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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高兴认识您,坂本龙一先生

T China T 中文版 2023-12-16


《20220304》。


这是坂本龙一今年 1 月 17 日发布的录音室专辑《12》中的最后一曲,时长只有 1 分 08 秒。它是 12 首曲目中唯一一支未按日期顺序排列的,在这张被坂本龙一形容为「日记」的专辑中,似乎显得不那么工整。「最后一首曲子给我的感觉和其他几首不一样,所以我把它放在了最后。」他在推特上解释说。


没有旋律,听上去像是风在吹动玻璃或某种轻薄的金属。它们相互碰撞,发出没有规律的清冽声响。接着,风又吹向远方,不缓不急。



4 月 2 日晚 11 点,这首原本在音乐播放软件上只有寥寥数十条评论的曲子,开始收到不断涌入的留言。「晚安先生」,几乎每隔一分钟,都有人留下这句问候。约 2 个多小时前,日本 Yahoo 网公布了一则消息,这位出生于 1952 年 1 月 17 日的日本音乐家、作曲家和演员,已于 2023 年 3 月 28 日在东京都内的医院去世,享年 71 岁。


在中国,坂本龙一最常被谈及的作品是《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每到圣诞节,总有人借它谈论自己的孤独、心碎、柔情,或其余更多情绪。它已经诞生了 40 年。1983 年,在大岛渚执导的反战影片《战场上的快乐圣诞》中,它第一次响起。


那是在影片末尾。日本军官大原与英国军官劳伦斯身份互换,昔日的战俘劳伦斯成了战胜方,而曾经的战俘管理者大原,却将被执行死刑。劳伦斯向大原告别,大原突然问道:「还记得那年圣诞节吗?」—— 那一年,劳伦斯被判死刑,而大原趁醉意赦免了他 ——「记得。」劳伦斯说。坂本龙一的配乐就在这个瞬间响起。「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北野武饰演的上原露出笑容,脸颊红红的。劳伦斯也笑了。



这也许就是音乐最美妙的时刻 —— 无论创作者本意为何,无论后来的聆听者如何理解,又是否了解其创作背景,音乐是自由的。


就像人们在面对每一个公众人物时所做的那样,坂本龙一也被贴上了庞杂而又简单化的标签。人们说,这是一个天才;一个音乐边界的探寻者;一个纵情恋爱的男人;一个不拒绝名利场,但也不太在乎声名的雅士;一个切中时代精神、回应人类内心渴求的贤师。人们解释,如果一个深受左翼思潮影响的社会行动者明白了什么不可抵抗,什么不必抵抗,那么这个人的长相、衣着、才情、生活方式、专业水准和社会关怀度,都将指向一个范本。范本的名字,就叫坂本龙一。



但过去 9 年来,他更主要的形象是一个从容面对死亡的人:2014 年至今,癌症从坂本龙一的口咽、直肠转移至双肺。他如何每天早晨吞下几十种药片,如何在这种情况下创作,如何按下每一个琴键 …… 这一切,均以一种井井有条的方式,通过自传、专辑、演奏会、直播、纪录片等媒介形式,徐徐展现在公众眼前。2022 年 12 月 11 日,坂本龙一举办了最后一场线上演奏会「Playing the Piano」,他的坦然让人几乎错觉,只要命运允许,他会一直创作和弹奏下去。


「音乐即自由」,他说。在所有解读、标签和往事之外,坂本龙一最终保持了一个巨匠所能拥有的最高程度的自由。


在所有那些矛盾和复杂之中,只要播放他的音乐,一切又都归于平静,犹如又一轮满月升起,照亮床单和海面,提醒道:「你会看到满月升起几次呢?也许是 20 次,尽管你以为能看到无数次。」


