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洲大陆上的最高峰雷眼山位于大雷泽原东北，与千里之外荆洲西南方的河络丘陵遥遥相应。发源于雷眼山脉的铁线河蜿蜒流入大雷泽原深处的雁返湖，在阳光下闪着红褐色的光芒。站在雷眼山高处俯视大地，方圆百里的林海沼泽平原河流尽收眼底。

此刻，在雷眼山山腰的一个石洞中，一个巨大的生物缓缓走了出来，站在洞外的石台上，眯起眼睛享受登高远望的感觉。

那是一条龙。

龙是九州大陆上最庞大的智慧生物，象梁洲沙漠里的绿洲一样极其罕见。这条黑色的巨龙以四足站立，抬起的头部离地面有二十尺，从头到尾的全长约六十尺，其中那条肌肉发达的长尾就占了将近一半。他的全身覆满黑色的角质鳞片，仅在胸腹露出灰褐色的柔韧皮肤。

龙呼吸着高山上清新的空气，仿佛喃喃自语一般地说：“真快啊，十八年了。”

很奇怪的，他并不是用龙语在说话，而是使用通用语。

紧接着，响起一个低低的女子的声音。

“是啊。”

龙闭起眼睛，似乎回到了当年：“那时候你真把我吓坏了。那群冒险者中居然还有辰月教的高级秘术师和长门修会的石武者。你为了保护我们的蛋，虽然把他们都杀了，但也中了辰月秘术师的法术……”

“不要再提往事了。”女子的声音有点烦躁，竟是从龙腹中传出来的，“那时候我不是死了吗？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明白……”龙有点黯然地说，“秋虹，我只是想帮你恢复记忆。虽然能救活你，但我无法完全破除那个夺魂法术。如果你以前的事什么都不记得了……如果你把以前的我都忘了……”

女子幽幽叹了一声：“过去的就让它都过去吧。等你造型成功，我们重新开始又有何不可？”

龙沉默片刻，笑了：“那也好。只要你喜欢。”

“我们可以开始了么？”

龙抬头看了看天。在浓密的阴云后，他看不见各个星辰的位置。巨龙缓缓踱到洞口的一个石槽边，那个槽里盛满了雨水。他用巨大的爪子轻轻撮起地上的一堆圆石，投进水槽中。水波静止下来的时候，圆石表面的污泥溶解，露出五色的石体。龙将前爪悬在水槽上方，盯着水中的石子，开始以龙语念出一段咒文：

“达斯陀勃力、马古多、哈斯、恩卡奴拉。”

彩色的圆石仿佛失去重量一般在水中漂浮起来，慢慢移动位置，在咒语的驱动下感应星辰诸神的微弱精神力。龙仔细地察看其中一块晶莹透明的石头的方位，说道：“再等一会儿，太阳还未升到天顶。”

龙腹中的女声沉默了。

“再聊聊天吧。”龙说，“我有点担心，怕完成后就再不能象现在这样了。”

“现在又怎样？你难道不准备为我造型吗？”

“当然不是……但我喜欢现在的感觉，我能感到你在我体内……完完全全的和我一体……”

女子的声音再度沉默。

“这两天感觉还好吗？”龙问。

“还不是和以前一样气闷。”女子不耐烦地回答，“什么都看不见。总是好象有什么东西紧紧裹着我。”

“别急，就快结束了。”龙温柔地说。

他又看了看水槽中的浑象，说道：“行了，我们开始吧。准备──”

巨龙深深吸了口气，凝聚起全部的精神力。水槽中探测天象的圆石失去了他的缚念，立刻沉到水底。龙闭上双眼，周身的气越来越强，黑色的鳞片缝隙间隐约泛出金色的光芒。

天空中的云气低垂，慢慢汇成旋涡状。龙峙立在高耸的山巅，仿佛抬头就能触碰到风云。云层中汇聚的雷电逐渐浓烈，每年的这几个月，这片沼泽平原附近就经常有雷雨，这也是他们所在的山峰被称作雷眼山的原因。

