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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九州,除了媒婆,你可知还有替人相亲的行当么?

苏冰 新九州 2019-10-25

作者介绍


苏冰:《九州幻想》杂志创刊编辑,试图以一己之力填平一众九州史前巨坑。冰砚斋创始人,目前依旧在做九州。


作品介绍


九州百业是《九州幻想》早年的一个主题策划,书写九州大陆中各行各业的普通人。苏冰的这篇文章《九州百业·缘姑娘》描述的是替人相亲的一个行业:缘姑娘,她们要代表女方去面见男方,尽可能模仿女方的行为举止,如实描述男方的表现。而主角,就是秋叶城的一个知名缘姑娘。

这是苏冰为数不多的小说作品之一。

温馨提示:全文约九千字,阅读需要18分钟。


风嬛还迷迷糊糊睡着,就听见施姑姑拍门:“嬛儿,快起来,试试宋府送来的衣裳!”

又是宋家二小姐。风嬛清醒过来,心里就是一阵腻味。这宋二小姐病弱,明明是个人族,却瘦到店里的人族姐妹没一个能与她身形相匹,只好拿自己这个羽族来充数;即使这样,她的衣服自己穿上还是绷绷紧。

就这,还挑三拣四,老端着不肯嫁出去。

“来——了——”风嬛挣扎着应了一声,不然施姑姑能叫上一顿饭的工夫不带停歇的。她打着哈欠开了门,接过施姑姑手上的衣物,顺带抱怨:“这宋家真是,说过多少遍了——不要在衣服上熏凤胆香!我们羽人闻不得这个味儿!”

施姑姑白了她一眼,“人家宋小姐就喜欢这个香,是宋小姐相亲,又不是你相亲!”

风嬛无语,一路打着哈欠洗漱了,穿上那身雪青色的衣裙。说真话,这颜色她穿固不相宜,宋二小姐穿了只会更衬得脸色黄黯,但没办法,人家就喜欢这“风雅之色”。

风嬛出来在祖师姑姑画像前上了香,宋家送衣裳的婆子见了不住夸赞:“姑姑调教得好,风姑娘这形容举止,再穿上这身衣裳,当真和我们小姐不差什么!”

风嬛咧了咧嘴。到好合店里做缘姑娘的自然都是贫门小户出身,但为了能替有体面的人家相亲,从小也都是比着殷实门第的闺女教的规矩,虽不能琴棋书画,但言谈举止、待人接物却都拿得出手。宋家二小姐那样风一吹就要倒的美人灯,风嬛觉着她还不如自己呢。

走出店门之前,她戴上了青纱的帷帽。羽人一向不喜欢繁复的绣片,加上衣服又紧,她只觉着浑身不自在。但这也没办法,宋二小姐自己不能出门,当然希望男方能看到她刺绣的手艺,知晓她何等心灵手巧。每当做这种不舒服的打扮出门,风嬛都要庆幸祖师姑姑留下了这个戴帷帽的规矩,可以密密地遮了她满脸的不情愿,只露出花枝般袅娜的身姿来。

缘姑娘的开山祖师姓袁,据说闺名叫青梅。袁青梅祖上是大户人家,父亲一辈上败落了,她只得到舅舅家中寄居。舅母早亡,族人想越过卧病在床的舅舅,将她的四个表姐随意许人。听见表姐诉说心事,袁青梅便戴上青纱帷帽,出门去代替表姐们相看议婚的男子,回来将他们的品貌言谈一一向表姐们述说,终于使得舅舅推掉了几桩极不称意的亲事。因为她也是个正当嫁龄的女子,最能体谅少女们忐忑而期盼的心情,心思聪颖,眼光又独到,表姐们都说得了美满的亲事以后,邻家的女孩们便也私下前来相托。后来“袁姑娘”的名气不胫而走,上门请托者络绎不绝。虽然不乏老学究们大谈“干名犯义、于礼不合”,到底也没能挡住“缘姑娘”渐渐成了一种职业。尽管高门显贵仍是不屑于用这种法子择配,但普通的殷实人家,尤其是家中没有母亲或亲近的长辈可以商量的,女孩子多半愿意拿出私房,到好合店里请位缘姑娘代自己相看。好合店要靠眼光和信誉吃饭,所以缘姑娘会忠实于自己的雇主,她们带回的评价,比起媒婆那天花乱坠的描述要可靠许多。

