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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该忘的东西,你无论如何也忘不掉

张惜辰 新九州 2019-10-25

张惜辰:作家,编剧,酒鬼,文艺青年,传奇拖稿作家。导演系毕业,没有成为导演。摆过地摊,没有成为老板。曾供稿于各类杂志及影视公司,所写涉及青春、都市、奇幻、志怪,代表作品《唐歌》,目前正在创作新九州长篇《逐浪歌行》,“正在”状态无限持续中。


《道可道》,张惜辰早年作品,讲述一个在蜀山之上为修仙求道的人,被其师尊逼迫下山寻道的故事,下山才知,道可道,不是道,却是情!前生今世皆浮云,今朝有酒今朝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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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楔子

每年江南春水浅涨的时候,就会有个叫做南宫惜醉的人来我这里喝酒。他喝酒有个特别的习惯,总是在桌上摆两个杯子,但是有一个杯子却从不倒酒。我问他是不是在等人,他说是。然后他会沉默片刻,接着说:
但她永远不会来了。

 (一)

蜀山是修道的地方。
我在蜀山,我是修道的人。
我想我的辈分不算太高,但至少也不能算低,因为我从七岁就上了蜀山。
我上山的第一天,蜀山的掌门上官泰北就破例收我为徒,他发现我的星目之中有寒光万点,断定我灵根慧质,是万世难觅的修道之才。
在此之前,我的师尊从未收过一个弟子,因为他是蜀山近五百年来最有天分的剑仙,道门中最接近天道的人。
我的师尊说,只我才能配得上他。只有我才有资格得到他一生的真传。
不幸的是,蜀山医仙泰若很快发现我的眼睛只是有沙眼。我的师尊听说之后,只是讳莫如深的一笑。
当夜我就听到玄医馆内传来撕心裂肺的嚎叫声,我的师尊对外宣称是在做挂炉烤鸭。可我知道不是,那是泰若被灭口了。
果然,从此以后泰若就再也没有在蜀山出现过,这是我的师尊给我上的第一堂课,无关道法和仙术,这堂课有两个内容:
一.不要随意置疑领导的文件精神。二.误诊是一种要命的行为。

  (二)

我的师尊说,我比那些后上山的人更精于道法的原因是:我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他们学道的目的是要显技于人前,是为了一时的虚荣。而我学道法,却只是为了道法的本身。除了道法我别无所求。
但有时候我觉得我不是别无所求,我是别无选择。
可是后来我的师尊又说,别无所求是你的幸运,也是你的不幸,你从未拿起过红尘,又何谈放下红尘,你永远都不能成大道。
我问师尊,什么是道。
师尊只是摇头,可说的,就不是道了。
那你得道了么?
没有。
为什么?
因为我太迷恋做挂炉烤鸭。
师尊说完我又想起了医仙泰若,现在我知道师尊把他灭口不仅是为了他的面子,还是为了我和蜀山。他希望我是蜀山两千年来第一个可以成大道的人。
师尊成不了大道,因为他拿起了蜀山派的尊严,就再也放不下。
你总有一天会下山的。若你回来时的心,能如你下山时的心。那你就得道了。
这是那天师尊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叫南宫惜醉,我是蜀山掌门的弟子,我是不死的剑仙。
他们在蜀山求的是道法,而我求的,是道。

(三)

我在蜀山修行了一百五十年,加上学御剑飞行的两年,总共就是一百五十二年,我在一百五十二年间,就将师尊三百年的所学尽数学会了。
师尊告诉我,将来下山的时候,你就告诉别人你大约修行了两百年,这叫四舍五入。
他要我知道,下山是一趟百感交集的旅程,红尘艰难,首先要在细节上取胜。
其实,我不是第一个下山求道的人。蜀山最高的齐天峰上,坐着一个日日念诵道德经的女人,师尊说她才是蜀山第一个下山求道的人,她也是整个道门中,最接近天道的人。
我说师尊,道门传言,你才是最接近天道的人。
师尊说我的确也是,不过我是名义上的,是代表蜀山广大同门最接近天道,相当于仙民代表,而她才是实质上的。
那她为什么没有成大道,难道她在红尘中拿起了什么东西,至今都无法放下?
师尊说我亦不知,因为她的修为比我高上太多,她心中想的东西,我无法揣测,但我觉得她不是没有放下,而是到最后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已经放下了。
我说师尊,这太深奥了,我不懂。
师尊说我也不懂,但我知道她坐在齐天峰的时候,蜀山便会灵气汇聚,妖邪之气尽散,过往的妖魔皆会俯首称臣。
这就是道的玄妙?
不。师尊说,这是因为她打架很厉害。
师尊说话,虽然玄机满布,但总是深入浅出,让人茅塞顿开。
最后师尊说:你应该为你下山做好准备,最好不要去招惹她,因为她再犀利,毕竟也只是一个失败案例,正如良家妇女在青楼里待久了难免会变成青楼女子,和失败案例待久了,也免不了成为失败案例。
我问师尊:什么是青楼?
师尊闭目想了很久,然后缓缓说:凡世的一种澡堂。你下次应该分清楚我话里的重点。
然后我就想,下山后一定去见识一下。

(四)