龙腹中的女子也感觉到了他的强大能量，静静地不发一声，等待着。

然后，在隆隆的雷声中，龙睁开眼睛，开始缓慢而平静地念一段冗长的咒文。每念一句，还要再停顿一下。在每一次停顿的间隙，他便用精神力在体内割断一根血管。同样的痛楚不仅传递到他的脑海，也通过肉体的联系传递到女子的意识中。

连接女子和龙的血管和筋肉一根根断裂，强大的太阳系咒文跟着迅速将伤口愈合。女子战栗着，在一波波的痛楚中咬牙忍受。

“原来龙的造型是这么痛苦的。”她想。

十八年来联系着龙和女子的脐带终于断开，漫长的造型终于要结束了。她有些兴奋，但也有些紧张。

随着龙体内一阵阵收缩蠕动，女子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慢慢地移动着。她仍然什么也看不见，但忽然之间，身体前方似乎有一张肉质的膜破了。她感到龙的身体里起了一阵痉挛，不同的是，这次她没有感觉到痛苦。

“看来肉体之间的联系已经完全断绝了。”女子暗想。

她摸到了一些异样的东西，猜想自己到了龙的胃部。紧接着阵阵肌肉的收缩将她继续向上顶去。她经过了龙的心脏附近，那个缓慢跳动的巨大物体与她之间只隔了一层肉壁。一种奇异的念头促使她朝那个东西伸出手去。

“咚……………………咚……………………”

多么熟悉的节奏啊，陪伴了她十八年。

她略微迟疑了一下，龙的食道肌肉的强大收缩力就带着她继续向上升去了。

光明……就在前面了。

龙费力地念完最后一句咒文。这个法术是他在十八年前创立的，今天还是第一次使用。它融合了两个不同的太阳法术，在愈合伤口的同时，将女子的意识强制性地固化进新的肉体，以免在分离时精神不稳而散逸。至于以精神力切断本体与造型体的物质联系，则是龙类天生具有的能力，不需要咒语的力量。

雨降了下来。精疲力竭的龙趴在地上，张开嘴。一个人类少女的身体从龙的嘴里钻了出来，从未行动过的身体还有点笨拙。她的身上还残留着一层血液，但在雨水的冲刷下逐渐淡去。那是龙的血，也是她的血。在片刻之前，他们的身体还彼此相连，他通过血管源源不断地供给她空气和养分，但这层密切的联系现在已经断开了。

少女在雨水中冲洗自己的身体和头发，一点点将身上残留的黏膜和血污冲去。她的黑色长发直披到臀际，与龙的鳞片一个颜色。龙默默地躺在她背后，凝视着她，直到她回过身来。

“你真美。”他说，“现在你是九州大陆上最美丽的女人了。”

“是吗？”少女虽然不能看见自己的全貌，但在沐浴的时候已经注意到了自己完美的身材和光洁的肌肤。她微笑着走到龙的身边，说：“那都得谢谢你。你花了十八年的时间，造就了这样一个杰作。”

“我终于成功了。”龙疲倦地说。

“月亮，你是一个伟大的施法者。”少女微笑着弯下腰，轻轻吻了吻龙的眼睑。她的笑容和吻都让疲惫的巨龙更加无力。

“这个身体，这个你塑造了十八年的身体，的确非常出色。”少女在雨中迈着轻盈的步子，沿着龙的脖子向后走去。她现在正逐渐开始适应新身体的行动。

“唯一遗憾的是，”龙缓缓地说，“就是你再也无法回到原来龙的身体了。你被辰月教的秘术师击毁的本体无法接受太阳术的治疗，我只能尽力保护你的残余精神并为你创造一个身体。但龙的造型术只能塑造其他种族的肉体，无法塑造龙类，因此……你将不再拥有龙族长达千年的寿命。”

“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少女轻快地回答，“我又见到这个世界了。我又能触摸它了。这多好啊。”

“是啊，这多好啊。”龙喃喃地说，“等我恢复一点力气，我就和你一起……”

“南·玄纪·清刃”

