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莫砺锋治学经验谈:文献与史实(下)

莫砺锋 程门问学 2021-06-12

▲莫砺锋先生


下面我们讲另外一个问题,就是史实。古代文学,它的发生背景是在古代,发生年代距离我们很遥远,一个文本到底有什么样的发生背景?这个作品是作家在什么样的背景之下创作而成的?作家的心态如何?他本人当时的遭遇如何?这些对我们理解文本均有着非常重要的意义。上世纪四五十年代,英美的新批评派非常强调文本本身的独立意义,文本是自给自足的,一个文本和作家没有关系,他们反对研究作家,反对作家评传,认为研究作家会影响我们对文本的理解。这种观点至少说在我们古代文学研究中,尤其是古代抒情性文学像诗词等,是不可取的。古代文学研究中,搞清楚作家的生平和文本的创作背景,对于我们理解文本是非常重要的。所以我们古代文学研究在解读文本时,一个相当重要的工作就是作家研究,也就是作家论,就是我们所说的史实问题。(像宋代文学,新旧党争、元祐党争等,就是作家研究中很重要的背景材料。)下面我就举一些具体的例子看一看作家生平如果搞不清楚,对我们古代文学研究会产生什么影响,反过来说,如果搞清楚了作家生平,对我们的研究究竟有什么帮助。


上世纪80年代,李白研究界争论最多的是李白究竟几入长安的问题。南大举办唐代文学研究会是在1990年。我排代表名单时特意将那些研究李白几入长安的学者分进同一组,这样便于他们讨论时有共同的话题,也不会影响到别的学者的讨论。为什么学界那么关注李白几入长安的问题呢?旁观者如果不是研究李白,或者说研究方向距离比较远的,会很纳闷:为什么要在这个问题上花那么大的力气?我们知道,我们搞清楚了李白几入长安,不仅是对李白这个人的生平经历有更详细的理解,而且直接影响到我们对李白很多诗歌的解读。李白有很多诗歌是在长安写的,如果不搞清楚李白几入长安,具体到某一篇作品是哪一年在长安写的,理解时就会产生矛盾。所以说这个问题是有研究价值的。下面再来看杜甫研究中的问题。


关于杜甫的生平,学界研究的比较清楚。相对于李白来说,李杜同时代,同属于一流大诗人,但是李白的生平现在依然有很多谜,例如李白的婚姻情况,李白有没有婚外的性伴侣,等等。杜甫则不同,他的生平经历没那么复杂,他是一个循规蹈矩的人,他的作品比较忠实的记录了他的生平,他的诗歌既是对时代的忠实的记录,也是自己的真实写照,做了什么事,有什么样的遭遇,都写在他的诗歌里面。所以目前对于杜甫生平的研究已经进入了细节性的问题。请看下面的例子。


▲莫砺锋《杜甫评传》与《杜甫诗歌讲演录》


第一个是,天宝十四载(755年),杜甫经过长安十年求官的痛苦经历后,终于有了结果,朝廷给了他一个官职:河西县尉(县尉就是我们现在的县级局长一类吧)。杜甫没有接受,他推辞了。唐代时如果授官你推辞的话,是可以改授的。朝廷就给杜甫改授了官职:右卫率府兵曹参军。两个官职等级只相差一点,一个是从八品下,一个是从八品上,都是下级官员。那么这里就有这样一个问题:杜甫为什么没有接受河西尉这个官职?他自己有一首诗《官定后戏赠》,就是官职确定以后,开玩笑送给朋友的诗。《官定后戏赠》一开始就说:“不作河西尉,凄凉怕折腰。”这首诗引起了很多学者的关注。第一个是郭沫若。郭老说朝廷给杜甫河西尉这个官职,他不做,因为杜甫一心想做大官,不愿去穷乡僻壤接近劳动人民。(郭沫若在《李白与杜甫》里面,凡是杜甫的一切都是不好的;凡是李白的,一切都是好的。)他的根据是什么呢?他说河西尉距离长安很遥远,很偏僻,在现在的四川宜宾附近。山东大学的杜甫研究专家萧涤非先生的说法则完全相反,他说这是因为杜甫关心劳动人民。因为县尉这个官是直接向劳动人民催交赋税的,所以高适被任命为封丘尉时,就不愿去做(高适《封丘县》中说“拜迎长官心欲碎,鞭挞黎庶令人悲”)。他说杜甫也是出于同样的原因不愿做河西尉。同样一句诗,却有完全不同的理解,为什么呢?我们应该如何取舍呢?我看他们的根据都是把河西县定的距离长安很远,说是一个比较偏远的地方,在四川宜宾附近。河西县究竟在哪里?郭沫若应该是沿袭闻一多的结论而来,闻一多在《少陵先生年谱会笺》里说过,河西县在云南姚安。后来我查检了资料,原来他们都搞错了,实际上河西县既不在云南的姚安,也不在四川的宜宾,河西县就在陕西,距离长安不到两百里的地方,在黄河边上,距离京城很近。本来古代文学研究很关注历史上地名的变迁,某个地名在这个历史时期叫这个名字,到另一个时期它就变化了,变成另外一个名字。闻一多说的云南姚安的河西县,历史上是有过,公元750年,云南的河西县已经被南诏攻破占领了,就在杜甫被任命为河西尉时,唐王朝正在和南诏打仗,正是“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的战乱年代,当时该地区已经不属于唐王朝了,试问又怎能派遣官员去一个已经沦陷的地方做官?这显然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郭沫若说的宜宾附近的河西县,根本就不存在。我估计他是查看了《地名大词典》,《地名大词典》说河西县属于剑南道,剑南道的管辖范围包括云南,剑南道首府在宜宾,所以他才说在宜宾附近。所以说他们两人都搞错了河西县这个地名。我们研究古代文学的要经常翻看地理志一类书籍,这方面就会比较清楚的了。所谓河西县,在杜甫的那个时代就在距离长安不到一百公里的地方,后来改名夏阳县,今天改名为合阳县,在杜甫那个时代先后有六十年就叫河西县。因此,可以肯定地说杜甫不愿去河西县做官不是嫌它是穷乡僻壤,是因为他有陶渊明的前车之鉴,他不愿意向乡里小儿折腰,杜甫不能忍受向那些低素质的长官恭恭敬敬地行礼!所以,这里就是一个细节问题,仅仅一个地名,就直接影响了我们对杜甫这一时期思想的理解。我觉得这就是一个史实问题。


