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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新海诚谈论「废墟」,而不是「恋爱」

T China T 中文版 2023-06-21


2011 年 3 月 11 日,东京 CoMix Wave Films 大楼内,导演新海诚和同僚正全情于动画后期制作中。下午 2 点 46 分,一股强烈的震感袭来,新海诚一边感慨着地震的强度,一边与同事们紧急避险。直到当晚,他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那已经是 12 年前的事了。日本 3·11 大地震后,新海诚的创作理念发生巨大的转向 —— 他感到自己乃至全日本的居民,内心都因这场灾难发生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变化。有的人辞去工作,加入到赈灾行列中;有的人因过度悲痛,彻底失去正常生活的能力。


《铃芽之旅》的中国大陆特供版海报之一,

描绘了房屋上的废船,这参考的

其实是 3·11 地震后的现实场景 —— 岩手县

大槌町赤浜地区一艘船被冲上屋顶。


新海诚本人作为幸存者,至今心怀愧疚:「为什么当时死去的不是我?」侥幸的是,新海诚并未身处受灾最严重的地区,但这又使他旁生出另一种幽深的愧疚感:「当灾难发生时,我却在制作娱乐电影。」这些复杂的思绪叠加在一起,最终推动这位导演开始操刀「后灾难三部曲」:《你的名字。》《天气之子》和《铃芽之旅》。


今年 3 月 24 日,三部曲中的最后一部 ——《铃芽之旅》在国内上映。它以公路片的叙事框架,讲述了少女铃芽穿行于日本各地的冒险之旅。铃芽到访过的地方,先后对应了 2016 年的九州熊本大地震,2014 年的伊予滩地震,1995 年的阪神大地震,1923 年的关东大地震,以及 2011 年的 3·11 大地震。在《你的名字。》和《天气之子》先后以「陨石撞击地球」和「极端气象灾害」来表现灾难后,新海诚不再借隐喻表达对 3·11 大地震的追思,而是直接将镇压「蚓厄」、平息地震作为《铃芽之旅》的主轴。而这,无疑是一次用作品直面自身精神创伤的尝试。


片中,母亲给铃芽亲手制作了一把椅子,
家被海啸冲毁时,椅子也失去了一条腿,‍
象征灾难给幸存者留下的生理和心理创伤。

理解「蚓厄」是理解《铃芽之旅》的关键。作为电影的主要线索,「蚓厄」是一种虚构的巨大能量。它常年潜伏于日本地下,极不稳定,一旦现身就会引发大地震。而铃芽在旅途中,需要不断通过类似神道教仪式的「闭门」,将「蚓厄」封印于一扇扇联通死者世界与现实世界的门内。


「蚓厄」与死者世界的勾连,隐喻地震带来死亡的威胁;而「蚓厄」现身时遮天蔽日的姿态,则直白表达了地震这朵阴云在日本民族心头的沉重度。《铃芽之旅》对大地震的亲历者而言,分量无需赘述,但它是否具有更广泛的意义和启发?假如将地震视为一类随机降临的、无法预测的大灾难,假如能看到,「蚓厄」不仅是日本民俗传说中引发地震的「地震鲶」的变体,更象征了灾后幸存者一种普遍的精神状态,那么我们或许可以通过《铃芽之旅》看到另一层面的解读,并理解为何接在接受 NHK 采访时新海诚会说:「希望《铃芽之旅》让社会更容易呼吸。」



对于受灾的家庭而言,灾难爆发往往只是第一轮强烈而短暂的冲击,更难捱的是今后漫长的生活。在 3·11 大地震纪实图书《巨浪下的小学》中,英国驻日调查记者 Richard Lloyd Parry 记录过这样的事实:灾后救援期间的生活还算容易,流离失所的人们聚在临时搭建的营地生活,为赈灾平添了一些生气。但在人们被分配至一间间临时住房后,更长久的危机方才降临。社区再一次瓦解,灾后漫长而破碎的生活折磨着许多幸存者。据调查显示,3·11 大地震过去一年后,每 10 名幸存者中就有 4 人受失眠困扰,每 5 人中就有 1 人抑郁,同时酗酒人数与高血压患者激增。


那是一种长久的钝痛。统计数字仅仅代表着那些显见的病症,而在更隐蔽的角落,灾难会彻底改变一个人的精神状态。如同新海诚曾在采访中所说的:「不论制作什么,愧疚感或许都一直无法消散。」更具体一点,地震中失去女儿的紫桃佐代美这样告诉 Parry:「我不仅仅是指我们的生活发生了改变。我是指,我们脑子里有东西不一样了。那天以后,每个人都出现了这样或那样的问题。」


《铃芽之旅》多次出现「废墟」。新海诚
在采访中说,他希望创作一个悼念土地的故事。

灾后重建往往不仅是物质意义上的重建,更困难的部分在于心灵。而对于此事,我们每个人或许都有自己的感受 —— 在走进后疫情时代的今天,我们每个人都是一场全球瘟疫的幸存者。大量统计数据指出,疫情从各方面加重了人的负面情绪,那段被病毒围困、在封锁中煎熬的日子,并未远去。如今回望那段日子,大部分人或许都会得出与紫桃佐代美类似的结论:一切已经不一样了,我们的生命被打上了一个烙印,它会一直提醒我们,再也无法回到所谓「疫情前的生活」。


