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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辟疆:掌握这四条,就能读懂李商隐诗

汪辟疆 程门问学 2021-06-12



谈到义山诗的本身,许多人都说他冶艳和晦涩,我姑且先作一个简单的辩正:


诗本来就是从情感中发泄出来的。所以古人有“发乎情,止乎礼义”和“温柔敦厚诗教也”这一类的话。陆机《文赋》上说:“诗缘情而绮靡。”这倒是很正确的定义。况且在诗的六义上,比兴尤其重要;这就是孔子删诗不废郑卫的本旨。我们在前面已说过,义山的无题诗,确有他难言之隐,尤其在那时候的党派分歧,五花八门,稍一不慎,动辄得咎的处境;义山又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哪能够禁止他不哼几句。因为这个缘故,他一面故意做出来许多迷离恍惚的词句,一面加上一件镂金错彩的外衣,自附于楚骚的美人香草之意。(李贺、韩偓正同。一些不善于读他诗的人,还有自己的心地本来不大光明,还要摆着道学面孔的人粗心浮气,匆匆的看过几首,当然要说义山的诗,是冶艳和晦涩了。


义山诗是冶艳吗?我们只觉得他是充满了忠爱,充满了同情。他这种襟抱,只有杜公和他配得上,后来的韩偓,算具体而微。其馀的诗家,简直望尘莫及。义山诗的大篇,大家总不会忘记《韩碑》和《行次西郊作一百韵》吧,《韩碑》是学韩,《西郊》是学杜。学杜的这一篇,自然赶不上杜公《北征》那一篇的浑然元气;学韩的一篇,不但是学《石鼓歌》,却连韩文也神似了,这还是艺术上的问题。至于“上雪圣耻”,归功圣相,已经是把自己和国家打成一片,国家有了戡乱的神圣功勋,也就是奠定了国家万年的基础,你想他下笔时,是何等的忠义愤发!何等的慷慨激昂!


再说他的《有感二首》和《重有感》,这都是为了太和九年甘露之变而作的。在《有感二首》排律内,他替文宗危,替王涯诸人痛,中间含有切齿中官的情绪,这又是言人所不敢言的。《重有感》一律,极言刘从谏不赶快带兵勤王,安定国家,又是何等愤慨?像这样的大议论大篇,你还说他不是忠爱吗?义山对一切都富有同情心,这就是诗人的襟抱。再如:“刘蕡下第,我辈登科,何其厚颜!”我们对这个人该不面生吧?他因为在文宗初年对策,指斥北司,考官不敢取他。他也曾到过令狐楚和牛僧孺的幕府。会昌初年贬柳州司户时,义山与他相遇于湖南,深感他的忠义,和自己是同志,在《赠刘司户蕡》诗中说:


江风吹浪动云根,重碇危樯白日昏。已断燕鸿初起势,更惊骚客后归魂。


开首二句,看去好像写景,实在是说当时宦官专恣,威柄凌夷,国家有朝不保夕之危;犹如江风吹浪,山为之动,而日为之昏。(陈简斋喜学此种)第三句说:蕡对策不第;第四句以骚客比蕡,也就是比自己,确是赋而兼比。下半首说:


汉廷急诏谁先入,楚路高歌自欲翻。万里相逢欢复泣,凤巢西隔九重门。


四五两句,皆用楚地故事:一言其希望内召像贾谊;一言其狂歌像接舆,而且赠诗的人和所赠的人双方都顾到。“万里”句,是言两人相逢时悲喜交集,即此截住;忽然以凤巢远隔收住。一则以两人皆居京职,一则明两人之不忘君门。气类的相怜,君国的眷眷尽在不言中。这真是杜公的怀抱。后来刘蕡死了!他哭了又哭,一共有四首诗,没有一句一字不是真情流露。这不过是我随便的举例。义山集里面,像《随师东》、《蜀中离席》、《筹笔驿》、《安定城楼》、《一片》、《井络》等篇,哪一篇不是大声音、大议论?何况他的用笔,像五色线里的钢条,又沉重,又美丽!


