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躺在你衣橱中的「哥布林模式」

T China T 中文版 2023-04-13


牛津大学出版社发布的 2022 年年度词汇是「哥布林模式」(goblin mode), 这是首次由大众投票选出的词汇。3 个候选词从多达 190 亿个词中脱颖而出,最终「哥布林模式」获得了 93% 的压倒性优势。根据官方解释,这是「一种不自惭形秽的自我沉溺,懒惰、邋遢、贪吃,典型表现为拒绝社会规范和预期的行为模式」,它与中文互联网的流行词「摆烂」不谋而合,无疑是后疫情时代人们生活的一个真实镜像。


大多数国人对于「哥布林」这一舶来词的认知或许来自于游戏《地下城与勇士》(Dungeon Fighter Online)和《魔兽世界》(World of Warcraft),或者 J.R.R. Tolkien 和 J.K. Rowling 的系列奇幻文学。在西方神话传说中,哥布林(地精、小妖精)的形象千奇百怪:它是会变形的生物,小恶魔或者小仙子,粗鲁、多毛的半人半兽,善于冶炼和发明的匠人,嗜财狡诈的商人和银行家。它和其他超自然力量的区别并不在于外形,而是对与世隔绝的热情。这些小妖精喜欢躺在安乐窝,直到 16 世纪欧洲城市生活出现之前,哥布林大多被描述为住在洞穴里的生物。


小妖精象征的是人类在私人生活中一种天真顽皮的无意识状态。相对于只会躲在桥下偷袭的巨怪来说,它们更懂得「玩乐」,不修边幅、游手好闲。或许它们好几天没洗澡了,但它们能有什么坏心眼呢?

《奇幻精灵事件簿》(The Spiderwick Chronicles)‍

中的「淘气小妖精」(hobgoblin)


而在后疫情时代,当社交封锁被解除,人们从居家办公的无底洞里手忙脚乱地回归公共生活,用哥布林模式形容人们在审美上的落差 —— 不再追求整齐利落 —— 再合适不过了。

哥布林模式一词首次出现在 2009 年。有人发布了一条推特:「M 女士昨夜进入了高度亢奋的哥布林模式,就像是吃了一袋白砂糖外衣的糖果,就着几罐红牛吞咽了下去一样。」关于 M 是谁,她在那个灾难之夜到底做了什么,几乎无人知晓。但这一描述本身却尤为生动:她的原始状态被释放、激活了。虽然这条推文只得到了寥寥 22 个点赞,然而,「哥布林模式」却勾勒出了一个 10 多年后人们习以为常的情境。

这个词在 2022 年 2 月出其不意地卷土重来,并在接下来的几个月内热度不断攀升。「Julia Fox 对于她和 Kanye West 之间的关系瓶颈首次开口:他不喜欢我开启哥布林模式」—— 这条假新闻是一则彻头彻尾的八卦。在交往 6 个月后和 Ye 高调分手的演员兼模特 Fox 事后声称,自己从未提及「哥布林模式」,但是这个说法旋即在推特、Reddit 和 TikTok 等社交平台上引发了病毒式传播,引起了人们的广泛共鸣。与 Kim Kardashian 一家在社交平台上的网红摆拍风相比,Fox 的怪异风格看起来似乎是「哥布林」的真实写照。TikTok 上一只只哥布林的摆烂行为则五花八门:不吃药,囤稀奇古怪的货,不化妆、不打扮,穿着胡搭的卫衣卫裤,对着镜头真情告解。

Julia Fox 身着以她为灵感创作的背心连衣裙

就像是电脑游戏里的隐藏挑战会激活另外一种战斗模式一样,历史上的人们开启过各种各样的「模式」。在西方,2007 年人们进入了「野兽模式」(beast mode),紧接着是「蛮人模式」(savage mode)和「变态狂模式」(sicko mode)。