《T》中文版 2018 年 9 月「男装时尚」特辑封面


2018 年夏天,《T》中文版在纽约见到了坂本龙一,并与之进行了一次对话和拍摄。那一年,他刚刚「战胜」咽喉癌,尽管依旧需要谨慎地对待身体状况,但生活已经有逐步回归正常的趋势。7 月的一个下午,他出现在摄影师 Craig McDean 的工作室,一头银发,藏蓝色棉质开衫,很有耐心地完成了一群后辈布置的规定动作。临别前,每个人都从他手中接过了一份礼物:他发表于 2017 年的专辑《Async》。


今天,我们决定再次发表这段专访。面对只能用音乐表达的东西,文字就谦卑一些吧。把一切留给音乐。很高兴认识您,坂本龙一先生。

纽约林肯中心电影协会(Film Society of Lincoln Center)主放映厅,坂本龙一和导演 Stephen Nomura Schible 并排而立。他们互相推让了一阵,直到 Schible 拗不过,终于先开了口。他说,「各位肯定都清楚,我不是今天的主角,然而 ……」

「然而主角已经老得不能看了,麻烦大家稍后闭眼观赏。」坂本插话道。场内都笑了。

这是 2018 年 7 月初的一个傍晚。作为今年 NYAFF(New York Asian Film Festival)的展映片,《坂本龙一:终曲》(Ryuichi Sakamoto: CODA)迎来了它在美国的首批观众。因为当天是点映,所以主办方并未安排座次,来晚了,就只剩过道上临时增设的靠背椅。现场有人写生,几分钟的工夫,他已经完成了两张坂本的线稿。很难说这不是一种狂热 —— 既别出心裁,又方便自我满足,还能留下一点什么 —— 这在今天的偶像应援体系随处可见。当然,如果对象是坂本,或许可以理解成别的意味深长:毕竟,面对传奇,人们总更倾向于写意,而非一板一眼的白描。



但「写意」有门槛。它要求被解读者拥有一个长程、融洽、甚至夯实的人生模型,否则,所谓的写意就只能沦为单向度的一厢情愿。在我们的通识教育中,传奇往往代表着什么,最少也要和时代语境休戚与共;但坂本花了许多年质疑这一点,即便只是出镜商业广告,他也不忘强调「所谓的了解,应该是误解」 —— 这意味着,一个人可以不代表任何东西,只代表他自己。他并不需要混合了各种命运投射的想象。

 

某种程度上,坂本和他的精神偶像巴赫如出一辙。坦率讲,巴赫不是风格的开创者,在他一生写就的复调音乐(以及他凭借一己之力将赋格技法推向全新高度)背后,是一名宫廷乐师低限度的人生抱负:创作只是为了下一个礼拜天的演出。作为参照,这足以观照坂本常年来的心无旁骛,换句话说,他与巴赫一样,「工作足够努力」。

 

最后,这是一次关于坂本的、微不足道的对话。当传奇 —— 不管他本人是否接受这样的冠名 —— 有问必答地回应了「写意」的靠近时,呈现就是一种正确答案。

《T》中文版:说实话,媒体或个人对于您过往经历的挖掘,会让您感到为难吗?


坂本龙一:(以下简称坂本)性格上,我对于过去是不感兴趣的,因此对于「您做了些什么」「您做过的这些」这类问题完全不感兴趣了,我更专注于当下在做的和未来会做的。

 

《T》中文版:不喜欢被当做伟大的人类遗产。


坂本:不喜欢,我就是一个普通人。我从年轻开始就是这样,不喜欢被人吹捧。以前 YMO 时期,比如在武道馆开演唱会,然后被十几岁的年轻人就好像对神一样的崇拜,我其实很烦恼。

 

《T》中文版:但正因为你创造过了不起的作品,比如《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所以才有了「人类精神遗产」这样的符号,似乎连您自己都绕不过去。


坂本:也对(笑)。


 

《T》中文版:那反复演奏这些「名曲」时会厌倦吗?