女方要相看男子,男子自然也不想盲婚哑嫁。所以这一行也渐渐形成了习俗:缘姑娘的体态要和雇主相近,以便相看时穿雇主日常所着的衣饰;相看之前还要去雇主家里住几日,好尽量模仿雇主的言谈举止。既要学什么像什么,又要能见微知著、举一反三,缘姑娘要做好也着实不易。好合店中教养十个女孩,有一两个能出师便是万幸了。

不到两刻钟,风嬛就回来了。宋家的婆子还没离去,正和施姑姑在堂屋里说话,看见风嬛都吃了一惊。施姑姑忙问:“怎么这就回来了?是忘了什么东西,还是没见着人?”

风嬛摘下帷帽,到祖师像前拈香拜了,这才回头说道:“见着了。不过毋须再相看了,这人就是半年前我替风五小姐相看过的贾子虚,萱儿姐姐也替楚大人家的四小姐相看过的,他改了个名字罢了。这位嬷嬷请直接回了你家小姐吧,这人嫁不得。”

宋家的婆子听说已经被这么些女眷回绝过,一时有些丧气;转念又一想,风家和楚家的门第都比自家高,他们看不上的未必自家主人也看不上,于是追问道:“姑娘给我说说,到底是怎么个嫁不得?”

风嬛微哂,“这人上回见了我,大约是打听得风五小姐好文墨,便开口闭口说自家书读万卷。我看他言谈不像个真有学问的,便问他都读些什么书?他含糊说都是文章华彩、增长见识的好书。我又追问那是些什么书?他说了几样,分明都是书肆里贩卖的浪子传奇、风月故事。看我有些不以为然,他便问我是看重钱财,还是看重情意?我说若是两情相悦,只要顾得住生活便好,总不成饭也吃不上?这人夹缠不清,非要说他所重者只有情意,钱财乃是身外之物,若不能荆钗布裙、安守清贫,那便是势利之人,跟了他固不会长久,他也是不会要的。”

宋家婆子奇道:“他不是夏阳贾家的三少爷,家里有五间铺面么?怎么就说到了安守清贫?”

风嬛笑道:“他是夏阳贾家的,但已算不得什么三少爷。他祖父手里倒真有五间铺面,但他父亲只分了一间在手,又不善经营,如今只差关门了。他兄弟二人都是既不会做生意,花钱手面又宽的,如今身上已欠了债,只等媳妇的嫁妆进门来还。你听他说得如何轻财帛、重情义,楚大人宦囊单薄,他又挑三挑四。”

宋家婆子听得连连摇头:“竟是个败家子,亏那张媒婆把他夸得天上有地下无!”自家小姐出嫁是要享福,哪能去填这等纨绔的无底洞。

施姑姑忙在旁道:“不是我夸口,我们店里的这些缘姑娘,从来没一句虚话。况且我们嬛儿的眼力那是一等一的,远的不论,管家嬷嬷你说,嬛儿给雪大善人的三小姐相看的姑爷如何?”

雪大善人的三姑爷原是个寒门钝书生,二十出头了还没说上媳妇。原是向雪家族中的女孩提亲,刚出师的风嬛去相看了,回来说此人虽暂居泥涂,他日必当飞腾。结果虽然族人仍是推了这门亲事,雪大善人却巴巴地许了自己的三女儿过去。当时笑话的人现今都只有仰慕的份儿——不过短短三年,三姑爷就做到了八松的别驾,听说在刺史大人面前都说得上话。雪大善人如今连尾巴骨都是翘着的。

“那还用说!我们小姐说了,信的就是风姑娘这双慧眼。”宋家的婆子被一声“管家嬷嬷”奉承得满面堆笑,“也敢不指望雪三小姐那样的大福,只要家境小康、人品端正、性情体贴、没有穷亲恶戚,吃碗安生饭就好。”

