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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莹:入住温莎城堡的体验

宛委別語 2022-10-12


傅莹大使:应邀到温莎城堡做客和过夜期间体验了哪些王宫礼仪?



位于伦敦以西大约35公里的温莎城堡,是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二世的行政官邸之一,也被称为当今世界有人居住的最大宫廷城堡之一。2009年4月8日星期二,我和先生郝时远应邀到温莎城堡做客和过夜。


邀请各界人士到温莎城堡做客是女王回馈社会的方式之一。她喜欢和不同领域的人交往,不定期小范围地邀请各行各业人士来城堡喝茶、餐叙,英国政界、商界和科学家、文化人士乃至外国领导人和使节等,都在她的邀请之列。


这次应邀来温莎城堡的有21位客人,包括9对夫妇和3位单身男士。主宾是马尔代夫总统夫妇,我和老郝来自中国,还有澳大利亚驻英国高级专员(High Commissioner for Australia)约翰·达特(John Dauth),以及其他来自英国商界和文化教育等领域的知名人士。陪同女王的不仅有爱丁堡公爵和王子、公主,还有几位王室高官。


邀请函是提前邮寄来的,里面的附件中详细列出各项安排,对每场活动的时间、地点和着装要求均有具体说明:客人在16:00之后抵达温莎城堡,17:00出席与女王见面的下午茶,19:30出席女王夫妇举行的晚宴,餐后在女王的引导下参观城堡和王室图书馆,第二天9:00早餐。之后客人们就可以打道回府了。


女王在温莎城堡时悬挂女王旗/

女王不在城堡时悬挂英国国旗


尽管在温莎城堡停留时间不到24个小时,但是考虑到各场活动需要更换的衣服,我们两个人带了一个大旅行箱,显得有点儿兴师动众。


01.入住温莎城堡


从伦敦出发到温莎小镇有一个多小时车程。温莎城堡全年向游客开放,当日女王是否在城堡,可以依据悬挂的旗帜判断。16:00以后游客停止入场,因此客人抵达时间安排很稳妥,我们的车来到城堡前门时,已经没有游客了。我曾多次参观温莎城堡,但是乘车进入城堡内院还是第一次。汽车直抵位于角楼下的拱门门口,有管家引导我们进门后走楼梯上到二层。根据请柬附件的说明,分配给我和老郝的客房是爱德华三世塔257号套房(257 Edward Ⅲ Tower)


一男一女两位侍者在套房门口等候,他们迎上前来介绍了自己的名字和职务,男侍者弗雷泽·马尔顿-汤马斯(Fraser Marlton-Thomas)负责照顾老郝,女侍者乔安妮·德莫特(Joanne Dermott)负责照顾我。弗雷泽帮忙把行李搬到房间,他们两位就像与我们一直相熟似的,显得毫无陌生感,直接开箱整理衣物。老郝有点儿不习惯,连连推辞,说“我们可以自己来”,两位侍者客气地站到一边,等着看我们有什么需要熨烫的衣服。其实,出门之前我们做了充分准备,旅途时间又不长,衣服没有太多褶皱,但是弗雷泽还是把老郝的两套衣服挂在了门外,准备拿去打理一下。


这是一个老式套房,一条长走廊连接着客厅、卧室和其他房间,面积都不大,彼此独立。客厅和卧室用小碎花墙纸装饰,有大花布窗帘,房间显得温暖和舒适。卧室憨实的木质床上铺着白色亚麻布卧具,围着白纱幔帐,与卧室相连的盥洗室和浴室里的各种设备也是老式的,但是灵活好用。还有单独的书房,书桌上摆着古朴的小台灯,小书架上有许多小说,还有字典。我想找一本书来看,拿起来时发现这些书的纸张都发软了,应是被人们反复翻看过,有一定年头了。走廊尽头还有房间。两位侍者向我们详细介绍房间设施的使用方法。之后,弗雷泽请老郝去走廊深处的房间看看,示意我留步。