蜀山最接近天道的人,这个诱惑对我来说极大。所以师傅对我说完后,我即刻便御剑去了齐天峰见她。
——就是因为这一面,我拖延了二十年时间下山。
她叫做慕容蒹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的蒹葭。
她很美,喜欢在鬓角上插上一朵十年一放的忘世花,手里拿一本页脚翻卷的道德经。齐天峰终年不散的白雪会落在她略显单薄的肩膀上,盖满她的头发,盖满她耳边的花朵,她一动不动,只是出神的望着远方。
她望的地方是江南,是整个神州最繁华的地方,整个天下最缠绵悱恻的所在。
在草长莺飞,柳丝缠足的江南。会有娉婷的女子撑着纸伞,娇笑着走在青石的拱桥,会有白衣飘飘的书生,在乌篷船上夜酌,然后对着晓风残月的杨柳岸,吟一阕温婉哀伤的小令。
这是她后来告诉我的,因为在我去看她的前十年,她都没有跟我说过话。
后十年,我想是我的诚心打动了她,她居然主动跟我搭话——而且是三次之多。当然,包括上面那一次。
慕容蒹葭很奇怪,每一年的上半年,她会默默的吟诵道德经,可是下半年,她却会日日吟唱一首凄绝的歌,我记得那首歌是这样的:
前尘切莫问
青丝难解千缕恨
归路切莫问
险峰不晓玉楼春
莫道月常圆
但看云易散
悲莫问
乐莫问
传信雁犹在
不见赠诗人。
歌是美的,唱歌的人是美的,唱的也是美的。
——但是我听不懂,所以忍不住问了她:这是什么歌,是谁做的?
她说:歌叫莫问歌,做歌的人叫许莫问。
我说:不认识。
她说:哦。
于是又用掉了一次和她说话的机会。
最后一次说话,是我被逼下山之前。
因为我在蜀山荒废了二十年,很多没有修成不死之身,但等着看蜀山弟子得道的高人们都不幸死了,这让我的师尊非常愤懑,他觉得这样拖下去很可能会死更多的人,而死的人又很可能都是关心蜀山弟子得道的,所以他把我急召至他的座下。
师尊说:你知不知道最近有很多人死了?
我说:不是我干的!
师尊可能是觉得有点跑题,所以换了一个方式说:我没说是你干的,我的意思是。你必须抓紧时间下山,如果他们全都死光了,那你得道的意义也就不大了。
我说:他们没有后代么?
师尊皱了一下眉:你知道年轻人都不太关心国粹。
我说:师尊,也许我可以在山上再待二十年,从理论角度出发,说不定可以破解困扰道门人士多年的得道问题。
师尊勃然大怒:放屁,你现在有两个选择,一是下山,二是马上下山。
我说:有分别么?
师尊说:有,差两个字。
我说:有没有第三条路走。
师尊说:有,挂炉烤鸭。
我只能选择下山,因为下山之后还可以回山,挂炉之后就只能配甜面酱。
当我把这个消息告诉慕容蒹葭的时候,她却表示情绪非常稳定,我以为在这里陪了她二十年,她多少该表现一点不舍,比如从齐天峰上站起来,拉拉我的手,深情的注视我的眼睛。但她只是抬头看了一下我,然后轻描淡写的问:你准备去哪里?
我说:不知道,但大概会先去青楼洗个澡。
她略微迟疑了一下,说:想法很好。然后又说:你可以去江南。
我说:去找许莫问么?
她说:你找不到的,他已经死了。
我说:我去帮他报仇也可以。
她看了我一眼,惨然一笑:你要帮他报仇,就不必下山了。
为什么?我说。
她说:因为是我杀了他。

(五)

我觉得师尊其实知道我去找慕容蒹葭的事。但他默认了这种行为。
因为蜀山四处都是他的眼线。而且蜀山弟子的必修课之一,就是互相告密,我认为这是一种妨碍团结的做法,但师尊却说,这是一种维护蜀山安定的做法,以免他们胡思乱想,降服了几个妖怪就想当掌门。
我基本不想当掌门,慕容蒹葭也基本不想当掌门,所以这件事基本不在告密的范围内。若不是师尊好友们死亡的频率实在太高,我觉得我还可以在蜀山再待二十年。
在我和慕容蒹葭告别的时候,她让我下山去江南,去找南华子。我问他南华子是谁?她说是一个世外高人,他在江南的暖水岸边开了一家酒肆。
对此我表示很奇怪,因为根据我的印象,世外高人都是住山洞的,他们觉得睡床是一件很可耻的事。
但我决定听从她,因为至今为止,我想不出什么她要害我的理由。

(六)

在一百七十九岁的时候,我离开了蜀山,但我还是二十岁的年青模样。这就是修道的问题之一,我的很多师侄太师侄上山的时候都已经过了青年,所以当他们在蜀山脚下为我送行的时候,周围的民众看到数个头发斑白满脸胡子的道人抱着一个年青人大喊:太师叔,我舍不得你走啊。
并且哭的涕泪交零。
我不得不残忍的御剑飞走,虽然他们的行为让我非常感动,不过这种场景不仅使人感动,还能使人尴尬,况且我心中还惦记着慕容蒹葭所说的江南,那里有我一生都未曾见过的风景。
但我飞走之后,却没能马上到达江南,因为我才发现一个重要问题
——我不知道江南在哪里。
思考了三分之一柱香的时间后,我御剑飞过了一条疑似是江的东西,我觉得江南就应该在江的南面,他要是在江的中间总不好意思叫江南,那就应该叫“会沉下去。”可是后来我才知道我错了,并不是每一条江的南面都叫江南,正如同阳春面里并没有阳春。
当时我在江边的一个村子停下,发现那里的样子和慕容的形容大相径庭,甚至都比不上蜀山,迎接我的只有几条好奇心很重的野狗。
于是我向村口一个晒太阳的村民打听,我问他:这里是不是江南。
他说:这里癞子村。
我说:但这里明明在江的南面。
说完我指了一下村口的那条江。
他说:那是一条河。
我说:那你知不知道江南在哪里?
他问:你有银子没有?
我说:没有。
他说:不知道。
我觉得凡世的人有点奇怪,我没有银子,但是我身上有金条。而且我实在想不出钱和江南在哪里有什么逻辑联系。
于是我再次御剑飞走,四处行侠仗义,在神州大地漂流了整整五年,最终才达到了江南的暖水岸,找到了南华子。
这个时候我明白了两件很重要的事。
一:凡世问路是要钱的,
二:青楼可以洗澡,但这不是它的主要业务。