突如其来的剧痛使龙从地上翻身跳起来，发出长长的悲鸣。少女漠然看着他胸前喷血的伤口，右手小臂上不知何时裹上了一重冰鞘。雨水在咒语下聚成坚硬的寒冰，沿着她的手臂凝成一柄四尺多长的透明长剑，龙的血在冰剑上流淌，迅速冻结成一枝枝绚丽的红色花纹。

“秋虹……”

“我不是秋虹。”少女柔柔地笑着说，“我不是你的龙类妻子。”

她微笑着，解除手臂上的冰刃法术：“十八年前，我还是一个魅，因为附在那些冒险者的影月武器上来到这里。你的妻子秋虹和那群冒险者同归于尽，龙蛋也全毁了，我本来要走，但你出现了。”

少女轻轻地笑了一声：“真傻啊……你在召唤她的精神的时候，找到的是我。假如你当时没有创造出这个秘法，我还真不知道龙类自身的变形术能被转化用来为别人造型。于是我留了下来……”

“你太急了。”龙轻声说。

“什么？”

“为什么急着杀我呢？”龙的声音中仿佛带着无尽的叹息，“你难道不明白我早就知道了么？”

少女愣了一下。

“你装做失忆，连龙语都忘了……可你不知道，她根本不会说通用语……”

少女的脸色顿时白了。

“你既然早就知道了，为什么还……”

龙默默地抬起头，仰望苍穹。雷雨来得快去得也快，转眼间这场雨便停了，在云层的缝隙间透出阳光来。少女随着龙的目光向天空望去，心里忽然一颤。

她忽然回忆起十八年前，龙不惜使用巨大的精神力将她的魅的本体吞入腹中进行再造的情景。那时候，他身上的黑色鳞片间，也是象这样放着光芒的。

“因为你很象她。”

“傻瓜，”少女说，“那时候我是没有形体的魅啊……你甚至都看不到我，怎么会象她呢？”

“是我感觉到的。”龙平静地说，“你的精神体所带给我的感觉，和她是一样的啊。那是心和心的共鸣，你知道么？”

少女犹豫着，眼光落到龙心脏处汨汨不止的血流上。

“可你不一直以为我失忆，所以老啰啰嗦嗦的跟我说以前的事情么？”

“那是为了使你接受我们的过去。一开始我的确不知道你不是她。但一年之后，你的肉体成长到能够说话时，我就发现了。但我还是为你继续造型，因为我已经离不开你了。我希望在这些年里能让你真正地喜欢上我……”

龙说着，向她慢慢伸过前爪来。少女忽然警觉地向后跳开：“你想干什么？”

龙叹了口气，把前爪按在胸前的伤口上，开始念治愈的咒语。

“没用的。”少女冷笑着，打了个响指。一根巨大的血红色冰柱突然从龙的伤口里穿了出来。

在惊天动地的吼叫声中，少女淡淡地说：“我刚才把冰晶咒核留在了你的体内。现在你的心脏想必已经结冰了吧。”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杀我？”

“因为……”少女迟疑了一下，“因为我不能让你发明的这个造型秘法流传出去而让别的魅得到……是不是很可笑的理由？”

龙微微摇了摇头。

“我永远也忘不了过去十八年的日子……”他的声音愈渐微弱，“我们在一起……看夏天的流星……”

“别说了！”少女厌烦地转过头去。

“……我喜欢你……”

“别说了！”

龙的声音沉寂了。少女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回头便看见那条黑色的巨龙象玄武岩一样一动不动地躺着。

他死了。

那个陪伴了她十八年，给予了她血肉的生命，被她杀死了。

少女忽然有些伤感，回到龙的尸体边，轻抚着他光滑坚硬的鳞片说：“真傻呢……你不是真的喜欢我。那只是我的魅惑术罢了……不过，还是谢谢你，月亮……”

她摇了摇头，转身朝山下走去。

离开龙的尸体才十几步，她突然感到有个什么拉住了她，好象有一条无形的绳索，紧紧地把她拴在那里。她吃了一惊，往回退了一步，那股无形的拉力便暂时消失了，但不一会儿，拉力又再度把她牢牢缚住，并向后拖去。