我独自等了一会儿,不见二人回来,就走过去看个究竟。原来走廊尽头是一间小小的卧室,有一张单人床和床头柜,装饰得很温馨。弗雷泽正跟老郝解释着什么,两个人说不太通,急得有点面色发红,见到我,弗雷泽反而不好意思了,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温莎城堡内院


我说:“我们之间没有什么秘密,想对他说什么,就告诉我吧。”小伙子脸更红了,嘟囔着说:“我只是想告诉他,如果你们夜里吵了架,先生可以过来睡在这里。”就住一晚上,我们为什么偏要在这个时候吵架呢?或许曾经有这样的先例和需求吧。如此说来,这间小卧室真是个既周到又可爱的“秘密去处”。


02.下午茶和晚宴


傍晚17:00是温莎城堡之行的第一场活动,日程上注明的标题是“与女王一起喝下午茶”,副标题是“相互结识”。这是主人细心周到的考虑——女王先在一个轻松的环境中欢迎大家,也让客人们彼此认识一下,同时可以对城堡接待环境的温度有所了解,不至于晚宴时穿错衣服。要知道,英国的春末天气仍然比较阴冷,城堡里的房间更不会暖和到哪儿去。在我看来,外交场合服装的保暖性非常重要,毕竟服饰是为出席场合服务的,而场合的内容才是出席的目的。如果只考虑形象,让自己冻得瑟瑟发抖,在活动中会感觉不自在。


从伦敦来温莎城堡的路上,根据请柬说明中的提示,我们穿的是旅途便装。老郝上身穿的是藏蓝色商务休闲西装(Blazer),里面是细格子衬衣,搭卡其布裤子、棕色便装皮鞋。我穿了一套灰色西装套裤,加风衣和一条暖和的围巾,平底皮鞋。我们选择的装束考虑到了去郊外做客的性质。


出席下午茶时,请柬上注明的着装要求是Lounge Suit,也就是商务套装,相应的女装可以是西装套裙,或者是及膝连衣裙。我换上了一件短上衣加伞裙,内搭羊绒小坎儿,通常去政府部门办事会采用这样的装束。


女士穿套装容易显得古板,尤其因为套装通常颜色偏暗,因此我更重视内搭颜色的选择,例如,穿黑色或者藏蓝色的西服套装,我会选择颜色跳一点的丝质衬衣,或者粉色、宝蓝色羊绒内搭。女士穿套装,上衣扣子最好不要全部系上,否则看上去像被包裹起来,显得古板。所以,买西服套装时上衣可以小一码,无论搭裙子还是裤子,都适合敞开穿。


王宫待客的大厅天花板很高,墙壁上的贴纸多是镶金带银的重调装饰,窗帘采用丝绒质地。在这种环境下,女士服装的颜色不太好选择,颜色太深,处于穿着深色西装的男士当中会被淹没;而颜色太亮,又容易被墙纸、窗帘的装饰环境所“吞没”。可以想象一下,一位身着绿色长裙的女士走进一间以绿色为软装色调的房间会是什么效果。


根据请柬说明,下午茶的地点在“绿厅”,顾名思义,厅里的家具陈设以绿色为基调。我的上身是黑白图案的中式立领短款上衣,下面搭黑色裙子,这是既不会撞色又有特点的保险之选。这件在北京商店买到的上衣只有单件,在国内选择女士服装时,许多理想的正装上衣都是单件,下装的搭配往往让人很费脑筋。还好,我在另一家商场碰到一条硬真丝质地的黑色伞裙,长度过膝,基本上是百搭,但凡紧身一点儿的短款上衣都可以与之完美搭配。


我先生老郝穿了一件浅驼色的“中华小立领”上衣,搭深灰色毛料长裤。这件上衣是我们在呼和浩特老家逛商店时买到的,是他应付各种日装场合的主打服装。


根据乔安妮的提示,我们提前10分钟从套房走出来,沿着长廊往前走。记得看过关于温莎城堡的纪录片,从空中俯瞰,温莎王宫是一个“回”字形建筑群,现在走在里面,我大致能感觉到自己处于城堡的哪个位置。高大的花岗岩走廊,左边一侧是窗户,面向城堡天井的草坪,右边一侧是一个个套房或者大厅。