在人群中疯传的词汇只是表象,它遮蔽的是一种弥漫性的社会风气。在社会学的视角下,解放天性的哥布林所拒绝的「社会规范和预期」是通过人们在日常生活中的自我呈现来演绎的。穿着打扮、一言一行是被广泛用于自我隐蔽的手段。不同的社会群体都以不同的方式来表达诸如年龄、性别、地区、阶级地位等特征,这些外显特征均是通过复杂的文化构型精心合成的。

作为一个特定类型的人「存在」,他 / 她不仅要拥有这些必要的特征,还要维持他 / 她所在社会群体为其附加的行为标准和外表规范。身份、地位、社会声誉这些抽象的概念,是一种恰当的行为模式,并具有内在的一致性,不断被人们加以修饰润色。


手势、眼神、语气、吐字,西装革履或素面朝天,都是一种面对外界的表演。这种表演已经融入社交规范以及社会默认的约定俗成,内化为一种无意识的举动。表演者一以贯之地表演这些常规程序,不假思索、从容自如,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表演。今天的主流社会普遍存在着向上流动的趋势。向上流动需要人们呈现出恰如其分的表演,势必要求表演者演绎出具有比实际身份更高的等级地位。

出乎预料的是,疫情期间,很多人解锁了生活这一最大的模拟游戏中一个新的行为模式:在家中「自甘堕落」、不修边幅,不在意他人的目光,换言之不再自我粉饰,停止了表演,以「丑」为美。

在一度漫长的居家隔离期中,我们都变成了上文的 M 女士。被压抑的能量小球在不变的四面墙里撞来撞去,近乎疯癫地在幽闭中搜刮欢乐。无法在别处狂欢,我们把家改造成了一个上演闹剧和混乱的戏台,以此释放社交需求:衣着邋遢,生物钟紊乱,吃着自制的黑暗料理,活成了一头野兽、一只爬虫。能够进入哥布林模式是人们在创伤应激反应下的必要能力。如今,它如同一种可被召唤的超能力般留在了体内。当我们从长期冬眠的地穴探出头,内心的小妖精却一直伺机而动,召唤着我们回家躺平,舔舐那个真实而脆弱的自我。


这种模式或许并不是一种懒惰、邋遢、贪吃的写照,它代表了一种直面真实内心的野蛮生命力和自我宣泄,不端着,非理性,摘下社交面具,在家中无拘无束、自我解放,游离在公众视线之外。更进一步,它或许激发了人们在「摆烂」后「沉思」的能力。

韩炳哲在《倦怠社会》(The Burnout Society,2010)里描绘了这样一种内卷的当代图景。功绩社会内部的固有强制结构引发了系统性暴力。过劳式抑郁和倦怠综合症造就了现代人疲惫燃尽的心灵。人们主动成为流水线的一个齿轮,既是剥削者,也是被剥削者。眼花缭乱的外界刺激充斥着日常,使得人们随时处于高度亢奋的过劳状态。这实质是一种过度积极性的体现。当人们逐渐适应了在多个任务、信息来源和程序中转换焦点后,「深度无聊」,这一对创造活动具有重要意义的精神放松的终极形态,被本雅明称为「梦之飞鸟、孵化经验之蛋」的状态,被人们摒弃了。

在韩炳哲笔下,一味的盲目只会重复或加速业已存在的事物。过度积极的主体无法潜心沉思,因而失去了倾听的能力,更不具备塞尚能「看见」事物芬芳的专注力。只有借助否定性的停顿,一种「隔绝的本能」,让目光不再臣服于外在的刺激,才不会让生存沦为一种烦躁不安、过度活跃的应激反应,在沉思中学会自主控制。

日剧《凪的新生活》剧照


这种通过从日常中抽离的停顿以陷入沉思的专注力,或许是人们逃离表演,在疫情隔绝的被动下一边家里蹲,一边刷着「摆烂」剧《我的事说来话长》(My Story Is Long,2019)《凪的新生活》(Nagi no Oitoma,2019)磨练出的新的超能力和一种终极的理想形态。它自身即是一种否定性的、对抗性的行为。