(七)

我和南华子的第一次见面在道可道酒肆,那时正是江南风光最旖旎的春日。那家酒肆破败不堪,在暖水岸的桃花新柳辉映下显得非常寒酸,我怀疑南华子是无证经营,除此之外,我还有一种更奇异的感觉——我曾来过这里。
那天我背着包袱在酒肆里坐下,四处寻找传说中的南华子。然后一个衣衫褴褛,长袍上尽是酒污的中年人就在我旁边坐了下来,神秘的说:兄台,你的包袱里是否有三根金条。
我当时就怒视着他,手按上了剑柄,厉声道:你怎么知道!
他说:你不要紧张,你的包袱没系好,金条掉出来了。
我恍然大悟,转身系好包袱,拱手对他说道:多些这位兄台,请问高姓大名。
他说:南华子。
我说:原来你就是南华子。
他说:怎么我这么有名?
我说:难道你出过书?
他说:出过,但是卖的不好。他显得有些悲伤。
我安慰说:没关系,但凡有深度的书,都卖得不好。是有个叫慕容蒹葭的人叫我来找你。
他说:我知道。
我说:你竟然知道,看来她没说错,你果然是世外高人。
他说:我善卜,所以我知道。我还知道你是来寻找道的,寻找你值得拿起的东西。
我很吃惊,他所言分毫不差,于是说:你能不能帮我卜上一卦。
他说:可以,但是要收钱。
南华子收了我一根金条,然后用龟甲铜钱为我卜了一卦。卜完之后,他眉峰紧蹙,口中喃喃自语:此卦含义飘忽,但并非没有没有所指。
我说:所指何物?
他说:天机不可泄露。
我说:天机是什么?
他非常讶异的看着我,显然我的话出乎他意的料,他说:一般人听到天机不可泄露就不会再问了,你没有按剧本走。
我说:天机都泄露给你了,就说明它是可以泄露的,我没有按剧本走,但是我按的是逻辑走。
他说:好吧,我没看懂。
他说完后,我以为他会把金条还给我,有点世外高人的职业操守,但是他却径直把我的金条放进了怀中,然后又说:但我知道,如果你在这间酒铺里等九年,你就会等到三个人,他们跟你寻找的东西,关系都很大。
我问:那我找得到么?
他说:不知道,我只算的出过程,算不出结果,所以我说我没看懂。
我想了一下,认为南华子起码为我指明了一条路,这比在神州各地漂泊好,因为在到江南之前的五年,除了筷子,我没有发现任何一样值得我拿起的东西。
于是我对他说:多谢了。
他说:修道之人何必言谢。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在等待的时间里,莫辜负了樽中美酒。
我突然觉得他端的仙风道骨,一身潇洒飘逸。但是后来仔细一想,这家酒肆是他开的,我喝了酒他就能够赚钱,原来这是一种推销手段。
于是我问他:我在这里喝十年的酒,可不可以办一张会员卡,享受喝酒七五折。但他却没有理会我的问题,只是站起身来扬长而去,一边走一边对我说:
以前也有寻找道的人来过我这里,不过他们是一男一女,他们还约好,每年江南春至的时候,都要一起把酒纵歌。
我想他说的女人应该是慕容蒹葭,但那个男人我却不知道是谁。
我还是比较关心会员卡。

 (八)

在等待的时间里,除了喝酒我无事可做。所以我经常坐在暖水岸的河堤上看着江南,看着那些澄澈的江水,看着江上悠然而过的渔船,还有江边携手而行的翩翩书生和婀娜女子。我觉得一切都似曾相识,一切却又毫无印象。
每次一坐下,我就可以一动不动数个时辰,鲜艳的桃花会盖满我雪白的道衣,涨潮的春水会扫湿我沾满香尘的麻鞋。这种时候,我会记起齐天峰顶的慕容蒹葭,也许她在蜀山绝顶枯坐的时候,心中想的就是这些。
有一次我问南华子:慕容蒹葭是不是来过这里。
但是南华子却只是笑,他反问我:你是不是想念蜀山了。
我想我的确是有些想念蜀山,想念慕容蒹葭了。所以我又问他:我等的人什么时候会来。
他说:该来的人总会来的,不该忘的东西,无论如何也忘不掉。
我说:你这么确定?会有这么巧,他们都出现在这里?
他说:小说就是这么巧。
于是我问:什么是小说?
他答:一种叙事艺术。说完了他沉吟了片刻,缓缓的说:你跑题了。

(九)