走到走廊的尽头,拐过弯儿,就看到不远处一间大厅的门敞开着,里面的墙面、窗帘和沙发装饰都是淡绿色的。已经有几位客人先到了,男士都穿着西装、打了领带,但不是那种正式的深色西装,有的人穿的是条纹双排扣西装,有的则选择了棕色或者灰色西装,带有一种轻松的气氛。女士们衣着也都简单得体,有的人穿的是连衣裙,有的人与我一样,是套裙。大家手中端着茶杯随意地站着,小桌子上有茶点。我们进去后与已经在里面的其他客人们相互握手和交换名片,我除了与澳大利亚高专相熟,还遇到几位熟人,例如英国《每日电讯报》的共同所有者大卫·巴克莱(David Barclay)爵士和弗雷德里克·巴克莱(Frederick Barclay)爵士也在客人之列,他们是双胞胎兄弟,与他们的夫人都是初次见面。大家彼此介绍,简单寒暄,看起来都是第一次参加这样的活动。女王的几位女侍官也提前来了,我与她们见过面,这次能有更多时间交流,也是难得。


不一会儿,五只毛茸茸的柯基犬出现在门口,它们的小短腿擦着厚厚的地毯,像五个毛球似的,嘟嘟嘟地“滚”了进来,十分可爱。女王的宠物是柯基犬,关于这方面的故事在英国社会广为流传,见到这支传说中的“先导队”来了,就知道女王要驾到了。柯基犬在人们脚下蹭来蹭去,大家都去逗它们。



果然,女王出现了,她穿了一身孔雀蓝色稍微有点显旧的西装套裙,手臂上搭着样式经久不变的黑色小方包。显然她与邀请来的每位客人都是认识的,握手时会聊到一些彼此关心或者刚刚发生的事情。因为客人不多,又是在自己家中,女王这次没有戴手套,和善地挨个与宾客交谈。走到我和老郝面前时,她尤其对老郝能来格外表达了欢迎。对于我们这些外交官家庭聚少离多,女王显然是了解和同情的。我们向女王赠送了礼物。


外交礼品的选择一向是难题,更何况是在女王的家里送礼。我在使馆的礼品库里转了几圈一筹莫展,复制品瓷瓶和轴画都不合适,最后想到女王喜欢收藏书,就买了一套英国汉学家大卫·霍克斯(David Hawkes)翻译的英文版《红楼梦》,希望能为女王的图书馆增添内容。


与杨宪益、戴乃迭的译本相比,霍克斯的翻译更多反映了从英国文化角度对《红楼梦》的理解,比较容易被以英语为母语的读者理解。例如,杨译本中人名一律音译;而在霍克斯的译本中采用了有点引申的意译,“袭人”被译为Aroma(芳香),“晴雯”被译为Skybright(晴空),既符合字面意思,又表达了中文里的象征意义。又如,宝玉住的怡红院在杨译本中是Happy Red Court(快乐的红色庭院),在霍克斯译本中是House of Green Delights(绿色的喜悦之屋),因为英文语境下的“绿”和中国文化中的“红”表达着相似的喜庆意味。最有意思的是,潇湘馆译成Naiad's House(仙女之家)——naiad是“水中仙女”的意思,看起来,霍克斯是根据潇湘斑竹和湘江潇水的典故而意译的。


