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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台的遗孀(纪念Felisberto Hernández)| 范晔

2017-11-20 地球是透明的


菲利斯贝尔多·埃尔南德斯(Felisberto Hernández, 1902-1964),阿根廷人。他在写小说之前是钢琴家,但不是一般印象中那种昂然出入堂皇乐厅的钢琴家。他演奏的地方是咖啡馆,电影院——默片时代的电影院里常有钢琴伴奏。后来改写小说。




阳台记

(纪念Felisberto Hernández, 1902-1964)

作者:范晔


 01 


几次去西班牙,前两年住的地方都有小阳台,而最后一年没有,虽然也有个看得见风景的房间。


第一年住的是三层的小公寓楼,阳台对面近在咫尺的地方是荒废的旧宅,据说是很久以前的军队医院。完全没有风景可言且不说,还有几分吓人。某次去超市,顺便带了两盆小植物回来。后来的情景写成这样几句:


阳台上传来有趣的声音

是风吹着衣架在晾衣绳上滑行


塑料小花盆在地上翻来滚去

枯干的罗勒无动于衷


第二年搬了家,是达雾罗河边的老房子,阳台正对着山上的阿尔罕布拉宫。阳台很小,大概只能并排站两个人,脚下踩着一楼小餐馆排风扇的呜呜声。从阳台上看过四月圣周的游行,一月南方难得的雪。


第三年没有阳台,打开窗户能看到高处格拉纳达的古城墙,夏天的玉兰树想把枝叶伸进屋来。现在想起阳台是因为刚读了菲利斯贝尔多的《阳台》。


 02 


菲利斯贝尔多·埃尔南德斯是阿根廷人。今年是他去世五十周年。他在写小说之前是钢琴家,但不是一般印象中那种昂然出入堂皇乐厅的钢琴家。他演奏的地方是咖啡馆,电影院——默片时代的电影院里常有钢琴伴奏。后来改写小说,也碰上几位知音,但直到死也没有太多人知晓。多年以后,他的作品被重新“发现”,评论家说他有与众不同的气息。我只读过他的一个短篇:《阳台》。


主人公和小说家一样,是位钢琴家。一次到外地演出结束,一位老人上来搭话,说很遗憾,自己的女儿没能来,但却没有说明原因。两人说着话,走进旁边的咖啡馆,告别的时候已经约好了第二天共进晚餐。钢琴家如约来到老人家,走进庭院,上了楼梯,游廊里五颜六色的雨伞一字排开。老人说那是女儿的爱好,喜欢将雨伞敞开陈列。二人直走到楼上少女的房间,她并未出迎。从敞开的门口正好看到,她坐在房间里的小阳台上。


客人看见了钢琴,这里的描述很是奇异,不说琴键因年久变色,却说那钢琴露出“泛黄的微笑,一副无辜的神情”。客人想要弹奏,他本为此而来,却被少女拦阻:我们还是饭后再听您的琴声,因为我母亲在世的时候总是饭后为我们弹奏。这样也给钢琴一个怀念母亲的机会,它是她的朋友。客人笑了:那也一定是您的朋友了。不,女孩回答,不是我的朋友。我唯一的朋友是我房间的阳台。


晚饭时气氛微妙。女孩为客人念起自己写的诗,题目是睡衣。写的就是女孩自己的白睡衣。探讨身边的事物或许有自己的隐秘生活。直到客人开始讲笑话,气氛才活跃起来,最后宾主尽欢。钢琴家留宿在楼上的房间。


早上起来听见楼下父女的聊天,在为某位女士的多舛命运感慨。后来老人偷偷告诉客人,谈话中那位女士的情感纠葛种种,全是自己女儿的想象:她从小喜欢坐在阳台上,把看见的行人编成故事讲给父亲,而后者只有配合。如今又有了新的听众,老人恳请他一起入戏。钢琴家惶惑中告辞,几天后接到老人电话,请他务必上门,却不肯说明原因。钢琴家无奈之下,再次造访,又被老人一路延请到少女的房间。他一进门,老人就不见了踪迹。他发现屋内依旧,阳台却不见了。


——阳台掉下去了?

——不,阳台跳下去了。


钢琴家不明白。


都是因为嫉妒,少女向他解释,都是我的错——阳台知道那天晚上我去了您的房间。


钢琴家不知道怎样回答,只能问:您怎么知道…… 


您不记得那天晚上我给您读诗的时候,地板上突然出现了一只黑蜘蛛?少女镇静地回答:那就是阳台发出的警告。


钢琴家不知说什么好,眼看着少女站起身来,走向已经不见了的小阳台,想要拉住她,又犹豫——这时她只穿着诗中描写过的白睡衣。好在她终于停下脚步,在挨近阳台的桌旁坐下,拿起桌上的小黑本,开始朗读她的新诗:


“阳台的遗孀……


就这样,钢琴家菲利斯贝尔多,用小说把所有的读者变成“阳台的遗孀”。


 03 


《从文家书》里说:我这一辈子,走过许多地方的路,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 我大约也可以说自己看过许多地方的阳台。作为公共空间与私密天地之间的暧昧交集,阳台的优势是明显的:既凌驾于虚空之上,又依附于坚实的楼体;既做出倾身关注的姿态,但也仅仅是姿态而已。今年四月在哥伦比亚卡塔赫纳城的那几天,我选了老城区一家小旅社,离玻利瓦尔的故居不远,离马尔克斯当年露宿街头的地方也不远。我拿着地图在街巷间游荡,向着海边的方向走过去,寻找《霍乱时期的爱情》中的剧院原型。一路上遇见阳台无数,或石或木,雪白或斑斓,素净无尘的,花团锦簇的。回到旅社才发现,自己房间里也自带一个临街的小阳台。地方很小,将将能放下一把椅子,容下一双观看的眼。看风景的人可以成为风景,阳台自己也可能是主人公:烈日下紧闭的门窗后或夜间迷离的灯影中,会有多少《阳台》的故事?


本文选自《诗人的迟缓》

作者:范晔

出版社:上海三联书店

范晔,文学博士,现任教于北京大学外院西葡语系。译有《未知大学》《致未来的诗人》《百年孤独》《万火归一》等西语文学作品数种,另有随笔集《诗人的迟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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