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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所不知道的,九州最强秘术师、逆神者云纹的故事

姜迪夏 新九州 2019-10-25

作者介绍


姜迪夏,曾用名shakespace和遥控,九州七天神之一,2007年提出九州Ⅱ计划。 作品常见于《科幻世界》《飞·奇幻世界》《九州幻想》等杂志和网络。


作品介绍


作为姜迪夏老师的史前巨坑之一,我们目前能见到的云纹的故事也只有《无星之夜》的几个中篇,本篇讲述了云纹和白舒容相遇的故事,而之后的故事目前还是个坑。鉴于胤末燮初的几个长篇故事本身在故事上的关联性,这篇文章里我们能看到《羽传说》里辰月的火烧龙渊阁,而在之后的故事中,云纹将与西门也静和项空月相遇,西门也静将怀上云纹的孩子……要知道,这可是试图挑战主星改变自己命运的云纹啊。胤末这乱世,不能没有他。

(一)

寻星者

黑暗中,一点烛火亮起。

黑衣的少年,小心地擎着烛,沿楼梯一层层向下走去。幽深的楼梯井中,散发着淡淡潮湿霉烂气味的风从下往上吹来,把烛火吹得一阵晃动。

少年打了个寒噤,步子越发快了。好不容易走到了楼梯拐角处,他推开墙上的门,闪身进去。

里面是一条不宽的走廊,两壁墙上书写着密密麻麻的羽族文字,在黑暗中每一个字都发着幽幽的碧光。

少年东张西望,缓缓前行。

“就是这里了么?”他举高蜡烛,照亮前面门框上钉着的一小方铜牌。

铜牌上只有以东陆人族文镌下的三个字:

“逆神者”。

少年松了口气,轻轻推开门走进去。在这里,每扇门都不会上锁。

他借着手中的烛光探看周围。不大的房间里,靠墙放了三列书架和一排柜子,中间是两张桌子和数把椅子,积着薄薄一层灰尘,另外还有几口箱子,堆在角落里。自从逆神者离开这里之后,再不曾有人住过。

猛然间,从边上伸过一个脑袋来,“噗”地吹熄了蜡烛。

少年大叫一声,朝一旁急闪,乒乒乓乓地带翻了桌椅,结结实实摔了个跟斗。

“不要在这里点火。”那个脑袋在一片漆黑中慢条斯理地说,声音在少年惊慌的骚乱中仿佛岿然不动的石墙。

少年喘息着从地上爬起,心脏狂跳不已。对面亮起一团冷冷的荧光,一个形容萧索的老人正皱眉瞧着摔得呲牙咧嘴的少年。他的手掌上托着一枚萤光鸟的蛋,散发着有如宝石般的淡青色荧光,比刚才的烛光亮了不少。

“新来的?”老人问。

“啊,啊……”

“你来找什么?”

“我什么也不找,就是来看看。”少年的声音随着表情一起平稳下来,老人发现他的容貌居然异常清丽。两人对视了片刻,少年皱起鼻子扮了个怪脸。

“每个来这里的人,都是来寻找某样东西。”老人自顾自说下去,“有的来寻找智慧,有的来寻找力量,有的来寻找财富……”

“那你呢?”少年颇为好奇地望着眼前陌生的神秘老人,“你来找什么?”

只是一个简单的问题,老人却似乎难以作答。

“我也不知道。”

“我明白了。你是来寻找一个问题的答案,而这个问题就是你该找什么。”少年说完,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老人没被少年的玩笑逗乐,慢慢地说:“能知道自己应该寻找什么,对大多数人来说都是一种奢侈。知道自己的目标,而又能迎着这个目标前进的,就是人们所说的英雄了吧。”

少年叹息一声:“你说的,是他?”

“也许是吧。”

“你知道他的故事?”少年忽然兴奋起来,“能告诉我么?我问过很多人,他们不是不知道,就是不敢说。”

“你为什么想知道他的故事?”老人反问,“给我一个让我满意的理由,然后我就讲给你听。”

“因为……”少年噘着嘴想了想,“因为讲故事的人在这里,听故事的人在这里,最重要的是故事本身也已经在这里了。”

老人枯瘦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不错的理由。”

他缓缓走到桌边坐下,少年连忙扶起翻倒的椅子,拖到老人对面跟着坐了。老人将萤光鸟蛋收回怀中,室内顿时又回到一片黑暗。

少年刚想叫,头顶上便亮起一片柔和的光芒。他抬头一看,只见一片璀璨的星空正从黑暗中慢慢浮现出来。

老人的声音就在星空下悠悠响起。

“一切都在星辰照耀之下开始……”

星星之火

──过去的人们把现在叫做未来。

──诸神赋予九州大地上的各个种族以自由的精神,使他们能按意愿行事,使他们能改变现在。但诸神也以星辰的绝对运行规定了他们的最后命运,将未来牢牢锁在不可动摇的时间彼端。

──既然给了我们现在,为何不给我们未来?