我拿出这套书来,向女王简单介绍了一下《红楼梦》在中国文学中的地位和影响,也讲到我与译者霍克斯的交往和他对中英文化交流的重大贡献,女王显然很感兴趣。


三四十分钟之后,下午茶结束了。女王告辞,大家各自回到房间,还有一个多小时的时间,可以休整一下,为出席晚宴做准备。


根据请柬说明,晚宴的着装要求是“Black Tie”,即黑领结礼服,同时这又是一场家宴,似乎不必像在国事活动上那么隆重。我选择了一件垂感很好的无袖黑色丝绒旗袍,胸襟上有一点玫红色的绣花。这件旗袍是20世纪90年代末在北京一家新创建的中式品牌店买的,传统的版型,陪伴我多年。考虑到晚宴之后要参观城堡,我没有选择太高跟的鞋。为了保暖,我备了一条新的米色羊绒围巾。中国乃至世界上最好的羊绒都产自内蒙古,身为内蒙古人,我“近水楼台先得月”,这些年积攒了不少羊绒围巾。但是羊绒有生命周期,用久了会起球,需要经常打理,所以我总会留存一条新的羊绒围巾,只在重要场合用。米色水波纹的羊绒围巾在夜晚灯光照耀下,反映出柔和的光泽,为礼服添色不少。


出于礼貌,我们提前10分钟抵达宴会厅。


这天晚上,女王再次出现在我们面前时,已经换上了一件长袖的米色丝质长裙,比她在仪式活动中穿的礼服要轻盈和简约许多,蓬松的裙摆刚好盖过脚踝,既不会拖到地面上,又能遮住脚尖。她肩上挎了一个金属链子的米色丝质晚装包,虽然样式古旧,但是与这身晚装长裙搭配妥帖。女王气色很好,雍容平和,脸上一直带着微笑,看上去既不失威严,又保持着女主人的优雅和家宴的友善。与平日公众形象不同的是,她像邻家奶奶似的,整晚都戴着一副玳瑁色的粗框眼镜。


宴会厅不大,宽阔的餐桌刚好可以隔开各自的谈话,同时又能让宾主都在彼此的视线之内。长餐桌的两侧各坐了15个人。女王坐在背对门的中间位置上,爱丁堡公爵坐在她的对面,其他宾、主分坐在他们两侧,安德鲁王子和安妮公主分别坐在女王一侧的左边和右边,间隔两到三位客人。我被安排在公爵右手一侧的主宾位置上,老郝与我在同一边的左侧,间隔了几位其他客人。从位置的安排可以看出来,女王和家人能分别关照到长桌的各个角落,对每位客人邻桌的安排也都尽量照顾到了谈话的兴趣和领域。餐桌的吊灯挂得很低,光线柔和,桌子中间摆着银饰和烛台,银盘上的干、鲜水果既是装饰,也是最后一道甜点的佐食。



在之前的准备工作中,我已经从请柬附件的座次图中了解到自己将坐在爱丁堡公爵旁边,于是提前研究了他的关注和喜好,考虑应该与他谈些什么。晚餐是温莎之夜的中心活动,也是我做工作的主要时机。如果希望在餐桌上通过交谈让对方和自己都有所收获,那么,准备谈资是必须做的功课,有备而来才能避免泛泛而谈,错过交流的难得机会。


不过我发现,对方所擅长和喜好的事,比如帆船、马球、驾车等,我都不懂。谈论国际形势呢?从媒体对他的报道来看,预期交谈起来也不会那么容易。我广泛地浏览了一下近期中国国内最新动态和数据,同时准备了几个也许能与他拉近距离的话题,比如旅行、美食,不过更多只能寄希望于临场的思想碰撞和发挥了。


晚宴开始后,我与他热烈讨论的话题竟然是“吃”。他对中餐很感兴趣,对1986年陪同女王访华时品尝到的各种美食记忆犹新。他听了我对中国多元饮食文化的介绍之后,我们的话题就再也没有离开过中国。他很关心与中国有关的任何事务,对近年中国的发展和成就有所了解,表达了赞赏,但是,他也会针对某些现象委婉地提出批评。而这正好给了我机会,可以把话头接过来耐心地向他解释真实的情况是什么,努力让他认识到中国这样一个多人口、多民族国家,从贫穷走向繁荣的历程之艰难和复杂,向他揭示各种问题的多重原因,尤其尽力让他了解中国政治制度的内涵,说明为什么我们要取得成功必须保持国家的稳定。我感觉,他对我所说的话听进去了很多,这一晚上也算相谈甚欢。