坂本:出名的曲子也好,不出名的曲子也好,都是我自己的作品,我同样喜欢,并不存在什么「因为有名所以讨厌」这样的想法。但是,如果要求我只弹奏有名的曲子,我是会感到困扰的。当然,也是不会讨厌(名曲)的。如果现在让我再创作一次那样的曲子,说实话,我自己也不知道能不能写得出来,毕竟自己的思维和感性都已经发生了改变。

 

《T》中文版:因为年轻的时候不会计较未来。


坂本:那个时候写的曲子,比方说《末代皇帝》的相关工作,早已存在于我的记忆之中。例如和导演一起经历了很长时间的交流与拍摄,之后开始电影配乐,诸如此类的,大多都和作品融为了一体。现在每当弹奏的时候,就能回想起当初的点滴。


 

《T》中文版:说到《末代皇帝》,那个年代的中国对您而言几乎不可理解吧?音乐是被管制的,是服务于意识形态的。在我父辈的回忆中,那甚至是一个不鼓励「笑」的时代。您经历过类似的年代吗?


坂本: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前,或者说战时,日本也曾有过异常严苛的文化氛围,生活的所有方面都被统制着。兄妹在路上走也会被责骂,据说还会被宪兵带走。此外,只因为家里的藏书上写着「社会」两个字,就会被逮捕和拷问。文人、艺术家、音乐家也因为必须配合战争而被限制了创作空间,歌曲、戏剧、电影,所有的领域都不能幸免。这是我的父辈的世代的故事。幸运的是,战后出生的我,并没有被夺走自由的经验。


 

《T》中文版:这种相对的自由是不是也影响您的创作观?时代宽容,因此在作品中,看得到坂本龙一本人。


坂本:应该说,除去少数的例外,我一直遵守的原则是,能用语言表现的就用语言表现,只能用音乐表现的就交给音乐。明明用语言表现就够了,却故意把它纳入音乐的范畴,对我来说应该是没有(发生过)的。但话说回来,我也不过是一介凡人,想到什么,多多少少会自然地从音乐中渗透出来,有时候还会把想法放进作品的标题(笑)。


 

《T》中文版:现阶段还愿意用音乐和世人交流吗?


坂本:「交流」本身是很困难的。单纯从「听」的角度上看,我当然想让大家欣赏,但我没有想过用音乐改变人的感情。我知道音乐有改变人心的力量,但我并不太想使用这种力量。

《T》中文版:为什么?


坂本:最大的理由是,在我出生以前,德国纳粹党巧妙地利用了音乐及文化,尤其是并没有直接罪过的瓦格纳的音乐,被用作引导国民走向法西斯的工具。我对这件事有非常大的创伤情绪。的确,音乐有那样的力量,但如果运用的方式是危险性的,就会极其危险。因此,我会提醒自己不要让自己的音乐变成这样。



《T》中文版:这也是您「无核化」的初衷吧?这种方式上的危险性。


坂本:核能产生的核废料,不是自然的产物,而是完全人为制造的垃圾,是宇宙中原本没有的东西。比方说,核事故后的辐射污染,有的放射性元素的半衰期可能是一周,有的则需要 30 年,但想让污染完全降解,可能需要和宇宙诞生以来等长的时间。人类为了自身的利益,制造出了自己无法处理,自然也无法处理的垃圾。因此,会产生诸如此类的伦理性问题 —— 宇宙难道应该为人类的行为买单吗?

 

《T》中文版:但也应该考虑到,有朝一日,人类是可能实现对核能的驯化的。


坂本:人无完人,即便再怎么发展,事故的发生是无法完全避免的,也没有人能承担失控的责任。在这个层面上,我认为用核能发电和使用核武器一样,没有差别。


 

《T》中文版:如果对这样的未来没有信心,您会转而寻找宗教上的慰藉吗?


