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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撞机 | 数字人文:概念、历史、现状及其在文学研究中的应用(上)

郭英剑 零壹Lab 2022-10-08

作者简介:郭英剑,1963年生,文学博士,中国人民大学“杰出学者”特聘教授;中国人民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转载已获得授权,原文刊发于《江海学刊》

2018年第3期,在此感谢


“数字人文”的英文为Digital Humanities,也有译为“数位人文”或者“数位人文学”,简写为“DH”。学术界也有用“数字学术”(Digital Scholarship,简写为“DS”)来指称“数字人文”的,但实际上,这两者有区别。从事这一领域的学者、研究者,就是数字人文学者(Digital Humanist)。


如果 google一下“ Digital Humanities”,人们可以发现有140万条相关信息。作为一门新兴的学科,数字人文日渐成为一门显学,同时也处在不断演化中,其概念还在不断变化、延伸与发展。从目前看,数字人文尚没有一个统一的定义[1],大多数学者和研究者都认为,要为这一概念下个确切的定义是困难的[2],而且,从研究著述中以及各种网络资源上也可以看到,数字人文的相关定义达到数十种。


但我以为,数字人文发展的历史脉络清晰可见,其核心概念已经形成,基本内涵也已相对固定,研究内容既有已经成型和完全成熟的学术型、技术型和应用型成果,也呈现出越来越广阔的开放性趋势,其应用与发展前景相当广阔。因此,到了可以为之做出一定总结的时候。


为此,本文试图在厘清“数字人文”的核心概念、基本特征、相关内容与历史脉络的基础上,梳理当下全球数字人文在文学研究领域中的建设与发展现状,注重探讨数字人文在文学研究领域中的应用与前景,特别是带给文学研究怎样的变化,进而对中国数字人文在文学研究中的未来发展提出可行性建议。


核心概念与四大基本特征


虽然“数字人文”的概念与定义较难确定,但在网络上与各种学术著述中,我们可以发现其概念、定义五花八门,令人眼花缭乱。现在,我们就来考察一下人们很容易查找到的,学术界也比较流行的,或者被人们较为广泛接受的有关“数字人文”的定义与概念,然后对此做一番梳理。


按照《牛津英语词典》的定义[3],Digital Humanities,既可以是单数,也可以是复数,但现在人们更多使用的还是复数。简言之,数字人文是指将计算工具(computational tools)与方法运用于诸如文学、历史与哲学等传统人文学科的学科领域 (an academic field)。这一定义简明扼要,说出了数字人文的基本特征,但它却是不全面的。


维基百科综合了美国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 (UCLA)与英国伦敦大学学院(UCL)的相关定义,提出数字人文是计算或数字技术(computing or digital technologies)与人文学科(the disciplines of the humanities)相交叉的学术研究范畴(an area),且包括了人文学科中数字资源的系统运用,同时也反思这种运用[4]。这种概念补充了前述定义之不足,强调了学科交叉性,也提到了对这种数字资源运用的反思,但作为概念,其表述不太清晰,特别是对“反思这种运用”语焉不详,令人困惑。


澳大利亚国立大学(ANU)的定义较为清晰,认为数字人文是位于人文学科与计算技术交叉地带的跨学科研究领域,其目的在于考察数字技术是如何用以提高与转化艺术与社会科学的。同时,它也运用传统的人文技巧,去分析当代的数字化人工制品(digital artefacts ),考察当代数字文化[5]。这一定义应该说较为全面,提到了数字人文的两个方面,但除了不够简洁外,其中它提到了“社会科学”,而这一点则是大多数数字人文的定义中所没有的,也是一些数字人文学者所反对的[6]。


在学术界,有“数字人文之父”之称的布萨 (Roberto A. Busa)的观点自然备受学术界重视。 数字人文起源于“人文计算”(Humanities Computing)。 布萨认为,数字计算简言之就是对人类的表达(human expression )进行了各种可能性分析的自动化(automation)体现。他所以用人类的表达这一说法,是因为这就是一种很精致的人文主义 (humanistic,也是人道主义)的行为。他选取了这个词汇的最广泛的意义,涵盖了从音乐到戏剧,从设计与绘画到语音学等人文学科的相关领域,但其核心依旧是书面文本(written texts)的话语[7]。布萨的观点是从数字人文的源头谈起,但从广义上明确了数字人文的人文特征,并且特意强调了文学艺术在其中的重要性。