对于一个驻外大使来说,不仅需要搞懂国际事务和熟悉外交政策,更重要的是,要尽可能多地了解自己国家的方方面面,对国内重大事务有透彻的认识,尤其对外界存在偏见或者无法认同的问题,需要深入研究。需要搞懂:我们的国家为什么这样做?挑战和问题是什么?解决的方案又如何?这仍然不够,还需要努力找到针对不同人的恰当和有说服力的表达方法,让别人,尤其是不了解情况甚至有误解的人能够听懂,最好也能有所接受。如果我们付出时间和精力,结果非但没能产生效果,反而让对方更加不满和不信,岂不是适得其反?


爱丁堡公爵显然是读书、看报和关心时政的那种男士,外界对中国的关注他几乎都有所了解。而且,他对中国充满了好奇和兴趣,我们的话题从一个领域跳跃到另一个领域,我在力图跟上他思路的同时,尽可能从有历史纵深的角度去帮助他更加客观地看待中国。虽然我没有直接批评英国,但是我想让他意识到,西方国家,尤其是媒体,存在偏见和双重标准的问题。我说,这种偏见就像醋,如果一个厨师炒什么菜都放好多醋,就都是一个味道了。他未见得同意,但是也笑了起来,因为我们前面在谈美食,不难想象,都添加了醋的一桌餐食会是什么味道。他懂历史,当我们的谈话陷到历史题材里面去时,他不会掩饰自己的看法,而且会讲到一些细节,这时我会认真倾听,从中也了解到英国王室的独特视角。


晚宴时间过得很快,最后一道是甜点,一直摆在大桌子中间的蜜饯和水果被拿去分盘后,与百香果香草酥饼一起端上来了。我意识到自己几乎垄断了公爵的时间,这有些不礼貌。我停下来,主动与坐在我右手边的奥科斯伯勋爵(The Lord Oxburgh)交谈起来,他是帝国理工学院的前校长,对中英教育交流很感兴趣。公爵也转向他的左手,与那边的女士——约克大教堂教长薇薇安·福尔(The Very Reverend Vivienne Faull)交谈起来。


03.参观王室图书馆


晚餐后,根据日程进入“雪茄时间”(Cigar Time),爱丁堡公爵率诸位男士到隔壁厅去抽雪茄。这是小型社交晚宴餐后的一种习惯性安排,男女宾客分别在不同的房间喝咖啡,这样可以聚焦不同兴趣的话题。我作为女大使,以往在餐后会加入男士的行列,因为这个时候大家会谈一些时政方面的话题。我先生老郝则顺理成章地成为“夫人团”中受到热捧的一员。但是今天,由于女王是晚餐的主人,我自然而然地加入了夫人们的行列,与女王一起离开餐厅,老郝则加入了公爵的圈子。公爵和王子都不吸烟,但是侍者还是依照传统给大家端上来雪茄,除了个别人在吸,其他人都客气地接过雪茄装进上衣兜里,留作温莎城堡的纪念。


女王带着我们这些女士来到餐厅旁边一间装潢精致的小厅,侍者端上来咖啡和茶,请我们选用。房间壁炉里,大块的木头被烧得通红,炉火暖暖的,女王背对着壁炉,站在那里和我们说话。她身后的炉火映照出女宾客们餐后泛着红光的愉快面容——把光亮留给客人,这看似无意的细节,亦应是女王的有心安排。女王是我见过最周到的主人。作为国家元首,她的日程排得非常满,其重要性在英国也是排在头位的,其他人的日程都要给她让路。她为了照顾到他人的方便,总是尽可能早早地把自己的各项活动时间确定下来,之后尽量不再改变,让其他人可以更加从容地安排自己的日程。


