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丹：导致"话语"与"文体"断裂的原因

在叙述学的"话语"中占据了重要地位的时间问题在小说文体学的"文体"中基本无立足之地。而在"文体"中至关重要的对词汇的选择、对语法类型的选择（如对句子类型、分句类型、短语类型、词性类型等的选择）以及对句子之间的衔接方式的选择等语言问题则基本被排斥在叙述学的"话语"之外。至于两者相重合之处,批评家们在分析时也表现出对象上和方法上的差异。

我们认为,这种断裂的根本原因之一在于小说文体学基本因袭了诗歌分析的传统,而叙述学却在很大程度上摆脱了诗歌分析的传统手法。俄国形式主义对"故事"与"情节"的区分是针对叙事文学不同于诗歌的本质特征提出来的;叙述学对"故事"与"话语"的区分也是如此。小说文体学则沿用了诗歌中"内容"与"文体"的区分。"文体"主要指作者在表达句子的意思时表现出来的文笔风格;"话语"则指对故事事件的艺术性安排。从这一角度,我们不难理解为什么文体学家在分析小说中的节奏时,注意的仍为文字本身的节奏:它决定于标点的使用、词句的长短交替以及重读音与非重读音的交替等等。而叙述学家在分析小说中的节奏时,却将注意力转向了详细展示事件与快速总结事件等不同叙事方式的交替所形成的叙述运动的节奏。文体学家在小说研究中,沿用了布拉格学派针对诗歌提出的"前景化"的概念。"前景化"是相对于普通语言或文本中的语言常规而言,它可表现为对语言、语法、语义规则的违背或偏离,也可表现为语言成分超过常量的重复或排比(详见第五章第一节）。语音、词汇、句型、比喻等各种语言成分的"前景化",对文体学来说可谓至关重要。在叙述学中,相对语言常规而言的"前景化"这一概念几乎销声匿迹,相对事件的自然形态而言的"错序"则成了十分重要的概念,它特指对事件之间的自然顺序（而非对语法规则）的背离。

在文体学这一领域,不少学者认为文本中重要的就是语言。罗纳德·卡特在1982年出版的《语言与文学》一书中曾经断言:"我们对语言系统的运作知道得越多、越详细,对于文学文本所产生的效果就能达到更好、更深入的了解。"三十多年过去了,文体学已经大大拓展了眼界和研究范畴,但无论所关注的是文本还是文本与语境或文本与读者的关系,是美学效果还是意识形态,不少文体学家仍然认为只要研究作者对语言的选择,就能较好、较全面地了解文本（的表达层）所产生的效果。在1998 年出版的《语言模式》一书中,索恩博罗和韦尔林说了这么一段话:

文体学家通常认为"文体"是对语言形式或语言特征的特定选择。譬如,简·奥斯丁和E.M.福斯特的作品之所以有特色,有人会称之为大作,不仅仅是因为作品所表达的思想,而且也因为他们对语言所做出的选择。对这些作家的文体分析可以包括作品中的词、短语、句子的顺序,甚至情节的组织。

这段话的最后一个短语说明索恩博罗和韦尔林的眼界是较为开阔的,甚至将情节究竟有无结局也视为一种"文体"因素。但他们没有向叙述学敞开大门,对话语层次上的叙述技巧未加考虑。在探讨小说中的时间问题时,他们仅仅关注指涉时间的短语和小句。同样,在赖特和霍普的《文体学》一书中,在探讨"叙述时间、故事事件和时态"时,作者也聚焦于动词时态,忽略非语言性质的时间技巧,如倒叙、预叙或从中间开始叙述等。