《数字人文指南》主编史雷布曼(Susan Schreibman)等所做出的解释认为,数字人文从一开始就是运用信息技术以照亮人类的历史记录 (human record),而且,理解人类的历史记录也能对信息技术的发展与应用产生影响[8]。这个解释看上去富有诗性,也囊括了所有的人类文献,但突出了信息技术之于人类两者之间的互动关系。需要指出的是,由于《数字人文指南》(2004)的出版,使得“数字人文”一词迅速取代了“人文计算”,成为了一个在世界上开始迅速传播的新兴跨学科研究的代名词。


史雷布曼等人的观点与博迪克(Anne Burdick) 等人在所著《数字人文》一书中的观点相一致。博迪克开宗明义提出,数字人文诞生于传统的人文学科与计算方法(computational methods ) 的偶然相遇[9]。由此,他们强调了所谓数字人文的最基本内涵,就在于“数字”与“人文”这两者相结合。


到这里,数字人文的核心概念已经呼之欲出。就此,我们可以做个简单的总结来定义数字人文,或者给出一个核心概念。


  所谓数字人文,是一种将新的技术工具与方法运用到传统的人文学科的教学、科研、服务以及其他创造性工作之中的新型学科。反过来,数字人文学者也运用传统的人文学科研究的思维与方法去反思数字人文的运用与价值。“数字”与“人文”之间存在着一种双向的联动关系,新技术的生成与应用,改造了传统的人文学科,诞生了数字人文,拓展了新型的人文学科;与此同时,人们也可以依据传统的人文学科的思维方式与研究方法,观察、研究、质疑乃至批判数字人文之于文化传统与数字文化的深刻影响。 


通过上述对于概念的基本梳理,我们大概可以看到数字人文所具有的四大基本特征。


首先,数字人文是文理结合的产物。由人文学科与计算或信息技术相结合,推翻了文理之间、人文与技术之间过去极为森严的壁垒,走到了一个全新的相互合作、共同发展的阶段。其次,数字人文具有跨学科与学科交叉的特点。由于人文学科包括了语言、文学、历史、哲学等各种领域,与计算或者信息技术相结合,往往超越了单一的学科范畴,从而走向了跨学科的研究。再次,改变了传统人文学科知识的生产、保存与传播媒介。在过去人文学科单纯或者主要依靠印刷文本来完成并获得人们认可的基础上,引入了数字工具与方法,从而使人文学科发生了革命性的变化。最后,数字人文令传统的人文学科发挥了意想不到的作用。在STEM(科学、技术、工程与数学)学科盛行的时代,在物质主义横行的年代,在人们不断追求物质享受的时代,人文学科日趋为人所怀疑其价值与意义。而数字人文的不断发展,使传统的人 文学科在一片技术世界的大漠中,找到了用武之地,发挥了主观能动性,拓展了新的教学与研究领域,也使传统的人文学科在信息化的时代步入了一个新的发展阶段。


 五个发展阶段 


数字人文是时代的产物,更是一个崭新时代的反映。虽然是新兴学科,但数字人文源于人文计算,其发展历史可以追溯到70年前,也就是电子计算机诞生(1946年)不久之后的1949年。


70年来,数字人文经历了五个历史时期,也是五个发展阶段。前四个发展阶段,由数字人文学者霍基(Susan Hockey )所命名。她在写于2003 年发表于2004年的文章中,将数字计算与数字人文的发展历史归纳为四个历史时期。[10]


第一个时期为初始阶段(1949到20世纪70年代早期)。在这一时期,先驱者布萨和他所领导的团队与IBM合作,成功地为意大利著名的哲 学家和神学家阿查那(St Thomas Aquinas,1225~1274年)1000多万字的拉丁文作品做了编制索引,名为“托马斯著作索引”(Index Thomisticus)。 这项富有划时代意义的成果,将文本与计算相结合,极大地推动了计算机在语言学领域中的运用,此后,这类研究开始逐步扩展到文学、历史学等领域。


第二个阶段为巩固时期(20世纪70年代到80年代中期)。这个阶段是计算机逐渐在西方世界普及的时期,欧美各国召开了不少学术研讨会,人文学者与计算学者逐渐开展联合,重点在语言学语料库建设上,在对文本的创建、保存与维护等方面进行了有效开发和推广。