风嬛心里说:你们老爷和小姐那四只富贵眼,看入眼的人,有连饭也吃不上的么?但那样样挑不出破绽的少年郎,又怎么肯娶个说句话都要喘上三喘的小娘子?但嘴上还得客气着:“蒙宋小姐看得起,风嬛一定勉力不负所托。”

话说出口,风嬛也不好再在店里歇凉了,硬着头皮起身,抻平衣服,戴上帷帽,去替宋二小姐相看下一家。

在宝来茶楼的雅座,风嬛足等了一个时辰,伙计续了四次水,才终于有人推门进来。风嬛一看,当先的是个四十上下的发福妇人,后头跟着个满面绯红的少年男子,帷帽下的眉头便是一皱,心知这一个时辰多半又是白等。

她起身行礼,那妇人上下打量她两眼,大摇其头,开口道:“这样瘦,只怕不好生养。”

生养你的头!风嬛心里大骂了一声,面上却只能装作没听见,请妇人上座,自己才在下手坐了。那妇人却又是一皱眉,斜了少年一眼,勉强道:“今日暂且容你坐了,将来嫁到我家,可须日日站着,服侍我与我儿。”

风嬛想,宋二小姐若听得这话,只怕立时就要委屈得呜呜咽咽哭将出来。自己实在哭不出,又不能还嘴,只得含糊答道:“礼敬尊长,原是晚辈分内之事。”

妇人听得似乎还满意,大喇喇地端起伙计新换的茶来喝了一口,皱眉说:“茶怎么这样淡?欺负生客么,浓浓沏了来。”

伙计看一眼风嬛,赔笑说:“这位姑娘要的南平香片,已是烹了今年最上品的……”

妇人一听“上品”二字,立时瞪圆了眼睛问:“这要几多钱?”

伙计道:“半个银毫一两。”

妇人腮上的肉颤了又颤,最后瞪了风嬛道:“不知俭省,这样的媳妇娶回来败家吗?这茶钱须得宋家出了!”

风嬛心里好笑:宋小姐若知道她这些雅好被这等看待,不知会不会气得晕倒?当下不卑不亢说道:“若女家不愿联姻,自然是要付茶钱的。”言下之意,自然是不肯坏了相亲的规矩。

妇人瞪了风嬛两眼,见她不为所动,气哼哼地说道:“花钱大手大脚,又不听说,宋家女儿也是这样的教养?”狠狠喝了几口茶,“呸呸”两声吐出茶梗,又抱怨道:“什么上品了?还不如我平常吃的香甜。”

风嬛微微一笑,答道:“南平香片人称‘茶中君子’,其味前清后甘,最是纯雅,宋小姐多在品诗时饮用。至于闺中待客,倒是多用竹溪碧线的。”

随妇人来的少年见母亲神色不喜,一直惴惴不安,这时忙道:“宋家小姐是个知书达理的雅人,所用之物自然讲究些,娘亲……”满眼都是期盼之色。

风嬛在心中一叹,难得这少年心悦宋三小姐,可惜他母亲贪吝鄙俗,宋三小姐那样娇柔的心性,必是受不住的。说不得,自己这番又要做个恶人。

那妇人看了儿子一眼,嗔道:“那些个讲究都是给旁人看的,在家里这般穷讲究起来,岂不白白花银子?就算家有万贯,也该用在男人上进,没有由着女人这般糟蹋的。娘这是教她知道道理,好早早改了那些毛病,难道不该?”见少年唯唯,才又转向风嬛道:“宋家陪送多少嫁妆?”

风嬛一怔,“此事问媒人便知。”

妇人不耐烦地挥挥手,“哪个媒人不巴望着做成我家这桩生意?她的话如何信得!你们缘姑娘却是不能说假话的,我只问你。”

事关他人百年,缘姑娘有行规,确实是不能说假话的。风嬛咽了口口水,道:“陪送一座茶园。”

“何处的茶园?多少亩?都种些什么茶?什么人在经管?一年有多少出息?”那妇人连连发问,倒似不是风嬛来相她儿子,而是她来买地置产。

风嬛道:“这却不知。”心里开始琢磨拿什么借口走人。

妇人拍桌:“陪嫁多少,这等要紧事,岂能不知?那宋家既贪图我家身份,就该多拿出些陪嫁来。”

风嬛忍不住道:“嫁妆是媳妇的私产,陪多陪少,都是媳妇自家的,娘子何必为此计较?”