南华子没有骗我,或者说他也许没有骗我,因为他骗了我我也不知道,他对这件事情拥有最终解释权。
在我们交谈后的第三天,我在酒铺里一个人自斟自饮,南华子走到我身边,指着角落里一个黑衣人对我说:这就是你要找的第一个人。
我要找的第一个人是个酒鬼,他的身边已经摆了七个空酒坛。
南华子说:他每三年就会来这里一次,为的就是等你。你没来的话,他就会一直把自己灌醉。
我说:是你告诉他我一定会来的?
南华子说:是。
我心想南华子实在是一个奸商,原来上当的不止是我一个人。
但我还是走了过去,因为我实在是很无聊。
可是来到黑衣酒鬼桌前的时候,他并没有注意到我,只是一味沉浸在琼浆美酒中,我只好对他拱了拱手,大声说:兄台!听说你在等我。
那个酒鬼抬头看了我一眼,旋即目中怒火燃烧。
是你!他说。你终于来了。
——语气愤怒的就像我欠了他的钱,而且没打算要还。我很疑惑,因为我没有见过这个人,于是我问:你认识我?
他说:就算你化为劫灰我也忘不了你!
我问:莫非兄台在蜀山采过药?
他摇头。
这样一来我就更疑惑了,他既然没有在采药的时候看到过我,而我也不曾欠过他钱?他为何要在这里等我,而且还对我充满了怒火和恨意。
我转过头对南华子说:你有没有用我的名义,向他借过钱?
南华子摇头。
可就在这时,我蓦地感到身后一股非同凡响的劲力袭来,还隐隐能看到身后紫光泛滥,正结成道术的莲花。
我只能朝旁边一闪。
——紫光从我身边擦过,击中了酒肆中的一张空桌。那张空桌顿时燃起火焰,片刻之后,空桌就变成了一堆灰尘,似乎从未存在于世。
酒肆中的客人惊慌失措,夺路而逃,但是逃到酒肆外面却又停止了,不断朝酒肆里面观望。南华子站在他们面前说:刚才的酒钱都付了再看啊,现在开始本店出售瓜子,一两一碟,板凳二两一张,一座一人,不得有一座两人搂搂抱抱的不雅举动。
我没有理会南华子,只是定定看着那个黑衣酒鬼说:你居然偷袭我!
黑衣酒鬼偷袭未果,非常沮丧,他说:我是要杀你,死人是没有资格抗议敌人偷袭的。
我说:你的逻辑很下流,但是很有道理。
我的话刚刚说完,黑衣酒鬼就从桌下抽出一把金刀,刀面光可鉴人,刀身光华流转,是不世出的仙器。
一定很值钱。我想。
然后他便祭起金刀,腾身飞起,刀身化作一条神龙的虚影朝我袭来。
——天龙五弄影。这是非同小可的狠招,我曾用这个招式在蜀山打过无数野猪,看来他真的是要置我于死地。
我当然不会引颈就戮,于是长剑出鞘,催动天星南斗步,一招三生未明由下挥出,抵上他的仙刀。
我毕竟是蜀山掌门的关门弟子,绝非浪得虚名之辈。在场的人只听见一声兵器相撞的铿锵之音,那条神龙便被我道力化为无形。而那黑衣酒鬼被我强力一震,金刀险些脱出手去。
看到这一招被我轻松化解,黑衣酒鬼的表情很复杂,站在原地,半晌没有回过神来。于是我看着他冷冷一笑,说:你中了我的化尸剑法,还不看看自己的颈后天柱穴是否多出了一根肉刺。
他听完之后,脸色顿时又变得惨白,手不由自主的朝颈后摸去。
世界上并不存在化尸剑法,这是我编出来的,因为时间仓促,又想突出剑法的凶恶,所以这个名字取的确实有点难听。
但是难听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上当了。
在他手摸后颈,道力涣散的时候,我突然出手,剑轻松抵上了他的咽喉,我说:你中计了。
他说:你居然使诈!
我说:你马上就是死人了,死人是没有资格抗议敌人使诈的。
他放声狂笑,金刀脱手:你说的对,我又败了。动手吧。
我说: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杀我?
他沉默良久,表情复杂,旋即说道:你果然忘记了,我们曾为了争夺道门第一而数次大战,但是最后我都败了。说完他停顿了一下,又说:当然,还为了慕容蒹葭。
他的话甫一说完,我突然感觉脑中有无数影像不断的跳跃。我确定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但我脑海中的另一个声音却告诉我,我的确曾和他有过生死之搏。
于是收剑回鞘,心道南华子说得对,这的确是我在等的人。然后对黑衣酒鬼说:你走吧。我不杀你。
他惊疑的看着我:你不后悔?
我说:我没看出来有什么地方值得后悔。
他再次放声狂笑,笑了大概有半盏茶的时间,在场的人都觉得他肺活量相当惊人。然后才捡起金刀,拂袖而去。我能听到他走在人群中时,许多人都在说:英雄,收我为徒吧。
南华子在他走后不久,像个扒手一样挨近了我的身边,在我的耳旁说:你是不是想起来了什么?
我说:想起来了一些事,但记不全。
他神秘一笑:那是因为你该见的人,还没有见全。
也就是说他还可以继续赚我的钱。

(十)