斗室中燃着数根粗大的蜡烛,火焰突突地跳动。云纹在烛光下翻完了书的最后一页,长长吐了一口气。四周一片黑暗,唯有书桌附近被烛光映亮。他坐在烛光边,仿佛孤伶伶地悬浮在黑暗虚无的宇宙中,安静而孤独。

孤独是什么?孤独是没有人能够理解你。***大地是悬浮在宇宙中的孤独球体,它被无数星辰所照亮,但没有一颗星辰愿与它接近。 或许在星辰诸神的眼中,大地就像面前的这张书桌。在这个大地上有无数忙忙碌碌的生物,每天为了这样那样的事情而奔波,就像书桌上茫然爬过的蚂蚁。当太阳环绕大地走完一圈,他们结束一天的劳作进入梦乡。这一天与其他所有的日子一样轻易地流逝,没有人意识到他们离那个不可抗拒的终点又近了一天。

——那个生命的终点,那个世界的末日。

没有人意识到这点,除了他。

云纹回忆起他出生的地方,那是宁州的羽人都市齐格林,羽人们的树屋连绵成宏伟壮观的森林城市。在这座城市的中央有一棵巨大的参天古树,羽人们叫它“年木”。每年春分的祭典上,身披雪白长袍的长老们会一边朗诵着咒文,一边用黄金的小刀在树皮上浅浅地刻下一道环路。在接下来的每一天里,都会有一位长老刻出一道短短的纵纹与那条环路相交,代表岁正在天球上的运行轨迹。一年结束的时候,纵纹刚好沿着环路绕树身一圈。然后长老们会在下一次祭典上在这条环路的上方再刻一条新的,年复一年,从不间断。

在他六岁那年的祭典上,云纹第一次认识到这件事的恐怖。

那天,青森灵原所有的羽人都聚集在年木下,环绕年木排列成一个个同心圆。方圆几里内,穿着白袍的羽人仿佛雪片覆盖大地。云纹因为出身贵族世家,所以离年木很近。肃穆的气氛中,长老们若有若无的吟唱从头顶上的天空传来。云纹站在人群中,只能看到年木根部的古老刻痕,最早的痕迹也不知是何年何月刻在那里的。他所能见到的树皮上早已全都刻满了,此刻长老们不得不上升到数十丈的高空,刻下新的年纹。每年他们都必须更往上升一点,因为旧的刻痕不断在增加。

看着那一道道神圣的刻痕,云纹幼小的心中忽然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沉重。

他拉了拉一旁父亲的衣袖,“父亲,年木有多高?”

正以优雅的姿态倾听着歌咏的云度瞪了儿子一眼,“嘘!不许说话!”

云纹只好安静下来。一百名羽人少女组成的歌队开始咏唱《星辰赞歌》的第二乐章,美妙如天籁的旋律萦绕在森林中,整座森林充满了美好安宁而和谐的气息。但那个问题一直纠缠着云纹,于是他再一次问父亲:“要是整根年木都刻满了怎么办?”

不胜其烦的云度决定搪塞一下好奇心过分旺盛的儿子,“年木会长高的。”

“可是总有一天年木会死掉的呀,不久我们就要把整根年木都刻满了呀。”

这次他的声音太大了,云度看到站在最前面的羽人国王皱着眉头朝这里看了一下,赶忙在脸上堆起虔诚的微笑。等国王回过头去,他迅速压低了声音,恶狠狠地警告儿子。

“看看你干的好事,在这样一个日子里说年木死掉!”云度怒气冲冲地说,“现在起不许你再说话!等我回去教训你!”