妇人闻听,发起怒来:“胡说!她嫁到我家,连她自己都是我家的,哪里还有什么私产!若宋家是这等调教女儿,这婚事只好作罢!”

旁边那少年忍不住道:“你……你还不快说自己错了,以后听娘教训,说了我娘就不会生气了。”

果然是这样无骨的男人。风嬛懒得理会他,心知宋家绝不肯将女儿嫁到有这等贪吝婆婆的人家,便随意答道:“这却说不准。若是男家家境好时,就陪送个值钱的;家境不好,就陪送个不值钱的罢。”

那妇人果然脸上变色,说道:“我儿今年考上了初选,将来一登龙门,便是王侯公卿。宋家自然该将最大的茶园陪送过来。”

风嬛笑道:“等令郎当上了王侯公卿,再来谈陪送多少岂不更好?”别说他还没过府选,就是过了,离公侯也还有十万八千里,就这般急着抖起来?看这妇人的谈吐,哪有半点风度,宋员外若见到这样的亲家母,怕是晚饭也要少吃半碗。

“放肆!”那妇人气得起身,“若不是我儿看中了宋家姑娘,我哪里肯走这一趟!我儿这等人品才貌,就是娶个郡守的闺女也娶得到,哪里看得上宋家这种土财主!”说着拂袖而去,口中还不忘嚷道:“伙计!茶钱让那女人付!”

少年喊着:“娘!娘!”追到门口,见母亲头也不回地下了楼,急得眼泪也出来了,跺脚道:“我向娘说了多少好话,她才答应向宋家求亲,竟被你这女子坏了!你怎可这般对我娘说话?”

风嬛悠然道:“快去吧,看令堂走远了,你找不着家。”

少年气得两颊涨红,要发脾气,又怕母亲真去远了,犹豫了一下,只得瞪了风嬛一眼,追下楼去。

风嬛付了茶钱,顶着烈日回到店里。拜了祖师像,四五个徒弟就围了上来,风璇接了帽子,翦怡然和木曦帮她扒下那身死紧的外衣,林燕君已端了两个井里湃过的青囊上来。风嬛猛吸了两口又甜又凉的青囊汁,这才缓过气来,擦了把脸,便让徒弟去拿花纸。风璇抿嘴一笑,只拿了两张印着杏花的进来。风嬛道:“你倒机灵。”提起笔来,想着花纸该怎样写。

好合店用的花纸,正式的名字叫连理笺,但缘姑娘们都更习惯“花纸”的叫法,因为纸上印着不同的花,便意味着相看的不同结果:缘姑娘认为合适的,便用印荷花的纸,意思当然是“百年好合”或者“珠联璧合”;认为品行家世尚可,但未必完全符合主家要求,需要再掂量的,用印桂花的纸,大概是“尚有可贵之处”的意思;至于明显不谐、完全不用再考虑的,用杏花纸,按照风嬛的理解,应该就是“早早把这门婚事推了真是万幸”的意思。风嬛想了想,先写了“母性过贪,子性过柔,虽有微才,实无远略”,又把相亲的经过大略写在了下面,自己看了一遍,便移过给了徒弟,让她们去封缄。

几个徒弟自然先传看了,风璇道:“这家也不是一定找不到媳妇,不过宋三小姐那样要娇养的是必定不成。”林燕君道:“无论谁嫁过去,都难免过得辛苦。”风嬛戳了戳林燕君的额头道:“世上过得苦的人有的是,受婆婆这点口舌之气,对有些人来说兴许根本不算什么——你们想想秦家那个闺女。”说着让徒弟们把慕家姑娘的衣服找出来,口中教训道:“你们几个,将来手里捏的都是别人的一辈子,想的该是与那人合适不合适。别说是我们,就是长辈几个老姑姑,也有看走眼的时候呢。”她顿了一顿,自语道:“下面这一家,便不知我看不看得准。”