但「回去」却是一种人性的执念。就像新海诚在电影前半部分所刻画的那样:铃芽一直试图通过「门」回到那个母亲尚存于人世的世界。它对应着日本人的日常习惯:在离家时留下一句「我出门了」,家人以「早点回来」回应。这组日常对话构成了一个承诺,它意味着某人从一扇门离开,必然从同一扇门回来;也对应着灾后重建者的心理:假如将破碎的物质世界修复,将混乱的秩序复原,我们也就回到了原先的生活轨迹。


铃芽一直试图通过「门」

回到那个母亲尚存于人世的世界。


这终究是办不到的。在电影中,失去母亲的铃芽与阿姨一同生活,两人以亲人的纽带联结,却又各自小心翼翼。她们都在试图扮演类似母女,却又不是母女的角色;同时她们心照不宣地对过去只字不提,即便铃芽的母亲正是 3·11 大地震的受害者。然而在那些真正独处的时刻,铃芽真实的心理也暴露无遗:从失去母亲的那一刻起,她就陷入了深深的虚无,不再认为自己的生命具有价值,也不再对生活抱有真正的期待。

与现实中的人相比,铃芽至少还有伪装的力气。不幸不平等地降临。《巨浪下的小学》记录道,3·11 大地震幸存者中,有人持续寻找自己孩子的遗体,坚持 6 年依然一无所获;有人将孩子的学校告上法庭,指责地震发生时是教师没有履行监护责任,最终导致孩子的死亡;有人扬言自己在灾后频频被「鬼魂」缠身。Parry 带着这些故事去寻访曾参与过救灾的僧人金田谛。金田告诉他,幸存者们所有的困惑实际都通向那个终极问题:「在死亡面前,生命的价值何在?」


在电影中,新海诚最初提供了一个看似诉诸宗教与宿命论的解决方案。我们可以从男主角草太在每次镇压「蚓厄」时都会吟诵的那段祷词看出一些端倪:


「思而复思,祈唤日不见之神,祈唤祖祖代代之土地神。此山此河,承恩甚久,不胜感激。诚惶诚恐,诚惶诚恐。谨遵神旨,予以奉还!」


片中铃芽与草太一共关闭了 5 次「门」,前 4 次的祷词均是这段文字。它与日本传统的「产土神」信仰相呼应,加上「神意不可测」的理念和草太祈祷时谦卑的姿态,很容易解读出它指向一种东亚式的隐忍文化,用「平静的自我约束」和「没完没了的隐忍」来贯彻一种「消极接受现实」的态度。


「门」串联了承诺与纪念,

既有对罹难者的缅怀,也有对活下去的决心。


这样的态度普遍存在于灾难后的日本,但它却很少被进一步拆解:接受什么?何以接受?当灾难随机降临,并无差别地摧毁所有人的生活时,我们却要认为这种苦难有其意义吗?我们会发现,循着这种思路往下走,最终只能抵达「生命的价值是苦难本身」这样的回答。


但苦难本身不是目的,也无法回答任何问题。对此新海诚也曾在访谈中提到:「其实没有人,就不会产生灾害。如果没有人,只是大地摇晃,病毒出现而已。灾害也可以说,是某种大自然和人类的共同作业。」灾难中个体的感受成为新海诚思考的锚点。电影中的城镇、设施在经历灾难、泡沫经济危机和人口迁出后被荒废,通过悼念这些事物,再现大自然的威严,新海诚想给出的答案是:「当一些个人无能为力的事件发生之时,能够思考该怎样做,才能向前进。」



因此这位导演才会在最后一次「闭门」时,让草太又一次面对「蚓厄」,念出此前未出现过的后半部分祷词:


「我深知命如蜉蝣,深知死亡总是如影随形。但此时哪怕再多一年,再多一日,再多一时也好,我辈仍愿人生得续。勇猛的大大神啊,诚心,诚意,请求您出手相助。予以奉还!」


片中名为「大臣」的白猫,
一路引导着铃芽寻找属于她的「往门」。

在这个片段中,「大大神」化身为猫,与「蚓厄」搏斗,试图将其压制,这一幕也寓意着一种发生在精神世界的自我斗争。假如将猫视为宠物的图腾,将「蚓厄」视为试图吞噬人心的虚无感,这种叙事设计正好对应着喂养宠物以安抚人类情绪的现实。而此时出现的后半段祷词,是试图解答生命意义的真正核心,即「大大神」可以短暂镇压「蚓厄」,但真正让土地安稳下来的是人心。


新海诚用宿命论的叙事框架,给出了存在主义式的回答:命如蜉蝣,死亡如影,这是任何人都面临的现实;或许我们在突如其来的灾难面前没有还手之力,或许我们永远无法打败死亡,然而此刻我们活着的事实,却也如此确凿。

要真正重建精神世界,宗教仅能扮演那个施以援手的角色,关键在于,生者要自己做出「生的决意」。或许「为什么生」是宿命的选择,但并不是明白了生命的意义才能选择活下去;更多时候,只有决意活下去,才能明白生命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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