我脑海中的东西就像一块被扯碎的工笔画,不同的人手中握着不同的碎片,我自己手上则却一无所有。我必须等他们来将碎片交给我,然后才能拼凑完整。这种过程有点不可思议,因为我的人生,却要等待别人来给我答案。
在道可道酒肆又等了三年,终于见到了我等的第二个人。
那是个浑身青衣的年青人,他在江南花开的最好的时候,拿着剑缓步走进酒肆,衣袂飘舞如苍云飞卷,星目有神却温柔如水。
在他走进酒铺的时候,很多女人都看着他窃窃私语。
我对他也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但我却无法说出来,于是我对南华子说:我觉得他很特别。说完为了表示自己的清白,又说:我保证我喜欢的是女人。
南华子点点头说:他的确是你要见的第二个人。
于是我拿起酒在他的对面坐下,对他说:我觉得我们应该见见面。
他说:对,我本来就是来找你的。
我一愣。——这是一种单纯的生理反应。
他一笑说:你记不得我了吧。
我点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因为我认为这句话是个语病,因为我们从未认得,又何谈记得。
他又问我:我们有多久没有切磋了。
这句话让我感到很抑郁,为什么我等的每一个人都是来找我打架的,我们完全可以看看风景,划划拳,互相赞扬一下对方的穿着和相貌。
于是我说:这么多人,造成了误伤就不太好了吧。
他说:不妨事,我们可以用嘴比武。
我觉得很费解,师尊没有教过我用嘴叼剑,我也没见过掌握了这门绝技的人,蜀山毕竟不是朝廷的残障人士收容中心。
刚刚想到这里,他就说:我先使出一招白鹤卷翅,剑带青霜,朝你咽喉刺去。
我想了一下,说:我舞出一片剑花。
他说:我剑变招式,变成一招天女取水,切向你的双眼。
我说:我再舞出一片剑花。
他有点着急了,大声说:我剑上幻出乱云百朵,横扫你经外奇穴。
我说:我还是舞出一片剑花。
他说:你怎么又是舞出一片剑花。
我说:你招式变得太快了,我刚才那片剑花还没有舞完。
他拿起桌上的酒喝了一口,看着我由衷赞叹道:大巧若拙,一个简单的动作就消了我三招,的确厉害。
我嘴里忙说:承让承让。——我能告诉他我是随便说的吗?
不能。
他说:我当然打不过你,因为我的所有仙术,都是你教给我的。
我回忆了一下,我是教过蜀山的后学术士一些术法,但是绝对没有教过他,因为我的师侄太师侄们全部都面有菜色,枯瘦如柴,没有长相如此俊俏的年青人,在这里不得不感叹一下,蜀山膳房的伙食水平的确差强人意。
他看我走神,接着说:你肯定记不起来了,因为现在的你,不是真的你。
我说:难道我是妖怪!?
这个玩笑开得比较大了,如果一个妖怪在蜀山修了接近两百年的道,而且还是掌门的唯一弟子,那必然成为道门中人茶余饭后的不二谈资。
于是我沉下脸,说:不能胡说八道。
他说:我没有胡说八道!三百年前,你我义结金兰,还收我为蜀山俗家弟子,教了我一身精妙无双的本领。
说完他连干了三杯酒,表情异常激动。
我说:朋友,你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是我总共才活不到两百年,感情归感情,客观事实还是要尊重的。
我的话刚刚说完,只见他在手上结了一个天门诛邪手印。我顿时大惊,因为这是蜀山不外传的秘法,非蜀山弟子绝不可能学到。
你相信了吧,他说,这是你教我的。
我已经没有余力回答他,他的道印就像直接打在了我的胸口,当然不是因为我是妖怪。我的意思是,他的动作让无数的过往之事朝我身上涌来:
我看到自己带着他在苍穹中御剑飞行,他兴奋的眼睛中揉乱了天光和云影。我还看到在江南三月的烟雨中,我与他在春水边畅饮美酒,弹铗狂歌,直到细雨沾湿我们轻薄的衣衫。
那个我不是南宫惜醉,但的确是我。
他就是我要等的第二个人。
我问他:我到底是谁?
他说:我不会告诉你的,因为你还有第三个人要见。
我说:你可以说出来,我提前预习一下。
他却说:我们还是喝酒吧。
那天我和那个年青人总共喝了十八坛酒,就算他对我的一切都缄口不言,和他喝酒还是莫以名之的愉快。在我们把最后一坛喝到见底的时候,他对我说了一句后会有期,然后就乘剑逍遥而去。
我只能看着他陌生又倍感熟悉的背影连连叹息,最后才想起来他没有付账。
我去问南华子:我是不是南宫惜醉。
南华子说:你是,但也不是。
我又问:你可不可以告诉我,我是谁?
他说:不能。
我问:为什么?
他说:因为你需要三年的时间来捋清你想到的东西,而且你又能多喝我三年的酒。
我想南华子真是一个老实的人,但他的确是个奸商。

(十一)

我不知道你们喜不喜欢江南,但我喜欢江南。
世间万种风流事,七分缠绵在江南。
我喜欢江南,不因为这里有红袖酥手,佳人缱绻。
我喜欢江南,是因为一个女人喜欢江南。
喜欢江南的女人,却不在江南,在蜀山。
我想那个女人的时候,我就想蜀山,我就忘了江南的一切。
我想我的师尊错了,他让我到尘世去找值得我拿起的东西。
但我拿起的东西,却早已在蜀山。

(十二)