云纹叹了口气,独自闷闷不乐。他并非为了父亲训斥自己而不快,事实上他早就意识到父亲对自己缺乏喜爱。他的不快来自于没人对他的疑问给出解释。他甚至觉得,很可能从没有人和他一样想到过这个问题。

但即使从没有人去想,事实依然存在。长老们年复一年地蚀刻着用来纪年的大树,就好像漫不经心地把时间一点一点抹去。如果年木刻满了,时间是不是就会消失?所有的人是否也都将不存在,就像在混沌初开之前?长老们数着岁月的步伐,却从未想过时光是否会走到终点。云纹对此感到极不可思议。

这时羽人少女们开始吟唱第三乐章了。

“你带来春天的雨水,

让树木生长;

你带来夏天的阳光,

让鸟儿歌唱;

你带来秋天的凉风,

让黄叶飘舞;

你带来冬天的白雪,

让大地熟睡。

四季的循环,

跟随你的脚步……”

和谐的声音啊。云纹呆呆地仰天观望,努力想看见云雾中长老们的进展,但还是什么都瞧不见。他在心里为长老们的吟唱配上有节奏的动作,想象他们一刀接一刀地雕刻自己的生命。周围的羽人们仿佛都陶醉在巨大的敬畏和虔诚中,脸上散发着幸福的容光。云纹于是明白了,这样强大的宗教热情只能出现在什么都没看见的人身上。而他自己,很不幸地,已经被剥夺了这种权利。


(二)

祭祀典礼结束后,他们回到家中,云度立刻兑现了自己的诺言,把云纹关进树洞里。这个树洞从云纹三岁起就成了他的禁闭室。

“好好反省你的错误!”云度在门外大吼。

“咦,什么错误呀?”云纹满脸天真无邪的微笑。

“不许装傻!”

“啊,父亲,我错了!”云纹可怜兮兮地叫起来。穿进树洞的阳光将他的小脸罩上一层明亮纯洁的色彩,“我保证下次不会再那么做了!真的!”

云度心一软,刚想放儿子出来,却发现他藏在旁边的左手紧紧握着拳头,四指把拇指包在中间。身为父亲的他对这个动作再熟悉不过了,儿子每次言不由衷的时候就会下意识作出这个隐蔽的小小姿势。

“说谎!”云度对着门上的小窗咆哮,“今天罚你不准吃晚饭!”

“唉……没人理解我啊。”禁闭室里传来幽幽的一叹,“晚饭真的就那么重要么?”

云度几乎是慌慌张张地离开了儿子,心里不停嘀咕:这孩子……真的只有六岁吗?……

等外面的脚步声走远,云纹忍不住又叹了口气。房间里一片寂静。下午的阳光铺开在地上。木头的墙壁上到处是未打磨的节瘤,树木的纹理苍老而舒张。死去的树木摸上去仍带着温润的手感,云纹赤着脚,躺在地上。周围都是木头的器物,他躺在这棵大树的腹中,觉得自己像要被那些没有思想的木头包围同化了。地上有木质独有的清香,在树心枯死后还能闻到,但得把鼻子凑得很近。这种味道,他在很多年后仍然能清晰地回忆起来。

云纹默默地在心里计算自己的刑期,在发现还有很漫长的几个时辰要打发后,终于决定还是找点事来做。

几个木箱堆在房里,这间小房间之前一直被当作储藏室,堆放那些无用的杂物。或许父亲也把自己当作无用的杂物而关在这里吧,云纹这样想着,对自己讥讽地一笑。

轻易地打开木箱,里面是一些用人族文字写就的书籍。羽人们自己的典籍,都是用美丽得像图画一样的象形文字,描绘在精致而柔软的洁白树皮上,然后装订成册页,妥善地保存在收藏图书的木盒里。而这些木盒,也都是用永远不会被蛀蚀的蔷薇木刻成的,还雕上了同样美丽的花纹。相形之下,人族的图书就没受到那样的尊重。这些图书通常是在和人族交易时附带而来,或者是出于长老们希望了解人族社会的意愿而由雪鹤战士们从南方大陆搜集来的。每次阅读新到的人族书籍,长老们都十分高兴地从书中发现人族仍然是那样丑恶和贪婪,他们血腥且好战的本性使他们不断发明新的战争工具,并在南方的大陆上一次又一次燃起战火。长老们很乐意借由这些书籍向年轻羽人们说明人族和其他种族的丑陋本性,让他们知道,轻盈、优雅、长寿的羽人,当之无愧地是九州大地上最高贵的种族。

所有的人族书籍在完成了这项使命后就被扔在一边了。大议会的每个贵族家里或多或少都放了一些——羽人们认为把它们扔在森林里会污染美丽的环境。云纹所看到的正是这些书。普通的羽族少年在六岁时最多只能读写羽族文字中常用的那些,云纹的父亲恐怕怎么也想不到他已经偷偷地自学了人族的文字。