英国人的“古板”鲜明地表现在对既定日程的坚守上。每年新年假期之后,大家就开始决定未来一年各项日程时间了,大部分正式活动都能较早确定时间。每当我邀请人或者约事的时候,常看到对方拿出一个小小的日程本子,从密密麻麻的安排中寻找空档。


女王严于律己,尽量不改变自己的日程。在这个只有女士们的小小私人空间里,她表情生动地讲述了我们都熟悉的一位外国领导人的逸事:他与女王约好时间见面,却临时让秘书打来电话要求调整时间。这位秘书向王宫助理解释说,因为领导很忙。王宫助理回复道,我们女王也很忙哦。


女王惟妙惟肖地模仿着秘书与助理的对话,对方讲英语有口音,把“he”的发音说成“ee”,把“too”说成“doo”,我们笑弯了腰。


谈笑间发生了一个小小的意外,女王小包的金属链子断了,包包从她的肩头滑落到地上。站得比较近的女士们不约而同地试图蹲下来帮她捡,这对穿旗袍的我来说稍微有点儿困难。不过女王自己熟练地俯身把包包捡了起来,不慌不忙地说:“That's fine.Thank you.”(没关系,谢谢。)


这只小包确实相当古旧,包口是那种传统的金属镶边,有一对夹子扣。女王眼睛看着我们,继续讲着她的故事,手底下也没有停,捏着断了的金属链子揉来搓去的。一会儿工夫,链子竟然接好了,她又把小包背在了肩上。好神奇!女王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期曾经是一名拥有中尉军衔的机械师,修过军用卡车,她的这份从容也是经历使然。


晚上给宾客们安排的最后一个节目是跟随女王参观城堡博物馆,终点是平日不对游客开放的王室图书馆。夜游温莎城堡别有滋味,还拥有这样一位“超级向导”。我们从相反方向走过平日游客们走的博物馆参观路线,我向女王确认了好几个从导游那里听来的故事,居然大部分都属实,例如圣乔治小教堂的穹顶上展示的骑士徽章,为什么有的位置涂成了白色,为什么斯宾塞·丘吉尔家族无须缴纳地租,每年8月13日前在温莎城堡挂一面地租旗就可以,等等。女王不厌其烦地回答着我们的各种问题,同时也对游客们的兴趣和导游掌握的知识颇为感慨。


走过温斯顿·丘吉尔雕像时,女王回忆起劝说这位固执的首相坐下来让人为他塑像的过程。她说,温斯顿从不肯为人做模特,是她说想要一座他的雕像,才肯坐下来的。从女王的眼神中可以感觉到她是很尊重和喜欢这位老首相的。我从书中读到过,温斯顿·丘吉尔是女王父母的朋友,当她还是小姑娘时,就曾坐在他的膝头玩耍。女王加冕之后,温斯顿·丘吉尔是她经历的第一位首相,相互信任有加。


温莎城堡是一座名副其实的王室博物馆,这里的一幅幅油画、一个个陈列的展品,记录着历代王室的人物和生活片段,而女王对几乎每个展品背后的故事都了如指掌。有一块挂毯,过去只听导游说过是戴高乐所赠,女王却能清清楚楚地记起他是在何年何月、什么场景下赠送的。我过去参观温莎城堡博物馆时,注意到一个角落里有对铜雕小天使台座,看上去像现代物件,和周围的展品不大和谐,这次正好问问女王。她脸上露出有点儿顽皮的笑容说,这是她在一场拍卖会上买的,当时很喜欢,后来没有合适的地方放置,就拿来摆在这儿了。


女王的记忆力惊人,对墙上油画的每一个历史人物都能够清楚地说明那是谁,在什么年代发生了什么事。我禁不住问,您怎么会知道得这么多、这么细呢?她看着我,略带怀旧地说:当我还是蹒跚走路的孩子时,祖母就经常带我来这里,让我抓着她的裙摆,随她走过这些地方,听她讲那些先人的故事。