义山诗是晦涩吗?不错。假如匆匆地把它读过,为它的辞采所掩,自然不会了解。这又不但是义山的诗,谁的诗也是一样。在我个人初读他的诗,也正是如此。后来将他的诗集亲手钞过一遍(用钱牧斋校北宋本),把前人所有的笺注本,都取来比看,又把两《唐书》里与义山同时诸人的纪传,仔细读过。我渐渐发见几个读义山的条例。就是:


(一)深晦的诗要浅看。

(二)明显的诗要深看。

(三)用事繁缛的要看虚字。

(四)纯用白描的要看呼应。


我把这四个条例定下来,再参以史传和诗意,义山的诗,不懂的已就很少了!举几个例:《锦瑟》诗总算古今人难解的第一首诗,或说锦瑟是令狐青衣;或说是悼亡;东坡以“适怨清和”四字配中间四句,那更是笑话了!元遗山、王渔洋都有解人难之叹。我早年就断定这一首诗不要去深看,很显明的是义山年近五十时自伤生平的诗。何以见得?锦,是有文彩可看的东西;瑟,是有声音可听的东西。五十弦,是取年已五十或近五十的数字,而华年两字,又正与锦瑟相应。所以开首便说: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此处“思华年”三字,是全诗的眼目。下面: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这两句最易惑人,其本意就是:庄生即蝴蝶,蝴蝶即庄生,杜鹃即望帝,望帝即杜鹃。千万不要呆看。他的意思是说:以我的才华,不应功名蹭蹬到这样地步,他在怀疑到底是天命呢?抑是人为呢?故借用庄生梦蝶的寓言,他实在著重一迷字。第四句说他内心上的悲苦无从发泄,只好垂空文以自见,故借用望帝精魂化为杜鹃的神话;这句又著重在一托字。下文又说: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沧海月明”,譬喻清时。“蓝田日暖”,譬喻自己抱负。“珠有泪”,犹言沉沦下僚,只好自伤。“玉生烟”,犹言光彩终不可掩,这是指文章而言。珠玉都有自负的意。他以“沧海”句应“庄生”句,以“蓝田”句应“望帝”句,更见紧凑。戴叔伦说过:“诗家之境,如蓝田日暖,良玉生烟,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间。”戴是义山前辈,王应麟说:“义山句本此。(《困学纪闻》)更可证明。结句说: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此情者,即上四句文情,“成追忆”者,即追忆已往之华年,又与第二句相应。可待的“可”字,和“岂”字同。唐人诗中用“可”字来代替“岂”字的很多,不但是义山如此。最后一句,说我不但到今天始有这样的伤感,就是在过去任何时期,已不胜其怅惘之情了!逆挽来说,意味更无穷。仔细寻味,又何尝难解?这就是我先说的深晦的诗要浅看和用事繁缛的要看虚字的两个实例。再举一首《夕阳楼》诗:


花明柳暗绕天愁,上尽重城更上楼。欲问孤鸿向何处?不知身世自悠悠。


这一首诗,谁都看得懂,全用白描,而且意思好像很明显。第一句写晚景,第二句说登楼,第三句写晩景所见的事物,末句略有感慨罢了。但是读时可不要太忽略了!我们先要晓得,夕阳楼是在郑州荥阳。唐文宗太和七年三月,萧澣为郑州刺史,未数月,又内调刑部侍郎。在萧氏初到郑州时,曾约义山到郑州;萧不久内调,义山尚在其地。他这诗就是作于此时。那时义山二十二岁,他在前一年应举为贾餗所卡;是年太原府罢,正是他傍徨无依的时期,也是他最抑郁无聊的时期。首句“花明柳暗”四字,是兴而兼比,犹言我的前途,在半明半暗之间;“绕天愁”,更有四顾茫茫都是昏暗的感想,只用一“愁”字略透本意。此七字已足耐人寻味。第二句不仅仅是说登城登楼,他是说一层一层的增加,增加什么?还不是愁吗?第三句打开,故意设一问,并没有答。他心里好像想说:“天际的孤鸿你将往哪里去?”结句说:“你不要问孤鸿吧,你得先要问问你自己!”这样来,义山的漂泊无依,萧的宦迹不定,却从这几个平淡的句子,完全逼出,那第一句花明柳暗更见精神了!这是叫做眀显的诗要深看,纯用白描的要看呼应。


义山的诗,本来就很深曲,用意像天空的游丝,造句也要打几个弯转。他造句变化很多,但是七字句,他最喜在上四字说一件事,下三字又是一件事,似断而非断。《锦瑟》诗的“沧海”二句是其例。又如《一片》诗:


天泉水暖龙吟细,露畹春多凤舞迟。


“天泉水暖”,用来比国家的基业可凭;“露畹春多”,比在野的人才甚众。(楚骚:“树滋兰之九畹兮。”)下面三字,“龙吟细”是说当时的号令不出国门;“凤舞迟”是说朝廷登用的人才太少。这两句的“细”字、“迟”字,都是关键。正与“沧海”二句同例。这些,皆是读义山诗必要注意的。


>节选自汪辟疆《唯美诗人李义山》,标题为编者所加。原载《中国文学》第一卷第五期(1945年)。此处转引自《汪辟疆诗学论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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