我等的第三个人,不在道可道酒肆,他确实一直在等我,不过他不能到酒肆来见我。
——因为他是一个死人。
第三个人,是南华子带我去见他的,在我与那个年轻人分别后的第三年。南华子把我带到了一片墓园。
南华子说:这里是许家的陵园。
然后他指着两个堪称巨大的坟墓说:这是许氏夫妇的墓。他们的儿子在蜀山成仙多年,是蜀山建门后从未见过的奇才。
我问:我要见的人就是他们?
南华子答:不是,你要见的人在他们后面。
我说:后面是什么?
南华子道:后面也是坟地。
我说:就为了见一个死人,你就让我等了三年。
南华子说:道德经上说,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你没听说过么?
南华子很是狡诈,因为我不能反驳道门教科书。
但他也说的没错,许家夫妇的墓后,的确有一个小小的土丘,土丘上衰草遍生,一片远离尘世的凄凉。
我问南华子:这是谁的墓。
南华子说:这是许莫问的墓,但是里面却没有许莫问。
我知道许莫问,慕容蒹葭念念不忘的人,她所唱的那首歌就是许莫言所做。
我问南华子:他到哪里去了?
南华子笑而不答,长袖一挥,一道蓝光从他袖中幽幽飞出,将那座小坟萦绕包裹,然后他轻轻一吹,那片蓝光便如同桌上的灰尘,随风而散了。
蓝光消失了,那片土丘也消失了。我走到近前一看,坟冢中空空如也,只有一朵早已枯萎的花,我知道那是忘世花,是蜀山绝顶齐天峰上才有的奇花,十年一放,娇艳动人。
我记得那天看过那座空坟后,我没有再说话,只是在那里垂手而立,从清晨一直站立到暮色降临。南华子神色平静的看着我,也是一言不发。
他在等着我,我想他对一切早已了然于胸。
直到归巢的杜鹃苍凉的啼音响起,它声声喊着不如归去,不如归去。然后我就走到许氏夫妇的坟前,重重的磕了三个响头。
南华子这时才说:看来你想起来了。
我说:我想起来了。我等的第一个人,叫尉迟闲,是天山道门的第一高手,他为了道门第一的虚名,也为了夺得慕容蒹葭的芳心,所以数次想取我性命。我等的第二个人,叫做晏小山,是我的结义兄弟,我曾教会了他蜀山无上妙法。而这第三个人,就是我自己,我就是许莫言,我的父母七岁送我上蜀山,修行二百年后成为第一高手,而后便携师妹慕容蒹葭入凡尘,以求道的真谛。
南华子问:你可知道你怎么死的?
我说:我知道,是慕容蒹葭杀了我,因为她发现,她心中拿起的东西就是我和她的情,她放不下,所以只能杀了我。
南华子略一颔首,说:你死之后,你的师弟上官泰北找到你漂流在世的元神,并以九朵忘花重铸你的肉身,三朵代表在世的恩怨,三朵代表今生的兄弟,三朵代表骨肉血亲。所以你见到三人的时间必须是九年,才能重拾过往,不能短,也不能长。
原来师尊是我的师弟,原来他占了我将近两百年的便宜。
    ——师弟救我,是为了蜀山,是为了师门情分,可是慕容蒹葭又是为何?
    于是我问南华子:慕容蒹葭既然放不下我,为何还要我变成从前的许莫问,难道她想和我再续前缘,我认为我是一个不计前嫌的人,所以我可以勉强答应。
南华子说:因为她没有放弃得道,而她又得不了道,所以她想再杀你一次。
我大惊,说:你是帮凶!
南华子一叹:她杀不了你。说完他从怀中掏出一个葫芦。又说:你把这个带在身上。
我指着葫芦问:这是什么?
南华子说:这是多情。
我问:为什么叫多情?
南华子说:不知道。
不知道真是一个神奇的词语,任何问题在它的面前都可以迎刃而解。
你到底是谁?我问南华子。我认为你不是奸商,你是一个真正的高人,或者说奸商中的高人。
南华子神秘的一笑,说:你有没有听过南华为号,楚地庄周。
我感到天旋地转,原来与我朝夕相处的人,不仅是一个绝世高人,而且还是一个历史人物。
于是我马上说:老祖师受我一拜!能不能再恩赐一点宝物?
南华子说:不能。你现在知道你拿起的东西在哪里了么?
看来他还是一个奸商。我只好说:知道,在蜀山。
南华子又是一笑,然后他的身体就慢慢的变成透明,尘世的灰尘无法在他的身上留下任何的痕迹,只有黄昏的晚霞从他身上透过,洒在我白如初雪的衣衫上。你放得下么?——这是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我不知道。
脑中的记忆凌乱不堪,还没有完全整理成型,时时想起的画面,是慕容蒹葭与我在暖水岸边饮酒,她看着江南殷红的桃花,看着江上千帆弄影,对我缓缓的说:
以后每年春至的时候,我们都要来江南喝酒。

(十三)