正因为文体学关注的是语言问题,而叙述学聚焦于结构上的叙述技巧,因此两者跟语言学的关系相去甚远。罗兰·巴特指出:"语言学研究到句子为止。语言学认为这是它有权过问的最大单位……马丁内说:'句子是能够全面而完整地反映话语的最小切分成分。' 语言学的研究对象因此不可能超过句子,因为句子以外,不过是另外一些句子而已。植物学家描述了花朵之后是不会想着去描述花束的"。叙述学在研究话语时将注意力从句子转向了文本与事件的关系这一超出句子的范畴,这在一定程度上摆脱了(句子）语言学的局限,但同时也在很大程度上失去了语言学这一工具。诚然,语言学是结构主义叙述学的理论基础和推动力。叙述学家一般均着意参照语言学模式,在分析时尽量采用一些语言学的概念。但用(句子)语言学来分析非句子的结构时,语言学概念在叙述学家的手中往往变成了一些抽象的比喻。前文提及叙述学有两个分支,其一集中对故事的表层或深层结构进行分析。列维-斯特劳斯、格雷马斯等在分析时均借用了语言学的理论模式。他们所分析的结构具有较强的规律性,较适于语言学的运用。但这些结构是独立于语言而存在的故事事件的结构,语言学在这一层次上的应用只能是比喻性质的(详见第二章)。在"话语"层次上,叙述学涉及的大部分范畴在严格意义上也属非语言问题,批评家仅能比喻性地采用一些语言学概念。如前文所示,热奈特效法托多洛夫,采用了"时态"这一语言学术语来描述"顺序""时距""频率"等话语时间与故事时间的关系。毋庸置疑,"倒叙""从中间开始的叙述"等顺序问题与动词的时态变化仅在很抽象的程度上才有所对应。值得注意的是,动词的时态变化顺应动作的自然形态（过去的动作用过去时,将来的动作用将来时）,而热奈特的"顺序"则主要涉及话语如何违背或打破事件的自然顺序,造成"错序"(anachrony）。在这一点上,两者之间实际上是对立而非对应的关系。至于"时距"(场景详述、总结概述、描写停顿等等）及"频率"（究竟是描写一次还是多次)则更加难以与动词的时态变化挂上钩。尽管热奈特将这一范畴称为"时态".却显然无法真正应用分析动词时态的语言学方法,因为两者实际上迥然相异。热奈特认为我们可将任一叙事作品视为一个动词的扩展。《奥德修记》或《追忆似水年华》不过从某种方式（在修辞意义上）扩展了"尤利西斯回到伊塔克"或"马塞尔成了作家"这样的陈述句,"因此我们或许能利用动词语法的分类法来组织,或者至少来表达话语分析中的问题。"句子与话语之间确实存在着同源或对应关系,但这种对应有时难免极为抽象和牵强。语言学对于叙述学的话语(特指文本与事件的关系）的作用毕竟有限。当然,因为语言学的科学性较强,参照语言学理论———即便只是在宏观层次上比喻性地参照——也能增强分析的系统性,并能帮助更好地界定研究对象。

小说文体学严格(而非比喻式)地应用语言学。语言学一方面为文体学提供了有力的分析工具,同时又将文体学的分析范围局限于语音(或书写)特征、词汇特征、句法特征等以句子为单位的语言现象上。有的文体学家早就认识到了这一局限性。查普曼在1973年出版的《语言学与文学》一书中指出:文体学必须承认句子以上的单位才能起较大作用。也就是说,文体学需要进行话语(或语篇）分析,"但要建立能产生话语语法的语言学模式则十分困难。在当前这种情况下,文体学家只能利用对于语言交流功能的常识性了解以及借助于分析整篇文本的一些传统方法"。查普曼建议文体学家从以下几方面对话语进行分析:(一)研究一个句子在全文中起何作用,而不是单独地理解它:（二）注意在文中重复出现的词汇、短语、比喻、句型等语言特征,,并从它们在整个话语中的作用出发来研究它们的意义;(三）注意研究句子之间的衔接方式。有不少文体学家进行了这种或其他类型的话语(或语篇）分析。但无论采用何种模式,文体学家的话语分析有一个共同之处,即往往聚焦于语音、书写形式、词汇、语法、句子及段落的组合、语义的连贯等语言或篇章特征,这与叙述学的话语分析显然大相径庭。

此外,叙述学的"话语"涉及叙事文学的普遍规律。如前文所示,"顺序""时距""频率"等范畴均不局限于语言这一媒介,也存在于电影、戏剧、舞蹈等其他叙事种类中。与此相对照,文体学家研究的书写形式、词汇特征、句法特征、句子间的衔接方式、段落的组合等问题均特属于语言这一媒介。

值得一提的是,叙述学的"话语"与俄国形式主义的"情节"之间也存在着差异。前文提及,什克洛夫斯基等认为与中心事件无关的离题事件是为取得艺术效果才被收入作品的;它们是"情节"的重要组成成分。而叙述学对"话语"的研究却从未涉及离题事件,在"话语"与"故事"的区分中,这些事件只能被纳入"故事"这一层次。此外,什克洛夫斯基等十分关心的如何用文字来产生"陌生化"效果的问题也为忽视语言特征的叙述学家所排斥。这些差异容易被批评界忽略。伊格尔顿在《文学理论》一书中就将热奈特的"话语"与形式主义的"情节"完全等同起来了。当然,俄国形式主义与结构主义叙述学对小说形式的研究有着本质上的相似。它们与文体学的距离远远大于它们之间的距离。

作者简介

申丹，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博雅讲席教授，被聘为叙事研究顶级期刊Narrative（美国）的顾问，文体学研究并列顶级期刊Style（美国）的顾问和Language and Literature（英国）的编委、欧洲Journal of Literary Semantics编委、欧美Routledge Encyclopedia of Narrative Theory的顾问编委。2014-2019连续上榜Elsevier中国高被引学者榜单。

本文选自

北京大学出版社

叙述学与小说文体学研究（第四版）

作者：申丹 著

ISBN：9787301293652

定价：72.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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