈妈那股无的放矢的热心再次舞动起来。里面的每一位主播都有着悲惨的人生境遇,或是难逃家庭矛盾,或是深陷企业纷争。母亲迫切地想帮他们解决难题,“全部都要跟人家去连麦,跟着人家着急,就好像自己已经变成了(剧本中)的一份子,恨不得马上就飞过去帮人家去吵架。”施怡然说。

跟着短视频推荐买了十几套沙发罩的殷小美母亲也是如此。疫情前,母亲最大的兴趣爱好是参加老人旅行团到处旅游购物,比如和老姐妹们一起云南双飞4天游,旅游团报名费只需要99块,但她最后却在导游的怂恿下买回了几千块的土特产。

疫情使得这位“潇洒”的母亲已经三年没出去旅游了。长期累积的购物欲无处释放,加上退休后陡然的心理落差,让母亲生活的重心一步步被“奶头乐”吞噬,“最开始纯粹就是泛娱乐,然后慢慢形成了依赖,到最后就形成了今天的结果”,殷小美说。

自大数据将带货视频推送给母亲后,这种沉迷更是一发不可收拾。殷小美母亲总会在主播的推销话术刺激下冲动消费。

“网瘾老人”多集中于60一代,这批曾经主宰家庭和社会生活的顶梁柱陆续在近些年卸下重担,儿女已长大远去,工作也不再需要他们,而在此期间短视频等媒介的爆发则刚好成为了他们的精神补丁。

“我妈就是刷抖音,我爸就是打游戏”。在许许没离开家的十几年间,父母的生活重心几乎都放在她身上,因此社交面也比较窄。所以在她大学毕业离家工作后,父母的世界一下便少了许多寄托。作为一名广告从业者,她又常年加班,跟父母的沟通更是被挤压得没了空间,每天家庭群的对话基本都是简单的告知“回家了””上班了“。再之后,这些话就逐渐被父母扔进去的各种链接冲没了踪影。

许许发现爸妈玩的App要比那些只沉迷于短视频的父母们更“潮”一些,“抖音、快手、什么西瓜视频,还有小红书,微博,我都看他们玩过。”甚至爸妈还会在小红书和抖音上申请关注许许的账号,只不过许许没同意,她觉得还是彼此保留下人设比较好。

但妈妈还是会时不时给许许分享一些微博截图,都是关于年轻人的内容,有时候是毕业生平均薪资,有时候是找不到工作的年轻人去做了什么新鲜的工作,以此来劝许许去考研,或者是换个工作。

后来,许许突然意识到,父母玩这些好像也不只是对App感兴趣,而是想要和自己找到共同话题,回到之前同频的生活轨迹上,“其实是有点想跟我拉近距离的这种感觉。”


难戒的网瘾

网络世界所带来的快乐无异于一场饮鸩止渴。虽然那些搞笑的段子、令人匪夷所思的剧情或游戏可以让父母在短时间内获得快乐,但更长远的影响是他们的身体、情绪与家庭关系也都开始因此出现了更多的问题。

许许发现爸爸的老花眼愈发严重。为了能更畅快地玩手机,他给自己新配了一幅老花镜。妈妈的颈椎也因为长时间低头玩手机经常性疼痛,她给自己买了一个颈椎保护器,边戴在脖子上边刷短视频。

但更突出的是他们的情绪问题。沉迷于直播后,施怡然妈妈的情绪变得起伏不定。无论是谁,只要稍微劝母亲一句“玩手机要适当”,她马上就火了,“上来就骂人”。爸爸也来和施怡然吐槽,说母亲以前也不这样啊,性格转变怎么这么大?“因为直播间里整天都是骂人的话,就没正常好好沟通过一件事情。每个人的情绪都非常激动,而且很负能量”。而母亲几乎全天候沉浸在这样的环境里,3年下来很难不被影响。

有一次,施怡然悄悄把母亲的手机设置了青少年模式,但很快就被发现了,因为观看时间受到了限制,母亲又发了火,甚至在施怡然面前摔了手机,“为什么我的手机开不了了?赶紧给我调回来!”