历经了尘世十四年的漂泊,我终于再次回到了蜀山。在我的感觉中,这十四年却比蜀山中的一百多年更加长久。
有时候回忆的过程,会让你觉得重新活过一次,我想这就是太多人喜欢回忆的原因。
    回到蜀山,我没有去见慕容蒹葭,因为我知道她迟早会来见我。我见得第一个人,是我的师尊,也是我的师弟。
当时他正在蜀山的两仪殿中训斥我的师侄。我的师侄偷看了一眼他的道术札记被擒,幸好及时证明看的不过是一本通俗小说,否则他一定会变成挂炉烤鸭,这件事情说明:及时是很重要的,因为你不能对一个被烤的人说,对不起,烤错了,下次注意。
我的归来解救了我的师侄,我对师尊说:我回来了。
于是他挥手让那个师侄走了,并问我:你一去十五年,做了些什么?
我说:我行侠神州五年,然后在江南遇到了南华子。
师尊很激动,说:你遇到了传说中的前辈,快告诉我有什么收获。
我说:有两个。
师尊说:你不用急,一个一个慢慢说。
我说:第一,南华子让我养成了酗酒的习惯。
师尊说:这个可以不用说了,说下一个。
我说:我知道了我是许莫问。
师尊沉默良久,
我问:以后我该叫你师尊还是师弟?
师尊又沉默良久。然后开口说:其实在本质上都没有差别,不影响感情。
我说:你不介意我叫你师弟?
师尊再沉默良久,说:你还是叫我师尊吧。
原来我领会错了中心思想。
就在这时,我突然感觉身后狂风乍起,然后整个两仪殿中弥漫起一股异香——忘世花的异香。我面前的师尊,眼中也随之发出惊讶和一丝难以掩抑的恐惧。我知道他在害怕什么,我也知道是谁来了,于是我微笑着回过头。
我知道是她,但我没想到她来的这么快,连她肩膀上的雪也没有全部融化。
——慕容蒹葭,她从齐天峰上赶来了,是为了我。
我呆呆的看着她,她依旧美的不沾烟尘。素手白衣,皓腕如霜,身上的衣袂无风自动,耳畔还是插着一朵开的正好的忘世花。
她的眼神如此复杂,既冷的像齐天峰上终年不化的雪,又温柔的有如江南三月潋滟的春水。
她就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手中还握着一把赤红色的仙剑。
我们有多久没见了?慕容蒹葭开口问我。
我摸了一下鼻子,反问:你说的是许莫问还是南宫惜醉?
她说:有区别么?
我说:有,差四个字。
说完我回头看了一下师尊,他非常赞许的点了一下头。
她冷笑了一下,就像看着一个无理取闹的孩童。她说:你可知道我是来杀你的?
我说:我基本上是知道的,但我觉得你舍不得杀我。
她发出一阵凄凉而美丽的笑声,然后说:你说得对,我舍不得杀你。
我说:那你可以不杀我,我不会强迫别人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
说完我又回头看了一下师尊,他再次赞许的点了一下头。
慕容蒹葭摇了一下头,说:正因为我舍不得杀你,所以才必须杀你,否则我永远都不放不下你。
我说:此言差矣,你杀了我一次,但你还是放不下我。
她说:只能再试一次。
我说:这是两个人的事,就算你要拿我做实验,你也应该先征求我的意见。
我的话刚刚说完,慕容蒹葭蓦地放声大笑。
——师尊没有骗我,慕容蒹葭打架的确很厉害,因为整个两仪殿都随着她的笑声不断的震动,神龛前的神像,案几上的蜡烛全部被她精纯的道力震的东倒西歪,师尊大惊失色,不断对我做着手势,手势的意思是:随时准备跑路。
死人是没有资格讲条件的。慕容蒹葭刚刚笑完,就看着我断然说道。
但我镇定的回答她:你们这些人的逻辑都很下流,不过你杀不了我。
她说:何以见得?
我说:南华子说的。
她又是嘲弄般的一笑,举剑指向我说:南华子还说你会是蜀山第一个成大道的人,结果你还是死在了我的手下。
慕容蒹葭话音刚落,强横的道力便如同潮水一般从她身上倾泻而出,她双脚未动,身形却动,脚下开出朵朵不知名的奇花,剑上带着红莲业火朝我攻来。
她没有用任何招式,像她这样修为的人,本就不需要任何招式,轻易的一剑,便已夺造化之妙,有鬼神难测之力,能轻易置人于死地。
哎哟,出大事了。师尊大喊,然后他一脚踏地,窜上房梁,他可能是想起了挂炉烤鸭。
但是我却没有动,因为我的手上有南华子给的法宝——多情葫芦。我认为就凭南华子在许家陵园华丽的退场,我都值得相信他一次。
“你可认得这个葫芦?”我问他。
然后我突然觉得有点失落,因为她根本我不在乎我珍藏已久的法宝。
于是在她一剑向我攻来之时,我非常忐忑的用葫芦迎了上去。
按照一般的套路来说,这个时候葫芦应该金光乍起,四周仙乐齐鸣,我带着神秘诡异的表情缓缓升向半空,然后慕容蒹葭就会被我弹开,倒在地上花容失色,娇哼道: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这样!
但这句对白却是我说出来的,因为慕容蒹葭的剑触及葫芦,那个葫芦一点反应都没有,虽说质量还是很过关,没有被当场打碎,但我迫于慕容蒹葭的神力,手一时失力,把那葫芦甩了出去——幸好我躲的很快,她剑上的红莲业火没有烧着我,只是点燃了我的袖子,所以说衣服做的长也是有好处的。
出大事了!我也喊道。并抬头看着房梁上的师尊问:我们联手打不打得过她!?
师尊大摇其头,说:怎么你想起了前世?没想起前世的功力吗?
我说:难道你想起了你是前朝的皇帝,还好意思让此朝的妃子来陪你过夜么?
师尊点头:你说的很有道理。怎么办?
我说:跑!
哪知我这个跑字刚刚说出口,慕容蒹葭长袖一挥,我们只听砰的一声闷响,两仪殿的殿门就死死关上了。
慕容蒹葭看着我们说:你们走不了了。
师尊死抱房梁不撒手,说:慕容师姐,我们是有感情的,你何必咄咄相逼,请追忆一下似水年华。
我也说:师妹,你不要激动,还记不记得我们约好每年春至去江南喝酒。
这句话说完,面前的慕容蒹葭蓦地愣了一下,桃面上哀愁和决绝两种表情不断的交缠,持剑的酥手也发出略略的颤抖。我看的出来她很痛苦,她是真的无法放下我,正如我无法放下她。
——看来感情战术还是有用的,我认为必须加紧精神压迫,所以准备酝酿一个忧郁的面部表情和一句深情的对白。哪知这时候,两仪殿的大梁上却突然飞出一把飞剑,击向了愣在当场的慕容蒹葭。
我马上明白过来,是师尊这个蠢货在搞偷袭,偷袭也不专业一点——这种档次的攻击,你是想给慕容蒹葭修指甲么?
果然,慕容蒹葭一闪身就躲过了飞剑,而且从感情的纠结中猛然醒来。她的眼中立时又燃烧出残酷的杀意。嘴角一动,喃喃的说:太迟了,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太迟了。
师尊这一剑唤醒了慕容蒹葭,这一剑将我们推向了死亡的铁手。
我转过头对师尊竖了一个大拇指,说:你是好样的,我佩服你。
倒挂在房梁上的师尊尴尬的笑了一下,表示抱歉说:下次注意。下次注意。
我知道已经没有下次了,慕容蒹葭的速度太快了,我眨了至多三次眼,慕容蒹葭的剑离我的咽喉就只有一寸,我可以看到剑身上明亮的反光,可以感觉到剑尖上红莲业火的灼热滚烫。
我闭上眼苦笑了一下。作为许莫问我已经在她手中死过一次,作为南宫惜醉,我还将重蹈覆辙么?
可是那夺命的一剑却始终没有刺下来——听说死亡的瞬间,绝望会将时间拉扯的无比漫长,但我表示这也过于漫长了,难道慕容蒹葭在研究我的喉结构造?
于是我张开眼,企图看一下发生了什么事,却见到慕容蒹葭还维持着刚才的姿势,身上萦绕着一层薄薄的蓝光,一双剪水双眸中,尽是不可置信的神色。
我确信是这层蓝光牵制住了慕容蒹葭,不可能是我的喉结。所以我顺着蓝光看去,原来蓝光出自慕容蒹葭身后的一个人,一个我无比熟悉的人。
是奸商——不,高人南华子,他手上拿着那个名叫多情的葫芦,我又细细看了一眼,蓝光其实不是从他身上发出的,而是从多情葫芦中。
无情总被多情扰。他此刻正看着慕容蒹葭,高深地说。
我觉得南华子的出现很及时,说的话也饱含玄机,总的来说非常符合现场的氛围。但是我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前辈,为何我不能用出多情葫芦的神通。
他摇摇头说:每一件仙器都是要讲缘分的,缘分未到,自然不能知晓它的妙用。
我说:看来我和多情葫芦没有缘分。说完非常沮丧的叹了一口气。
他再次摇摇头,说:不是,因为你没有打开葫芦塞子。
原来如此!我和房梁上的师傅异口同声答道。——原来是使用方法错误,不过这也不能怪我,因为南华子并没有给我使用手册。
而后南华子没有再理会我和师尊,只是看着如冰雕般不能动弹的慕容蒹葭,他对她说:我本来想给你再一次机会,但你还是选择了错误的路。
这句话刚刚落地,慕容蒹葭身上的蓝光竟倏然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不知从何处而来的无数忘世花花瓣,这些花瓣不断在两仪殿中飘舞,拍打着我似雪的麻衣,在我眼眸中形成了一个美丽的漩涡。
我再也看不到南华子高深的笑靥,再也听不到师尊发出的惊叹。
我只是出神的看着那些花朵,想起了慕容蒹葭在江南的酒肆里为我斟酒,想起了我与她并行穿过繁华的街市,想起她在齐天峰上日日枯坐,唱着我写的那支歌。
我知道,慕容蒹葭从此之后就不会存在了。因为这些花瓣就是她的身体,她的身体正从足底开始慢慢融化,变成忘世花的花瓣,我就站在花瓣搅起的风暴中,看着她的眼睛,看着她的眼神从绝望,变成一种坦然接受的安宁。
她也许从一开始知道会有这样的结局,但正如她所说的,她已经回不了头了。