人们会陷入向原始本能退化、衣衫褴褛的「兽」化,而不是克己复礼、包裹得密不透风的「神」化防御状态,或许和疫情封锁以及社会分层、内卷下的心灵状态有关。在某种程度上,哥布林模式是人们在功绩社会滚滚向前的机械齿轮下,对当下现实的逃离和反叛。反叛的对象未必有一个确切的雏形,反叛本身却无疑成了一种时代风尚。

在人们过往乐此不疲的表演中,穿衣这一生活中如影随形的状态,无疑是最方便快捷的角色扮演。服装 —— 最可见的身份属性 —— 成了时代情绪的容器。它代表着人们希望将自身放置在哪一个维度上被观看:是希望自我在象征职业化、规范和顺从性的西装制服中被隐形,还是希望通过各种非主流的装扮表达态度,又或是遵从奢侈品的消费文化法则,用特定的品牌、商标来进行阶层优越性的区隔。


当代时尚的开始源于反抗。人们故意不修边幅,穿着不合身的衣服,破坏原有的形态,意识却是清晰严肃的。从故意把衣服撕破了再穿的朋克一族,再到「邋里邋遢」的嬉皮士,年轻人以自己的文化表征向父辈发出抗议。潮流是个轮回,时尚转来转去总在反抗着些什么。法国大革命之后,新兴资产阶级为了反抗贵族繁文缛节、极尽奢华的风气而从简着装,开启了「市民制服」的服装民主化;千禧年前的最后 10 年,极简主义大行其道,夸张的垫肩和繁复的首饰消失了,强调舒适、随性的运动休闲装在美国街头热销,「随便穿穿」,时尚的主旨变成实现个性。

更明显易懂的「Dress down」(故意随便穿着)发生在日本泡沫经济破灭之后。日本能剧里有「非风」的说法,指的即是不正确的形体。山本耀司这样的设计师能够精妙地结合服装本身的基础和难以控制的「非风」,虚实相生。但随着泡沫经济破灭,他表示不玩时装了,还有更多比它更重要的东西。从此前的高瞻远瞩陷入力不从心,这是「时装解体理论」的证据。20 世纪八九十年代,巴黎掀起了日本设计师的浪潮,两国都市街头出现了许多打扮邋遢、衣着简陋的年轻人。反时装(anti-fashion)的论调兴起。

德裔意大利女演员、艺术家和模特
Anita Pallenberg 是 20 世纪六七十年代的
风格偶像,被视作「Boho-chic」
(波西米亚风格与嬉皮士风的混合体)的代言人

这种东亚倦怠社会中无所谓、心累了的状态,和当下风靡西方的哥布林式「摆烂」,都是一种对于主流审美和规范的抗拒和不服从。在影响日本当代设计师颇深的哲学家鹫田清一眼里,不修边幅的样子有时会被认为是不良行为。其实人们真正不喜欢的是「合身」这个概念。「合身」只是为了让从众的大多数产生共鸣而发明的概念。每个人都像通过摇盲盒猜玩具一样,尝试着以变装撼动自己的形象,直到找到合时宜的自己为止。年轻的时候热衷于尝试不合身的衣服,只是迷恋于创造一个和自己不一致的形象。

然而究竟什么是合身,什么是合时宜,什么是正确的形体?它们是否象征了我们的 「身份」? 山本耀司在由 Wim Wenders 执导的《都市时装速记》(Notebook on Cities and Clothes,1989)中的独白,或许是我们现代人的终极隐喻:

「你不管在哪里,做着什么样的工作,说着什么样的话,吃什么、穿什么,看见什么,过什么样的生活,你就是你。身份 —— 一个人、一件物品、一个地方的身份,光是这个词就足以让我颤抖。它让人觉得冷静、舒适、安心。可是身份到底是什么?是你存在的地方?是你存在的价值?还是你的存在本身?而你又如何意识到身份?我们总为自己创造一个形象,然后努力地去接近这个形象。我们自己本身和自己形象的一致性,这就是身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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