施怡然只能顺着母亲的要求去做,“真的很无奈,如果她是我的孩子,我会毫不犹豫地把她送到戒网瘾的学校里去。”可面对自己的网瘾妈妈,施怡然却无计可施。当自己因为网瘾问题“指责”母亲时,对方还会觉得自己不孝顺,“我有我的权利和自由,你凭什么管我?”

到最后,施怡然唯一能做的就是背着母亲拉黑那些她关注的主播,每次都能达到可拉黑人数的上限。然后再关注一些正能量的账号,比如警察,主持人,医生等,还有婚庆公司,老年学堂,美食菜谱,试图让母亲的网络生活充实起来。“但好像没什么用”,施怡然说,“因为我拉黑的速度没有他们起号的速度快。”

而母亲更绝,当她发现自己刷到的短视频和以前不一样了之后,竟然给自己买了台新手机,还办了个新的电话卡重新开号。施怡然没招了,她甚至和爸爸商量着要带母亲去看心理医生。“但我妈肯定是拒绝的,她会觉得你太可笑了,你精神才不好。”

施怡然开始反思是不是自己陪伴母亲的时间太少了?多年来,她一直在外地生活、工作。每1-2周才会和父母联系一次。也不是没想过把妈妈接到身边来,但自己还有两个孩子要照顾,再加上之前妈妈在家里每天都外放短视频,这让她有些受不了,“我大女儿在学习,她那边就放着那些直播。”施怡然觉得那些打架、骂人的负能量内容,让孩子听到特别不好。

另一个方法是让母亲把助人的精神头儿转移到自己身上,和她说说自己在现实生活中遇到的困难。“倒不是为了让她帮我去想办法,只是希望她转移一下注意力,跟她建立一种沟通的方式。”

她开始每隔两三天,就带着孩子给妈妈打视频聊天。这是有效的。慢慢的,施怡然发现母亲不再那么情绪化了。

平凡且细小的日常沟通,就像梅雨时节里突然出现的一缕阳光,足以填满父母孤独的内心。

春节离家后,许许也开始增加和父母沟通的频率,时不时发几条语音,说说自己的想法。“因为他们之前都是以我为中心,在我(工作)离开家之后,他们的重心有点偏了。”许许用这种方式,把父母的注意力重新引到自己的身上,“让他们的心思别放在网络上了。”

许许经常会在群里让父母“没事儿就出去玩玩”,去逛逛庙会,或是趁天气暖和去老年暴走团跟着运动。父母也听她的,还会给许许拍几张出去玩的照片。看着那些照片,许许美滋滋,“终于可以在点开消息通知的时候,不再是砍一刀和短视频的链接了。”微信群里的生活气息回来了。

殷小美也鼓励妈妈培养一个全新的兴趣爱好。当妈妈和殷小美说觉得朋友玩的什么挺好玩的,殷小美就顺水推舟,让她试试。“就马屁精的那种态度,我说你去你肯定是C位,你比她强,半推半就给她推上去。”

妈妈对云南手鼓感兴趣,殷小美让她买个回家练练。不过没有学习基础的妈妈,拍出来的节奏更像是噪音,但殷小美也自得其乐,“要么就忍受她网购,要么就忍受噪音,二选一还是稍微吵一点比较好。”

近些日子,殷小美妈妈又爱上了舞龙。她给自己买了一条初级龙,过年那几天,每天和舞龙队的同龄人一起集训,手握长杆,左右挥舞,让龙身跟着上下舞动。后来,妈妈和朋友们被邀请去庙会演出了几天,还上了当地新闻。

殷小美能看出来妈妈很开心,给家人买东西所带来的成就感已经被每次表演成功带来的成就感所取代。

殷小美也很欣慰,母亲终于找到了新的兴趣爱好。既能锻炼身体,又能消磨掉看手机的时间,还认识了很多有共同兴趣爱好的朋友。所以就算母亲还是会为了升级装备买龙,但是殷小美也觉得这种支出物超所值,“玩起来高兴,还能出去演出,挺有意思的。”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施怡然为化名。封面图与文章图均源自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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