(十四)

那一天,南华子和我的师尊都从两仪殿沉默的退了出去,只剩下我一个人看着慕容蒹葭,看着她美丽的躯体变成美丽的忘世花,我们只是对视着,彼此都没有说任何一句话。
那张我前世今生都无法忘记的脸,在消失之前对着我微微一笑。
她说:莫问,抱歉了,以后,都不能陪你在江南喝酒了。

(十五)

我是许莫问,也是南宫惜醉。许多年后,我成为了蜀山第一个得成大道的人。
蜀山门人总是问我,你去凡世找到了什么东西,你是如何得道的。我告诉他们,我去凡世只是找到了我自己,找到了我自己,也就找到了道。他们说听不懂我的话,但我认为这是最简单的道理。
可是偏偏越简单的道理,聪明的人却越想不透。
慕容蒹葭也没有想透,我不知道她想的是什么,于是我喜欢上了在齐天峰上枯坐,一如她当年那样。我模仿着她的动作,模仿着她眺望江南的姿势,有时候我觉得我变成了她,有时候我又觉得我还是我自己。
只是在忘世花开的季节,蜀山脚下的百姓都会信誓旦旦的说,在蜀山不可攀援的绝顶上,有一个不死奇人在唱一首悲凉的歌,他们说那支歌是这么唱的:
前尘切莫问
青丝难解千缕恨
归路切莫问
险峰不晓玉楼春
莫道月常圆
但看云易散
悲莫问
乐莫问
传信雁犹在
不见赠诗人。

(完)

我要说的话都在图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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