坂本:年轻的时候,我对宗教和自然都没有多大的兴趣。但是 40 岁左右,大约 1990 年代,因为那个时候「温室化」很严重,慢慢地,我心里就有了这种想法 —— 不是突然就有的,是循序渐进地 —— 开始深入思考自然,以及相对于自然,人类该如何自处这类问题。其实呢,最开始也在 40 多岁的时候,突然就觉得眼睛不太好了 —— 我本来是不戴眼镜的,于是做了检查,医生告诉我,是我的眼睛老花了,于是我在 40 多岁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正在变老。这是我开始思考的契机。从出生、成长到死亡,万物都要经历这样的过程。那个时候,我才意识到我自己也是自然的一部分。


 

《T》中文版:我一直以为神道教的「万物有灵」是写入了日本国民基因的。


坂本:的确是,但只提神道教就能当做答案了吗?我不太确定。「万物有灵论」在现代日本也一直有迹可循。从古代起,日本人就觉得山川草木中寄宿着神的感性,作为这种感性的现代版,(日本人)对机器人、CG 角色等内容充满了亲近感。不过虽说如此,是不是一定都在修行这种心灵哲学呢,倒也未必,也有很多行动的原理是非常实用主义的。这两种类型同在,身为日本人的我也无法理解。



《T》中文版:康复后有更「出世」一点了吗?


坂本:并没有(笑)。但是能从神道教「出世」的生活方式中感受到魅力。要是能住在深山,吃山里的雾就能维持生命,那就最棒了。

 

《T》中文版:原来您是这么理解「出世」的。


坂本:我感觉道教是很接近宇宙本真的,好像是在近距离观察宇宙本来的模样。世上有很多不同的宗教,比方说基督教,它的教义里也会描写宇宙的诞生和终结,但这种终结是不一样的,它是想教导人们循规行事,这样死后才能抵达另一个世界收获幸福。对于这样的内容,我完全没有兴趣。人类有也好、没有也罢,我只是想知道真正的自然,真正的宇宙是什么样子,仅此而已。至于人类生活相关的,我不考虑。


 

《T》中文版:有「朝闻道,夕死可矣」的觉悟?


坂本:嗯 …… 对我来说,没有需要持有如此程度的觉悟去守护或坚信的东西。虽然还远没有达到这个境地,但在癌症治疗稍见成效的几个月后,我接手了《荒野猎人》的原声制作,当时我想,有可能因为接了这份工作导致癌症复发而亡;但哪怕如此,因为是我想做的事,所以我还是愿意去做。

 

《T》中文版:《荒野猎人》中 Leonardo DiCaprio 的角色也是一个从死亡的深渊归来的人。


坂本:不活着的话,就没有办法做音乐(笑)。



《T》中文版:我想知道您怎么看待自己如今的美学趣味,是不是进入了「形而上」的状态?

坂本:我完全不是个「形而上」的人,还有很多俗人的烦恼。流行音乐里当然也有好作品,尽管风格各不相同,但我能感受到好的音乐是具备共通的尺度的。对于有崭新的创造性和自由的想法的音乐,我还是非常想保持拍手称赞的态度。
 
《T》中文版:之所以这么问,是因为我不能从专辑《Async》中感受到生命的悲喜。

坂本:这是你的自由(笑)。任何人 —— 包括我 —— 都无法谴责你这种聆听方式,我也很开心你能有这样的感受和思考。对我来说,自己的音乐是快乐的还是悲伤的,或者想表达什么,我都故意避免用语言描述。因为我不想妨碍大家的自由。我认为这就是一种沟通。
 
《T》中文版:在纽约浸淫将近 30 年,变成百分之多少的「纽约客」了?

坂本:我觉得我很难变成所谓的「纽约客」,也不认为有完全变成纽约客的必要。从儿童时代起,我就渴望成为不必归属于任何地方的、完全自由的人类。所以,出生在日本,说日语,在我看来也不过是个偶然。能成为可以生活在地球任何地方的人类是最理想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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