进入书房,女王为客人们准备的惊喜让当天的活动达到高潮。在围成四方形的桌子上,女王细心地从自己的收藏里面为每一位客人找出了相关的物品摆放出来。


例如,比利莫瑞亚勋爵(The Lord Bilimoria)是啤酒品牌“眼镜蛇”(Cobra)的创始人。女王小时候正逢啤酒厂在英国兴盛起来,有人做了一套酒厂微缩模型送给她,比黄豆大不了多少的“酒桶”一排排地陈列着,厂房、生产线、品牌商标,都和真的一样。今天,她把这套模型摆放在这里,让客人们在欣喜之际,也对时代的变迁感慨万分。


与澳大利亚高专达特先生相关联的是一本手绘的澳洲风情博物志,是女王访问时获得的礼品。为我陈列出来的是两年前我递交国书时赠送给她的礼物——复刻版《钦藏英皇全景图典》中的建筑篇。旁边还有一部维多利亚女王的日记,翻开呈现的一页记录了1879年1月17日这一天,即将离任的中国第一位公使郭嵩焘携夫人梁氏赴奥斯本宫,向维多利亚女王辞行。日记里有一段对郭夫人仪表和服饰细节的描绘:


午餐前,我接待了中国公使的夫人……她身材娇小,着中式旗袍,在房间里也一直披着一件毛皮披肩。她除了头戴简单饰物,几无其他首饰的装点。虽然他们是坐敞篷马车来的,她却没穿外套。她有一双传说中的三寸金莲。马格尔尼先生在一旁为她翻译,她显得很高兴……


郭嵩焘在《伦敦与巴黎日记》中亦用寥寥数语记录了光绪四年腊月廿五日这一天,他与夫人如何向当时的英国女王辞行,女王尤其关照他的夫人:“初见家室,相与慰劳,告以远方劳苦,必得少坐饮食。”郭嵩焘对女王表示感激:“中国妇女无朝会之礼,所有盛典概不敢与,今旦夕回国,以私接见,得蒙赏准,实是感悦。”这应该是对19世纪出现在外交场合的中国女性的难得记录了。


我们相互欣赏完这些特殊的展品,就开始参观图书馆。这里被各种图书和物品堆满了,书架排列得很密集,没有多少穿行的空间,如果两位客人迎面碰上,需要各自侧身让行。里面的书散发出历史的味道,一部部大厚壳的书背上,烫金的书名多是漂亮的古体。我背着手在里面慢慢走、细细看,避免去触碰任何东西,唯恐惊扰了哪位古人的静思。


郭嵩焘


夜游温莎城堡的行程结束了。女王走在前面,我紧随其后,毕竟是80多岁的老人,走廊中有几处修缮,我觉得应该主动照料一下。不想她步履轻盈,我都得快步才能跟上。她让我叫后面的人快点儿跟上,用了一个生动的短语“boots them out”,字面意思是“用穿靴子的脚把他们踢出来”,还在长裙下面做了一个踢脚的动作。我笑着表示领会,提高嗓门向后面的人喊了一声:“This way please.”(请往这边走。)我在与女王的谈话中学到的另一个短语是“flown the nest”,是她谈到成年的孙辈时,说他们都“像小鸟一样离开了窝”。这时的女王更像一位祖母,没有了那些正式的辞藻,用通俗而又诙谐的家常语言絮叨着一些琐事。


她付出整整一晚的陪伴,讲述自己国家的历史和祖上的故事,毫无保留地与我们分享这座她自幼居住其中的城堡中的珍贵私人记忆,以此向每位客人和他们所代表的国家表达友好。这样的夜晚令人难忘。


外交礼仪是服务于外交目的的,旨在创造一个让人感觉舒适和恰当的环境进行谈话和交流。而外交的终极目的是解决问题,人与人的交流和了解既是开展外交的内容,也是推进外交的基础。因此,那些看似平静、随意的你来我往,恰是日积月累构建国际人脉和关系网络的丝线。


回到房间时,已经是夜里十一点多了。弗雷泽和乔安妮见到我们,立刻从门内迎上来,看样子已经等了一阵子,这让我和老郝感到有点儿意外。再看套房里面,被他们收拾得干干净净,不仅寝具备妥,换下来的皮鞋也被擦得锃亮。


他们询问,是否还有需要做的事情?我们表示感谢,请他们早点回去歇息。


“那么,二位明天早上想喝点什么,咖啡还是茶?”乔安妮问。


我有点儿纳闷,不是去餐厅吃早餐吗?