下面我们再举一个关于杜甫的例子。杜甫在安史之乱后,曾被安史叛军俘虏到了长安,幸亏他官职太小,否则就逃脱不了,因为官职小,不会引起叛军太多的注意。于是,在第二年他从长安逃出来,冒着生命危险,逃到当时唐王朝的临时政府所在地——凤翔。到达凤翔后,朝廷让他做左拾遗,也就是给朝廷提意见的官。杜甫这人很老实,他真的就去拾遗了,向皇帝提了一些意见,意见提完了,皇帝就不高兴了,就逐渐疏远了杜甫,最后是让杜甫回家探亲。杜甫就回老家陕北羌村探亲,此行的结果大家都比较熟悉,都读过《羌村三首》,除了《羌村三首》外还有一首《北征》诗,这也是杜甫集中最长的叙事诗。我经常劝学生一定要把杜甫的《北征》好好读一读,我认为这是杜甫最好的诗。


《北征》里面有这样一个细节。杜甫此行的时间记录的非常清楚:“皇帝二载秋,闰八月初吉”,就是肃宗皇帝的第二年秋天(763年)闰八月的初一。这一天他离开了凤翔,去陕北老家探亲,看望他的妻儿,杜甫此行带着一位仆人(此时的杜甫官职较高,薪水多点,有条件带个仆人。)杜甫写途中的情景说“我行已水滨,我仆犹木末”,意思是说我已到了水边,我的仆人还在树顶上。胡小石先生讲杜诗时曾经问过:“人非猿猴,怎会爬到树顶上呢?”当然,他的解释非常好:杜甫走的是黄土高原,黄土高原的地貌大家都比较熟悉,沟壑纵横,就是说杜甫已经走到了谷底的溪水边,而他的仆人还在山坡上(那时的黄土高原生态环境要比现在的好,山坡上还有树),看上去就像是在树顶一样。


前人读诗读得很细。金圣叹读到此处就有疑问:为什么主人跑到前面了,而仆人还在后面?他的解释是:因为杜甫急着要回家探亲,去看望他阔别已久的妻子儿女,仆人就没有这个心态,所以就在后面逍遥自在。他的这种解释很显然是不正确的,因为在封建时代,仆人是受雇于主人的,是不可能落后于主人独自在后面消遥自在的!那么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现象呢?原来是两人的行走状态有异。杜甫是骑着马的,仆人则是步行的,还挑着一个担子,因为我们看《北征》诗,写杜甫到家后,他从行李里拿出来好多东西。除了给儿女、给妻子添置衣服和床上的铺盖外,还有化妆品。写到他的妻子本来面黄肌瘦的,化装后就容光焕发了(古代妇女化妆是给丈夫看的,《诗经》里说“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丈夫出征后,妻子在家里蓬头垢面的)。问题是杜甫和他的仆人一起走,杜甫骑着马,他的仆人没骑马,是步行还挑着担子,所以落在后面,这个问题也搞清楚了。如果我们大家要再追问的话,那么杜甫为什么只有一匹马?这匹马是哪里来的?我们很清楚,此时的唐王朝,物质条件非常贫乏,政府正在集结军队,所有军马都要为军队所用,准备反攻长安。所以那时候朝廷里面很多大官都是步行上班,杜甫仅是一个左拾遗,哪里来的马骑?这个问题其实不大,因为杜甫另外一首诗《徒步归行》也是这次旅途中间所写,他在里面写到了借马,写的是向一个李特进将军借的马,他说:“须公枥上追风骠。”我的妻子儿女都正在家里等着我回家,我要借一匹快马回家,这里面说的很清楚,马是借来的。那么,杜甫这匹马是怎样借到的呢?旧注说是走到半路才借的,离开凤翔时,没借到马,主仆两人都是步行,走到了邠州,他的一个朋友驻扎在这里,这样才向这位朋友借的马。在陈贻焮先生《杜甫评传》出现之前,我们对杜甫此行的了解就此为止。