下面这个主家,姑娘叫慕小鸢,昔日是路然家的婢女,刚刚契满要自行婚配,因没了娘,哥哥也未成亲,有人上门求娶,便托了好合店。秋叶城的好合店有四五家,风嬛所在的这一家论规模只能算中等,信誉却极好——眼光头脑略差一点儿的姑娘,施姑姑宁可送出去做茶舍娘子、布店伙计,也不肯让将就着做缘姑娘。何况自从云珂嫁了之后,满秋叶城羽族的缘姑娘就只剩下风嬛一个,在这人羽混居的大邑,风嬛的生意想不好都难。

求亲的男家姓林,只在南门处开了个小小擎梁特产铺面,相亲却约在了落英街上颇为精致的久香轩,风嬛便觉得虽是重视这门亲事,男家的心也实在有些高。她准时到了茶馆,二十出头的林老板林翼强显然等了良久,案上的九转冰瓷杯里,茶色已经颇浅。见风嬛一身七八成新的香浣布衣,只是普通小户人家羽族女孩的寻常装扮,林老板眼中便有几分失望,却仍是殷勤地让她点茶。风嬛便点了普通的茵苏绿,又笑着向林老板道:“其实慕姑娘最常喝的是绿末,只是这茶太便宜,久香轩里多半是不卖的。”这一回,林老板脸上的失望差一点便掩不住了,脱口说道:“她在路然家八年,养移体居移气,怎么还会喝这样粗淡的茶?”

风嬛在他对面坐下。林老板穿的衣料是上等木绢,款式是今春流行的花样,便是雪大善人这样几代富贵,除非拜觐上宾,家常也是极少穿着。久香轩风嬛也是常来,自然明了这里用九转壶盛的是苏阳春芽——人族的茶饮,适合羽族口味的本就不多,春芽虽不及羽皇的贡茶苏阳翠羽,也是比较昂贵的一种了。看到这里,风嬛便知道慕小鸢所虑不错:比起她这个人,林老板更看重的,是她曾有路然家这个东家。

见风嬛落座斟茶端重大方,林老板的神色稍稍舒缓了一些。风嬛道:“我听说林老板有愿心,宁娶大家婢,不娶小家女。可林老板也该知道,大家婢也是有三六九等的。”想到慕小鸢的种种不安,风嬛缓缓地说了下去,“慕家本就是贫门小户,不然也不会卖女为奴。当年慕姑娘父母双亡,兄妹二人年纪幼小,日子过不下去,她怕哥哥与人为奴,将来不好说亲接香火,便死活要自己去为婢。她哥哥强不过她,也担心她不好婚配,宁可少要钱,只肯买活契。两人在掮客门首哭了一天,路然家六夫人去月神庙求子路过,发了善心,没有要她卖身,只算是雇佣。不过这样的雇工,在路然家多半是不得重用的。也并不是每个大家婢都千伶百俐,替主母掌着钥匙、迎人接物。慕姑娘不算顶机灵,虽然在路然夫人院里八年,也只是个三等侍婢。她日常吃用的虽然比小户人家强得多,却知道自己早晚要离开路然家,提醒自己不要忘本。”

看着林老板的脸色,风嬛微微一笑,“我不知林老板要娶大家婢,是因为看了《青英传》、《银屏记》这样的戏文,还是旁的缘故?”见林老板面色飞红,风嬛道,“大家婢的行事规矩自然比人强些,但也不是个个都大方脱俗,还蒙主人看重,能读书识字、赎身时得大笔嫁妆。大宅门里偷懒耍滑的也不在少数。慕姑娘是个实在人,在主人面前不显眼,便着意跟府里的嬷嬷学了些刺绣手艺,想着出了府,也能贴补家用。”她将衣袖展开,这件衣衫用料剪裁都十分朴素,只在袖口处绣了几点梅花,以风嬛的眼光看,虽然用心,手艺也只能算是中等。果然林老板看了,脸上失望之色又浓了几分。