云纹随手从木箱里拿出一本以雪牛皮做封面的书。这本书只剩一半了,封面上写着“旅人之白驹”几个字,书里有不少有趣的插图,但他早已读过了。他又拿了一本纯银包角的书,这是一本皇极经天流的秘谱——《天野分皇卷》,残缺不全,还带着干涸的血迹。云纹对这本记录枯燥星相的破书也提不起什么兴趣。最后他终于在箱子里翻出一本《印池秘道诀》,这本书的内容虽然也有些无味,但在所有他还没读过的书中,已经算比较能消磨时间的了。

于是,在这个春天的下午,少年云纹安静地坐在他的树洞里开始读书。而在他读书的时候,他还是难以控制自己不去想那个问题,那个自己在祭典上向父亲提出的问题。

多年以后,当云纹独自在龙渊阁的幽暗烛光下,默默地从阁中浩瀚的藏书里吸取知识时,他仍然会像在那个春天的下午一样,嘴角泛起一个讥讽的微笑。

外面传来轻轻的敲门声。云纹的眼神瞟向那里,等了一会儿,故意等到门外的人又敲了几下。从敲门的轻重缓急中,他猜出那是栗筑,一个河络族的修记。栗筑来到龙渊阁已经五年,但在龙渊阁里,五年的时光只能让人踏出新手的第一步。

“进来。”云纹说。

栗筑小心翼翼地推开云纹书房的门。每次他进入云纹的书房,就会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混杂着紧张、自卑和一点点恐惧。或许是因为这个房间的布置?龙渊阁里的每一个智者都能随心所欲地布置自己的房间,但没有人像云纹一样,把房间弄得又黑又暗,只在书桌上亮一盏孤独的灯火。飘浮在无边无际空无一物的夜空里,可能就是这个感觉吧?

更让栗筑觉得不安的是,这个房间的主人,龙渊阁历史上最年轻的智者,只有十八岁。当他第一次听另外一个修记略带敬畏地谈到这个事实时,怎么也不能把它和眼前这位有着冰冷神色的大师联系在一起。在龙渊阁里,这个年龄几乎是难以想象的,即使是刚进阁的修记通常也都有四五十岁了。年轻的智者此刻脸上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因为在小小的猜人游戏中,他又一次胜利了。云纹的智力使他忍不住随时随地要为自己寻找一点东西来思考,只有从思考中他才能得到乐趣。而在河络族修记的眼里,那笑容背后仿佛有看透一切后的感触,使年轻智者的面容显得高高在上难以接近。

“在沉默之厅马上要举行新人加入的仪式,姚上座请您也参加,他说您可能会感兴趣。”栗筑恭谨地说。

“哦?”云纹想了想,问,“那个新人是谁?”

“休国的公主。不,原休国的公主。澜州六国之一的休国已经灭亡了。”

“我们到了。”

青弦牵着白舒容的手,在林中小径的尽头停下脚步。

在五天五夜的旅行后,他们来到了坐落于中澜越三州交界处的无定山。这座山是旅人们的恶梦,纷乱而多岐的道路使得旅行者无法找到正确的方向,阴沉而低迷的雾霭使他们不能以星辰判断方位,一进山林,就好像落入谜团。七十年前,胤王朝在无定山北方一百多里外修筑了大驿道,来往的车马行旅有了新的通路,这座位于雷眼山脉末端的神秘大山便愈渐人迹罕至了。初冬的凛冽星气在树林中凝成薄薄的白雾,尚未从枝头凋零的树叶在缭绕的白雾中若隐若现,仿佛徘徊的灰色魅女。一路上枭鸟在他们周围不怀好意地叫着。

山路在他们背后沿着坡地盘旋而下,消失在萧瑟的林中。从进入这片树林中起,白舒容的小手就紧紧抓着青弦,双眼睁得大大的。毕竟是自小生长在王宫中的孩子啊,这可能是她第一次离开城市吧,青弦不无感叹地想着,但精于密罗之术的他并没有让心里的想法流露到脸上来。

小径的尽头是一片平整的山岩。青弦来到岩石边,轻抚石上的浅浅刻痕。

“这块石头上的图案好像一条龙啊。”白舒容说。

青弦略为惊奇地看看休国的小公主。这块岩石上刻的的确是一条龙,但那已经是一千多年前的事了,千百年来的风雨侵蚀和人手抚摸,早就使图案模糊不清。除非眼力极好,根本无法瞧见岩石上模糊的痕迹,即使是青弦自己,每次也要靠触摸细微的起伏才能确定图案的准确位置。