少女慌乱地抱住旁边嶙峋的山石。在她空无一物的背后，仿佛有强大的吸力拖曳着她。她痛苦地叫出声来，背上的皮肤被那股不知名的力量拉得向外凸起。少女喃喃地念出咒文，在她背后两丈内的水汽瞬间凝成冰雾。假如是隐形粘丝一类的东西，应该立刻被冻成粉末，但那个奇异的力量却没有消失。

“没有用的。”一个男子的声音说。

少女从未听过这个声音，但她却变了脸色。那个声音，竟也是从龙腹里传出来的！

她勉强回过头，只见龙心脏处的冰血柱象塞子一样脱落，从伤口里慢慢爬出一个赤裸的男子。

“你……你是……”

“我是被你杀死过一次的龙。幸好我在一百多年前曾经制造过一个没怎么使用过的分身，同样保存在本体里，在最后一刻把精神转移到了这个人类身体上。”

少女张了张嘴，刚想说什么，忽然痛呼一声，背上美丽的皮肤绽了开来，血和肉破体飞出，射向龙的尸体。

“你对我用了什么法术……”

“不是法术。”男子朝她走来，“是‘月神的祝福’。”

“……月神的祝福？”

“你知道吗？每条龙在一生中，只能有一个伴侣。”男子同情地看着少女的眼睛，“当他们彼此相爱后，便会在满月时分，也就是明月完全覆盖暗月的时候，订立生死相守的契约。这个契约，就叫做月神的祝福。”

少女背上的血肉源源飞散，再也把持不住，在惨叫声中一松手，被巨大的牵引力一路拉向洞口的龙尸。

男子继续说道：“当我在为你培育肉体的时候，把秋虹和我的本体的契约转移到了你的新的肉体上。但你却把我的本体毁灭了……”

他苦涩地一笑，说：“我们当年的契约内容是……死在一起……当受过月神祝福的双方中任何一方死亡的时候，契约的力量就会发动，将双方束缚在一起，不管身处天涯海角。这也是十八年前我为什么会在最后一刻出现。而你的这个身体，现在也将被永远束缚在我的尸体边上。”

少女紧紧靠在龙尸上，喘着气说：“是么……原来如此……”

她惨笑道：“没办法了。这个身体毕竟是你给的。既然是这样，我把它还给你总行了吧？”

男子脸色一变，却来不及阻止她。少女用中指蘸了血在额头上画出南斗星纹，这是在同肉体分离时守护精神的咒符，然后反手刺入自己心脏，身子便软软的倒了下来。

“傻瓜……”男子慌乱地冲过来抱住她，说，“为什么要做这种傻事？月神的祝福是只有在相爱的人之间才会产生约束力的！”

“是么？”少女虚弱地一笑，感觉被造型术束缚在这个身体内的精神本原正在迅速剥离，恢复到以魅的形式存在的虚无。“原来我喜欢你？我一定是中了自己的魅惑术了……不过这不重要，反正我马上就要变回原来的样子，变回没有五感的魅……失去了感觉的话，就不会再喜欢你了吧？”

男子抱着她，望着自己塑造出的绝美面容，说不出话来。

“唯一遗憾的，就是浪费了你十八年的心血……连你的本体也毁坏了……”少女的精神从身体中逐渐散出，如果是普通的情况下，后果即是死亡，但由于符咒的效力，她还是能得以将部分精神和意识凝聚成魅的存在。

在最后一丝精神即将离开残破肉体的时候，她用这个身体说了最后的话：“现在我又能体会到那个感觉了……月亮……原来……这么多年来……是你一直紧紧抱着我呢……”

然后她的身体便完全不动了。

男子怔怔地望着天空，虽然看不见，他却能凭借强大的精神力感应到那个魅的存在。

“秋虹……”他喃喃地说。

那个失去了形体与五感的魅在空中盘旋着，在他额头上无声无息的吻了一下。这个吻将不会被双方中的任何一个所感觉到。然后她便朝远方飘走了。

男子无言地站立着，而远处的天幕下，秋日里第一道彩虹正如一座绚丽的桥架在地平线上。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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