风嬛叹了口气,道:“慕姑娘家境不丰,嫁妆也不多。而且那位教她刺绣的凤嬷嬷是无儿无女的,讲好了要她养老。慕姑娘特意让我将这些话都讲给林老板你听,其实她是个明白人。她肤色白皙,穿这淡蓝颜色好看,让我着了这件衣衫前来,便是她的诚意。她说自己不怕吃苦,出嫁后,必会孝顺公婆,礼敬丈夫,勤勤恳恳过日子。但她是不是林老板你所想所盼的人,那还得你自己想清楚。”

林老板静坐移时,低声道:“是我思虑不周,行事操切了。家父去世早,家母没什么见识,我便想有个大方能干的妻室主持中馈,同我支撑门楣。我以为路然家出来的人……今日之事,还请容我三思。有劳姑娘了。”

虽然显得闷闷,却是毫不犹豫地付了不菲的茶钱,倒让风嬛高看了他一眼。林家的家业要说也不大,慕小鸢虽不算什么能干的人,做个小铺面的老板娘却也足够……

风嬛一路想着要在桂花纸上写些什么,慕小鸢会不会失望?她哥哥会怎么说?林老板最后又会怎样决断?早就觉得这桩亲事拿不准,现在果然……

这样想着便觉更加燥热,转过街角便抬手取下帷帽,随后就看见了好合店门前,穿着锦衣的凌隼。

心里头“嗐”了一声。今天还真是诸事不顺,虽说此人也不是就今天才跑来……

凌隼也看见了风嬛,灰蓝的眼睛马上就亮了,迎了上来。

“你怎么又来了?”风嬛决定先发制人,把人赶跑了拉倒,“凌公子你整天在我们店门口晃,不知道的以为我们欠你府上多少钱呢。”

凌隼有点讪讪地,“你回来啦?”眼睛黏在她脸上转了几圈,才又没话找话地搭讪,“这……衣服真好看。”

“慕家姑娘做的。”风嬛说,“喜欢就托媒去慕家求亲呀。”

“呃,”凌隼被堵了一下,说,“我又不是说衣裳好看,是你好看嘛。这颜色,跟我上次买给你的那条腰带正配,你要是收下就好了……”

风嬛叹了口气,站定了,抱着胳膊瞪着他,“四少爷啊,我要说几遍你才明白?我们做缘姑娘的——”

凌隼打断她:“可是我去问过你们店里的姑姑啦,她也承认,严格说来,我不算是你相看过的。你相看的是我三哥……”

风嬛无奈了,想必施姑姑跟她一样被缠得很无奈。

凌隼确实是她相看的时候认识的,但情况又确实稍微有那么一点小小的不同。当时风嬛替人去相看的是凌隼的堂兄凌鹰,但凌鹰心有所属,不愿听从父母安排;于是凌隼就自告奋勇,“保证把缘姑娘气跑”。他先是故意迟来了一个时辰,来了后就装出色迷迷的熊样,说了不少不太好听的话——可风嬛是什么人?这点小把戏在她眼里还是真不够看的。风嬛当场就把他教训了一顿:不愿意可以明说,没必要装神弄鬼。凌家公子就算是难得,难道还真有谁家的姑娘要上赶着他?出面请缘姑娘的虽然是女方父母,但姑娘们自己也还是要私下嘱咐很多话的——毕竟父母还有看重男方财势的时候,姑娘却一定更希望男方中意的是自己。女人成亲跟再投一次胎一样,谁也不乐意没投之前就姥姥不疼舅舅不爱吧?一个姑娘能有几年的青春,全用在哄个男人回心转意上?明说男方不愿,节省大家的时间。风嬛说完走了,隔天凌隼找到了好合店——他看上风嬛了。

风嬛对凌隼的追求是明确拒绝了的:缘姑娘入行都在祖师像前立过重誓:绝不与自己相看过的男子扯上关系,否则此生姻缘无幸。这也是应有之义:缘姑娘接触过的适龄男子比谁都多,要是还能起了心就半路截胡,以后谁还再请缘姑娘代相?虽然似乎不近人情,却是为了保护整个行业。前代也不是没人破誓,但最后结果都不好。所以无论别人怎么想,这个誓言缘姑娘们自己还是信的,何况风嬛也没觉得凌隼好在哪儿。

自己走一步,凌隼就跟一步,最后风嬛给气笑了:“凌四爷,您别跟着我了成不成?——我说明白吧,谢谢您看中我,可我没看中您。您懂了么?”