“是的。这里就是龙渊阁的入口,穿过这个山洞就到了。”

青弦从怀中摸出一小块翡翠,仔细地把它按在龙纹的眼睛的位置,然后喃喃地念了几句咒语。空无一物的石面上,一人多高的巨大龙纹随着他的咒语而凸显出来,灼灼地放着光,好像要摇着尾巴从石头里跳出来一样。隆隆的声音从山腹中传来,龙纹石缓缓向上升起,露出一个黑黝黝的山洞。

“跟上我。”青弦说道。白舒容敏锐地察觉到青袍秘道家的语气里多了一些命令的成份。他没有向以往那样过来牵她的手。年少的公主微微犹豫了一下,青袍秘道家就自顾自地进入那一片黑暗中去了。

白舒容独自站在洞口,风呼呼地从幽深的山洞里吹出来。她从没有过这样的经历,独自一人面对着一条未知的道路。可是,她已经走到这里了,被命运推动着走到这里了。后面是没有退路的。她抿着嘴唇,一头冲进山洞里去。前几步还能看清地下,但随着龙纹石从洞口落下,天光很快就从洞中消失了。又跌跌撞撞地走了几步,白舒容的脚下微微一绊,她立刻收住脚步。周围什么也看不见了。她无助地站着,开始喊叫起来。

“青先生!你在哪里?青先生……”白舒容的声音越来越焦急,像是被遗弃在巢中的雏鸟一样,很快就有了哭腔。

而事实上,被千呼万唤的青弦正隐身在黑暗中,离她不到一丈,悄悄地以相心术探测她的内心。相心术是从古老的心源流传承下来的密罗魔法,能够将对方的情绪和精神波动在施术者脑海中以不同色彩形成幻相。虽然这个法术用在精神力比自己强大的对象上有反噬的危险,但对青弦来说,潜入面前这个小女孩的心灵是轻而易举的事。

他把精神集中到黑暗中的小女孩身上,霎时间,焦急、彷徨、无助、恐惧……白舒容心中种种纷乱的情绪通过魔法被青弦所感应。

毕竟只是个孩子啊。青弦再度感慨。几天前,这个女孩还是东陆十六国之一休国的小公主,却在短短几天内尝到了国破家亡的痛苦。

在带她前来龙渊阁的路上,青弦曾看到她躲在桐车的角落里偷偷地哭泣。尽管她在人前表现得很坚强,尽量不让别人看到眼泪,可这一切又怎么能逃过青袍秘道家的眼睛呢?

青弦从怀里摸出一枚小小的萤光鸟的蛋,等待着一个适当的机会照亮山洞。他要让这个柔弱的女孩充份体验黑暗中的孤独,然后她就会慢慢坚强起来。

他的手指缩在衣袖里,轻轻触摸着光滑的鸟蛋,思绪却慢慢飘远,开始计划起今后该如何好好地培养这个女孩来。

忽然,秘道家的魔法感应中断了。青弦再度施展了一个相心术,朝白舒容原先所在的位置探去,可那里却空无一人。青弦迅速探索了一下周围,可结果都一样,女孩仿佛消失了!

他立刻拿出萤光鸟蛋。掌心的温度使蛋壳发出微弱的亮光,这点光对于秘道家适应了黑暗的眼睛来说已经足够,足够让他看到令人吃惊的景象。

年少的公主,以四肢着地,在两丈外的地上摸索着前进。她柔嫩的手已经在粗糙的石洞中磨出了血。感觉到了光,她回过头来,在微弱的光明中,青弦看见白舒容秀美的脸庞上流露出一丝坚毅,一丝他完全无法想象会出现在一个十四岁少女脸上的神情。

从见到她起,青弦第二次从白舒容身上感到了强烈的震撼。

“光明过去会是黑暗,黑暗之后还是光明。”

──摘自《太阳之子教派祷词》

“黑暗过去就是光明,光明之后仍是黑暗。”

──摘自《谷玄降临书·终夜之章》

幽深蜿蜒的山腹通道内,一点青色的微弱荧光缓缓前行。岩洞里有数不清的岔路和暗道,在每个路口,手持光芒的青袍秘道家都能毫不犹豫地选择他的方向,好像整个迷宫的地图都刻在了他的脑海里。身穿白色长裙的少女紧跟在他背后,生怕再次跟丢。七兜八转之后,缺乏方向感的白舒容望着青弦的眼神中开始流露出尊敬。萤光鸟蛋的光在黑暗中只能照亮身边的一小块地方,洞壁上星星点点的云母和长石在微光中闪烁,好像细小的星辰。