她解释:“我是说,刚起床的时候。”


我和老郝选择了红茶。


04.城墙上的风笛手


次日清晨,闹钟响了,刚一睁眼,只见纱帐外面站着一个人!我惊嘘了一声,把被子拉严实,定睛一看,原来是乔安妮,她还推着一辆小餐车。


她有点被我的惊慌吓着了,赶紧解释:“Just the tea,tea!”(是送茶,茶!)


一团混乱之后,乔安妮放弃给我们端茶的打算,离开了,留下我和老郝面面相觑。我下床把两杯茶端过来,老郝喝着热红茶,说:“这就是tea in bed(床上茶)吧?”


王室的礼数真是周到啊。


起床后,城堡楼顶上传来风笛的乐声,是一位风笛手在吹奏。据说这是一项始于维多利亚女王时期的传统,御用风笛手会一直跟随女王,每天早上吹奏风笛如同起床的号角,并且一直伴随着早餐。


出席早餐时穿了粉白色相间的格呢上衣

灰粉色裙子搭黑色乐福鞋和黑色丝袜


早餐的服装没有什么特别要求,我穿了一套粉白相间的格呢“小香款”上衣,搭灰粉色裙子,这套西班牙品牌的衣服是我在打折季的收获。但是粉色衣裙不好搭鞋子,我索性做了一个大胆尝试,穿了一双黑色乐福鞋搭黑色丝袜,虽然有些突兀,但是看上去比搭米色或者灰色鞋子的效果要好。为了与黑色的鞋子相呼应,我搭配了黑色小包,用黑色象征冬天的寒冷还没有过去,用粉色迎接即将到来的春天。


老郝穿的还是那件藏蓝色便装西服上衣,里面穿了熨烫平整的蓝色衬衣,没有打领带,下装是卡其布裤子,这身属于标准的商务休闲装。进到早餐厅,其他宾客也大致是商务休闲装的装束,干净、清爽大致是此刻服装的恰当风格。早餐的房间有点儿热,有的人把外套挂在身后的椅背上。


温莎城堡的早餐极为丰盛,有冷热牛奶和酸奶、各式面包和果酱、黄油和奶油等等,还有煎蛋和烤肠,生鲜蔬菜种类也不少。不过没有酒店供应的那些海鲜或者异国水果,所有食材都是当地产的,非常新鲜,就好像直接来自农场的厨房。


客人们一起吃早餐,比较放松地闲谈,话题离不开时政。其间,我端着酸奶杯子到外面阳台的石头台阶上坐了一会儿。早上阳光柔和,晨风习习,远处那位身穿苏格兰盛装的风笛手迈着均匀的步子在城墙上走来走去地吹奏着。记得昔日一位风笛手接受采访时曾说,自己需要记住数百段不同的旋律,以免“老调重弹”,有时他也会在宴会上表演。这些人大多是军乐队的退役军人,很珍惜这个难得的工作机会。


早餐结束后我们准备返回伦敦。回到房间收拾行李时,两位侍者再次让我们吃惊,他们已经将箱子整理得妥妥帖帖,每样衣物都用薄薄的软纸包好,像刚从店里买来的一样,连袜子都不例外。


我们郑重地向他们两位表达了感谢。


友好邦交源自相互了解。在温莎城堡度过的短暂时光如同亲历一次礼仪课,女王的真挚心意和接待中充满人情味的细节,让我们不仅感到温暖,也学到了许多。 (节选自傅莹《大使衣橱:外交礼仪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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