▲陈贻焮与《杜甫评传》


陈贻焮先生《杜甫评传》洋洋洒洒一百多万字,写得很详细。陈贻焮先生对很多细节问题进行追问,这一追问,问题就出来了,他发现这匹马不是从邠州借的,而是离开凤翔前就借到的,也就是说,杜甫一离开凤翔,就是骑着马的,他的仆人就是步行的,两人就是这个状态。他的根据是什么呢?就是杜甫离开凤翔,走到邠州,然后再走到鄜州——羌村的所在地。在凤翔和邠州之间有一个地方叫麟游,这里有唐皇帝的行宫——九成宫,杜甫有一首《九成宫》就是在此时此地所写,其中有一句“驻马更搔首”,意思是把马停下来,惆怅一番,这说明他到麟游时就是骑着马的。麟游在南边,邠州在北边,此时的杜甫心急着回家探亲,不可能到邠州借到马后又回到麟游去游览九成宫。所以他一定是在路过麟游时早已借到了马,这样的解释也是符合历史事实的。当时,杜甫的一个老朋友,是当时驻扎在邠州的李特进将军,由于时局原因被调集到凤翔,杜甫就是向他借到的马。一直到这里为止,我们对杜甫《北征》里面“我行已水滨,我仆犹木末”的意思解读,才算搞清楚。


以上我举的两个例子,就是想说明:当我们阅读、分析古代文学的文本时,搞清楚具体的史实,哪怕是非常细小的问题,对我们解读文本都有着非常重要的意义。


本来我今天要谈的问题是比较重大一点的——杜甫之死。杜甫是大历五年(770年)去世的,这一点没有什么争议的。问题在于杜甫的具体死亡方式,学界有三种说法:一是在这年夏天因为水灾不能走,多吃了点牛肉、多喝了点白酒死的;二是这年秋冬之际,病死在湘江上的一叶扁舟中;三是这年夏天在耒阳一带碰到洪水,淹死的。我本人比较倾向于第二种说法。郭沫若则持第一种说法,他在《李白与杜甫》中说杜甫是因为牛肉白酒吃多了,因为是夏天,在唐代又不像我们现在这样有冰箱,吃不完可以放在冰箱里,郭沫若是学过医学的,他知道牛肉过了二十四小时是最容易变质的,肉毒素最厉害,所以他说杜甫是食物中毒而死的,这种推测实在有点居心不良!


说实话,唐人关于李白、杜甫的死亡,各有传说。关于李白的死亡传说多是浪漫性的,而杜甫则不同,甚至与之相反。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差别?我想可能的原因就是李白是浪漫主义诗人,杜甫是现实主义诗人吧!对于浪漫主义诗人,他活着是浪漫的,他死亡也应该是浪漫的;而杜甫太现实了,一生穷困潦倒,最后的死亡也应该是很悲惨的。这些都是民间故事编造出来的,学术上是不足为据的。关于杜甫的死亡我曾经有一篇论文《重论杜甫卒于大历五年冬》,里面详细论述了我的看法。同学们如果感兴趣,不妨去看看那篇文章。我认为,像杜甫之死这样的史实,确实是古典文学研究中的大问题。弄清楚这样的史实,有助于我们对杜甫这个人,以及杜甫的某些作品的理解,所以值得花精力去深入探讨。


今天我们关于文献与史实的问题就说到这里。总的说来,我希望同学们在进行古代文学研究时,一定要对文献与史实这两个方面给予密切的关注,要使我们的整个研究建立在比较坚实的史料基础上,要使我们的结论具备可靠的逻辑起点。


>原载《东方丛刊》2008年第2辑


【相关阅读】

莫砺锋治学经验谈:文献与史实(上)

莫砺锋治学经验谈:功底与眼光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