此时,在远处龙渊阁的启示之厅中,一张垂垂老暮的脸和一张美丽不可方物的脸正同时注视着桌上一个注满水的大石槽。这两张脸上的眼睛,也像夜空中的星辰一般明亮闪烁。闪亮的云母粉在水槽里缓缓翻腾,这些从山腹洞壁上磨下的粉末在水中涌动,组成一副闪光的流动图画,忠实地将山洞中青幽光线映出的影像显示在无波的水面上。

“有时我常常想,是否真的有必要在那个洞里设下混乱的魔法。”灰色眼眸的美艳女子莫十七盯着水面说,“作为防御魔法的话,它并不能阻挡强大的敌人;对阁里的人来说,又平白多了一些麻烦。”

她对面的老人狡黠地笑了起来,“十七,你不觉得这条道路很有象征意义么?在黑暗中苦苦摸索之后,蓦然发现自己见到了所有问题的答案……很棒的设计吧?”

“所以你才规定新人一定要从那里进来?”

“当年你不也是从这条路上走过来的么?”

“无聊!”

老人呵呵一笑,耸耸肩,继续很有兴趣地观察水中的画面。混合着云母粉的水面闪闪发亮,仿佛一大盆熔化的金子。

“好亮啊。”

白舒容情不自禁地伸手遮住了眼睛。走了不知多久后,他们终于穿出了山洞。

刹那间,外面的光芒像洪水一样涌来,使她不得不眯起眼睛。一个模糊的巨大影子坐落在光明里,恍如庄严的巨兽。

渐渐适应了日光后,龙渊阁终于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三)

在这个空旷的山谷中,连绵不绝的高耸松林直指云霄。脚下的土地并不因冬季的到来而失去生命的活力,枯黄的草丛里,仍然到处有青绿的草叶向上窜出来。置身于其中,很难想象外面是阴云笼罩的无定大山。阳光穿过云层落到大地,在错落的树叶间舞蹈。银灰色的龙渊阁,便矗立在一片静谧之中。

这座庞大的建筑与其说是一座楼阁,还不如说是一片建筑群落。白舒容在心里暗暗把龙渊阁和休国的王宫作着比较,结果不得不承认,龙渊阁比父亲的宫殿至少大上三倍。目力所及,光是连接阁顶几座尖塔的石拱通道就有普通人族的房屋那样大。想来也是,在王室和贵族间流传的传说中,龙渊阁中保存着古往今来九州大地上一切的书籍,从河络的火山泥版到羽族的蔷薇册页,不是这样宏伟的城堡,又怎能容纳得下呢?

山谷的一边,有一个小小的湖泊。当白舒容的眼光移向那里的时候,顿时叫出了声来:“龙!”

湖泊中央的小岛上,一条硕大无朋的银色巨龙正以巍峨的气度站在那里,他的身体足有数十个人那样高大,超出了白舒容以前见过的关于龙类的任何记载。头顶是蓝天,脚下是大地,银龙默默地昂首凝望着远方,仿佛在思索着无比深奥的问题,而这个问题他已经思索了千万年。

当白舒容惊叫出声后,巨龙的头似乎稍稍转动了一下,并朝她那里看了一眼。经历了千年的深邃眼神,在那一瞬间,直进入了少女脑海的最深处。

“走吧。”青弦淡淡地说,“那只是个石像而已。”显然,他已经多次见到过那条龙的雕像给刚来的人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

“可他刚刚朝我看了!”

“因为那是一尊被施了魔法的石像吧。根据记载,这座石像是按照龙渊阁创始者的形象塑造的。没有人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只知道他称自己为‘藏书者’。最初的龙渊阁就是建立在他的洞穴中的。后来随着各种书籍资料的增多,后人才修建了你眼前的这座龙渊阁,并在边上安置了这尊石像以纪念当年的创立者。”

白舒容痴痴地看着那条龙,依依不舍地跟在青弦身后走进了龙渊阁。巨大的银龙默默注视着她,眼神温和而又忧郁。良久,在空无一人的山谷里,传来了一声低低的叹息。

龙渊阁是个奇怪的地方。

这座蕴藏浩瀚知识的建筑,是无数星占家和学者们所向往着的神圣领域。谁不想拥有无尽的知识呢?谁不想成为通晓天地的大智者呢?但令人诧异的是,历史上却有不少著名的人物,对龙渊阁作出了种种令后人不解的评价。

五十多年前,太阳之子教派的主祭仲曼行曾感慨道:“究竟是什么力量驱使那些人一代代收集大地上所有的知识?听说阁内的藏书,全部看完的话要花上三千年,即使寿命漫长如龙,终其一生也已无法穷尽。既然不能为人所用,要那么多的知识又有什么用呢?”