凌隼的眼光一闪,倒不像是伤心,只是有点迷糊:“你为啥不喜欢我?”

“就为您这黏黏糊糊的劲儿!”风嬛真哭笑不得了,“好男子何患无妻嘛,您总盯着我做什么,再说您家里也给您说亲了……”

凌隼一愣:“你接了?”

风嬛也愣了愣,说:“没有。那姑娘比我矮半个头,姑姑交给唐琳了。”

其实……是她推给唐琳了。但是为什么要推给唐琳呢?风嬛忽然觉得自己当时也挺奇怪的。

“那姑娘也是个羽人啊,就算矮了一点儿,你姑姑也还是会先派给你吧?羽人跟人族体态又不一样!”凌隼不知怎么一下子就闪到她面前了,眼睛亮亮的,“你不乐意自己来相看我,对不?你不想真应了那个誓。你心里还是有一点喜欢我的吧?”

“……”风嬛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她心里翻江倒海地纠结,自己当时到底为什么毫不犹豫地就推给了唐琳呢?当然,唐琳是刚出师的小妹妹,多匀一点儿生意给她也是应该的。可是,凌隼有一句话说对了:要跟凌隼相亲的路然家大小姐也是羽人,好合店按例是一定要派一个羽人做缘姑娘的……

可是,施姑姑为什么准了?!

能管着这么大一家店面,三十几号人,施姑姑可不是个好说话的。

风嬛不敢往下想了:不会是施姑姑都觉着自己对凌隼有点那个吧……

难道真有么?风嬛脑袋都乱了,明明凌隼就不是她喜欢的那一款呀。

“哈哈!”凌隼像只炸窝的鸟儿,在她身边跳来跳去,“哈哈!”

“去去!”风嬛自己听着都觉得自己的声音分明就是恼羞成怒,“别闹了,我还要去城南呢——”

风嬛前面走,凌隼就在后头一路跟着,风嬛假装看不见。

“我知道你不喜欢游手好闲的人,你姑姑说,你自己都攒下十五个金铢啦。”凌隼跟她搭话,“我已经在春溪街上找了个小店面,开个花店。你知道,我最喜欢养花——若说起养花,九州除了那些生在山林的精魅,可就数咱们羽人。”

风嬛不说话。

“你不用担心我爹娘,我说了,以后不靠他们。我不当凌家四少爷了,自己养活自己,我娶谁,他们也别管。我爹说,卖花的钱还不够我吃一顿饭。我说,了不起我去挖沙——”

风嬛实在忍不住了,说:“挖沙,人家要羽人吗?还没背上一袋沙子,你骨头先折了。”

“我就是个比方。”凌四爷说,“总有我能做的事儿吧。照我原来少爷的眼光,铺面不在落英街,也该在皮市口;可认真想了想,那里铺面太贵,老店又多,不如春溪街、晴丝巷那边实惠,小小本钱也能长长久久做下去。我都想过的。”

风嬛听着,没有回答,也没有反驳。

“我不懒,准定能养活你,养活孩子。”

“你还真想的远。”风嬛说,“别跟着啦,我到啦。”

“这就到了?那我等你下来。”

“……”

再怎么厌烦,其实心里头也多少感到有一点甜。为着这一点甜,要相看的这位虽然不堪,风嬛却也没早上那么刻薄。

凌隼没说对,她攒下的金铢,已经有十七个了。秋叶城的姑娘,有十八个金铢,就能置办一份体面的嫁妆。等她攒够了这笔钱,就洗手不做了。不过,店里现在由她带着的五个羽族女孩子,还真说不好有没有能出师的;万一到时候施姑姑留她呢?她是施姑姑养大的,总不能一点情分都不讲……

风璇是个好苗子,可惜年纪小了点儿,待人接物还有点嫩;燕君林也还不错,不过被自己训多了,有点儿不太自信……不过,要攒够十八个金铢,至少也要再等一年半载吧。

下楼的时候,风嬛想好了,几个徒弟里头,谁能替她相准了凌隼的脾性,谁就算出师。


(完)

我要说的话都在图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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