当时在一旁的白衣辅祭椋思情不自禁地接口道:“据说龙渊阁中有十一册耀日分光圣典通义,逐词逐条注释了圣典的精要,分析入微,见解独到。如有机会,真想读一下那套通义,以解答我心中的疑惑啊。”

“没有必要。”仲曼行大主祭斩钉截铁地说,“你记住,我们只需要信仰。以赤子之心敬拜神祗,则内心自然平静,再无杂念。太多的知识,对你反而有害。”

后来,椋思辅祭在某日晨祷课上神秘死亡。

胤朝襄武帝年老时染上了一种奇怪的皮肤病,百般寻医无效,直到一个龙渊阁的游方以一张所有御医都不曾听说过的药方才治愈了皇帝的顽疾。襄武帝厚赐了游方,事后却颁布了一条密令:

“传言龙渊阁一地典籍星罗,任何疑问均能在其中得到解答。但此说多有夸大,几近荒诞,若使百姓皆知有此一所在,则人民将产生不切实际之虚妄幻想,于己于国,殊为不利。今后各地领主务必多加监察,阻断此等消息散播,不可使民众得知龙渊阁的存在。”

翰王接到这份密旨后,面见襄武帝劝谏说:“陛下,难道您的微恙不是由龙渊阁的人治好的么?儿臣以为,龙渊阁的知识是一笔巨大的财富,应该使其广泛传播。若使百姓都心智开化,则国家必将富强。”

襄武帝盯着翰王看了半天,叹着气说:“你要不是我的儿子,我此刻已经把你革职了。我如何不知道龙渊阁中知识浩渺似海?但这些知识一旦流传到民间,必然后患无穷。好在龙渊阁似乎志不在此。我宁可统治一座只有目不识丁的贩夫走卒的小城,也不愿统治十座民智昌盛的大都会。你给我好好记着这几句话,回封地后不可疏忽大意。”

翰王默然良久,又问:“那陛下为何不索性派一队兵士去将龙渊阁烧了?也免得日后多事。”

半晌,不见襄武帝回答。翰王行礼退出,五年后,他在自己的封地起兵叛乱,但不久之后就被镇压了。

三大星相流派之一的玄象步天派的第二十二代继承者、被称为“晓现者”的后岐大师,某一天收到了龙渊阁上座的一份帖子,其中一段话是这样的:

“……后岐大师精擅星见之术,人所共敬。贵派更有秘传的《星阑古卷》三篇,载有自晁王朝至贲王朝八百多年间周天一百三十二颗大星的运行记录,为九州观星史上之奇珍。龙渊阁以收集天下知识为己任,亟望能借阅《星阑古卷》,以与阁内的《寰天游星谱》和《礼神录》相互对照,互补不足。龙渊阁中另收有《天野分皇卷》一书,似与贵派占术能有相互启发之处,若大师有意,也可入阁阅读此书……”

后岐大师考虑了三天,最终还是没有答应。

“用《星阑古卷》和《天野分皇卷》交换……虽然这是个很有诱惑力的建议,但却令我心里隐隐觉得不安。”三天后,憔悴得仿佛苍老了十年的后岐大师说,“我庆幸自己没有同意这个建议,因为我有强烈的直觉,那样我会后悔一辈子。”

“为什么呢?”他的徒弟关斗问,“难道龙渊阁是一个邪恶的组织吗?难道他们在收集知识的背后,包藏着巨大的阴谋吗?”

后岐大师摇头,“不会是阴谋。至少我看不出来。我只是无缘无故地觉得恐惧,不敢让他们得到九州大地上所有的知识……或许,太多的知识,本身就是一件令人极度恐惧的事情?”

“您为何不以星见之术占卜一下这件事的凶吉呢?”关斗还念念不忘那本《天野分皇卷》。

“一来,这件事对我影响太大。你也知道,在星相学上,越是和自己相关,越是无法得到正确答案;二来……”后岐大师叹息着说,“龙渊阁的知识积累似乎已经超越了地上物质界,进入诸神的领域了,非我能窥测啊……”

随着类似的种种传说在九州大地上随风而走,龙渊阁便越来越越显得神秘了。

而现在,乍经丧乱的前休国公主白舒容,终于在青袍秘道家的带领下,进入了这个被传说笼罩的神秘之地。

“在这里休息一会儿吧。”他们走进了一个大厅,青弦说,“我去通知各位智者。”

白舒容点点头,乖巧地坐下。来到龙渊阁后,她的一举一动都完全符合休国的宫廷礼仪。青弦看在眼里,颇有些不以为然。明明已经不再是公主的身份,再保持那一套礼仪就显得有些做作,况且在来的一路上,她也并没有像现在这样刻意表现。

这个孩子……心机有点重啊。青弦在心里想着。不过对自己的计划倒是有益无害呢。

“记住我在路上说的那些话了么?”

“都记住了。”

青弦满意地离去。看着青袍的秘道家消失在门外,白舒容松了口气,开始打量起自己所在的房间。

这是一个形状很奇怪的大厅。大厅的圆形地面以黑色的水磨石砌成,上面铺着一层厚厚的宛州式居城特产的羊毛地毯。四周的墙壁越向上越往外舒展,然后又渐渐向中间汇聚。在天顶的位置,有一个圆形的天窗,天光从头顶倾泄而下。站在厅中,就好像在一个巨大的花苞里面一样。

光滑的墙面上,每隔一丈多就有一个凹陷的小龛,一支支有白舒容手腕那么粗的蜡烛在里面燃烧着,发出白炽的亮光。在保存着无数珍贵典籍的地方,火烛总是被最小心地看顾。

在厅的正中,是一座半人高的石台,纯用玄黑一色的天石打磨而成,一丝杂质也没有。所有照到石座上的光似乎都被它吸了进去,看上去竟像一个深不见底的洞,生生在视野中挖去了一块。

坐了好久,不见人来。白舒容终于忍不住站起身走到石台边,伸手去触摸天石。据说天石是创世之初从天上掉下来的,是天空的碎片,拳头大小的一块,在宛州就可卖到万金。像这么大一块天石,根本就是无价之宝。即使贵为一国的公主,从小到大白舒容也只不过见过两块手掌般大的天石而已。

从她的掌心传来一阵温热,仿佛这块天石还是炽热的星辰。

“白舒容?”一个声音从门口传来。

“啊,是的。”白舒容急忙优雅地转向大厅门口,脸上露出微笑。

走进来的是一个胡子花白的老头,穿着天蓝色的宽大袍子,走起路来大摇大摆。他的双眼像星星一样闪着奇异的光泽,脸上的表情就好像一个见到了糖果的小孩。

“呵呵,我是姚上座。可以叫你容儿么?”老头语出惊人。

“啊……啊?”白舒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个老头就是龙渊阁的上座?就是传说中龙渊阁最高的领袖?

“当然。”她挤出一个笑容。

“可爱的小姑娘啊。”姚重笑眯眯地走到白舒容面前,“来,把手给我。”

白舒容心里打了个突,她看见龙渊阁上座的眼睛是纯黑色的,却很奇怪地泛着银光。小心地伸出手,白舒容在心里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也许上座要用什么魔法来探测自己?她以前见过休国的宫廷秘道家海歌用一根手指点在别人的额头上,就能说出那人在想什么。

白舒容吸了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开始拼命在脑海中用各种词汇赞美伟大的龙渊阁。

年迈的上座轻轻握住她柔软的手,这双洁白纤细的手从不曾受到过比秋千绳索更粗糙之物的伤害。他收起笑容,静静地凝视少女的眼睛,从清澈的眸子中捕捉最细微的感情变化。这并非是存在于九州大陆上的任何一种魔法,龙渊阁上座只是以自己对人类内心的高超认识,分析着白舒容脸上的每一个细小表情和眼神中的每一丝细小波动。

只是短短几个呼吸的时间,白舒容却感觉好像过了整整一天。

“真是令人惋惜啊。”

白舒容的心头猛地一跳。

“或许多年之后,这双手终将在奋斗和拼搏中失去纤柔和美丽。”姚上座轻轻松开她的手,仿佛生怕损坏这件完美的艺术品似的,“然而这一切都取决于你自己。美丽的小姑娘啊,我看见你的心里已经埋下了一颗种子,至于它将开出什么样的花,就得看那园丁以什么来浇灌它了。啊,当然,还有星辰诸神的意志,当他们显现不可违抗的力量之时,地上众生就显得全然渺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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