第三个阶段为新发展时期(20世纪80年代中期到20世纪90年代中期)。这个阶段个人计算机开始出现,从而促使众多的西方个体学者通 过电子便捷有效和创新的方式,进入到了数字人文的研究领域。在这个时期,特别是在西方开始出现人文(Humanist)邮件群,从而逐步建立了数字人文的学术共同体。


第四个阶段为互联网时代(20世纪90年代早期到2003年)[11]。这个阶段,已经是西方“互联网”逐步广泛使用并逐步走向成熟的时期,由于 图形界面计算机与超文本可以为所有人使用,从而使得任何一位人文学者都可以介入这些资源, 从而在网络空间中出现了大量“档案”类的学术 课题与研究成果,学者、编辑、图书管理员、程序员等或合作或各自为战,但却形成了一大批致力于数字人文研究的学者。[12]


从霍基撰写上述文章到现在,15年过去了,数字人文也已经进入到一个崭新的历史发展阶段。在我看来,从2000年代早期到现在,是数字 人文极为活跃的阶段,我们不妨称之为数字人文的成熟时期。


在这第五个时期,数字人文已经发展到了一个更为成熟和筒级的阶段。在这一阶段,有一个标志性事件,就是2009年在费城举办的美国现代语言学会会议。在这次会议上,“数字人文”成为热点话题,数字人文学者极为活跃。为此,人们普遍认为,在未来很长时间内,如果有大的学术热点,那么数字人文将会首当其冲。此次会议彻底改变了数字人文在美国的历史地位[13],从此,数字人文成为了一门显学。


也是在这一时期,国际性的和东西方各国的全国性的数字人文组织相继诞生,学术会议不断,议题日新月异。特别是,欧美等西方高校相继出现了数字人文的本科专业、硕士研究生专业乃至博士研究生专业。各种研究课题以及艺术领域的相关项目层出不穷,数字人文的边界得到了极大的拓展。


数字人文专业在全球高校中的学科建制


现在,数字人文的机构组织在全球遍地开花。 据国际数字人文组织联盟(The Alliance of Digital Humanities Organizations,ADHO)的统计,目前全球有超过183个冠以“数字人文”的机构或项目正在运行[14]。与此同时,在世界各国高校中的机构组织同样众多,像美国名校斯坦福大学、MIT、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英国伦敦国王学院以及日本、加拿大、澳大利亚,包括我国的北京大学、我国台湾地区的台湾大学等高校中,都设立了数字人文研究机构。同时,新型的数字人文学术刊物也涌现出来,既向全球传播数字人文的理念与方法,也传播相关的研究成果[15]。


但在这股数字人文蓬勃发展的时代洪流中,更值得关注的则是在众多大学中所设置的从本科到硕士研究生再到博士研究生的专业建设。下面,我将以英美两国几所名校为例,来加以说明。


英国国王学院(King’s College London,简称KCL)的“数字人文”专业建于1970年代初,时间早,专业全,水平高,在世界上首屈一指。


KCL的数字人文系(The Department of Digital Humanities)的数字人文专业在全英排名第一,属于世界一流的专业。该系的相关研究项目众多,仅大项目就超过30个,其中包括与英国皇家歌剧院合作的一*个项目,制作移动应用程序,为艺术与文化部门服务。这些项目讲究与其他部门的通力配合,具有明显的跨学科性质,还与国内以及国际上的组织或高校开展国际合作。


目前,KCL是全英仅有的提供“数字人文硕士专业”的三家高校之一,也是全英唯一提供“数字人文博士专业”的高校。最近,它又启动了授予本科学位的工作。其硕士专业包括数字人文硕士学位(MA in Digital Humanities),数字文化与社会硕士学位(MA programme in Digital Culture and Society),还与e - Research研究中心合作开设数字资产与媒体管理硕士学位(MA in Digital Asset and Media Management)。其博士专业为数字人文博士学位(PhD in Digital Humanities)。其正在建设的本科生的数字人文专业设置,拟包括社交媒体、游戏、数字记忆、经济、政治等。[16]


那么,像在本科阶段的数字人文专业,他们都学习些什么课程呢?我想以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 (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简称 PENN )的“数字人文”辅修专业(Digital Humanities Minor)为例来 加以说明。


PENN的这一辅修专业名称全称为“本科生数字人文辅修专业”(the Undergraduate Minor in Digital Humanities ),由文理学院(School of Arts and Sciences)所推出[17]。该专业欢迎人文学科与非人文学科专业的学生选修。该专业由不同文理学院的不同系别的教师来授课,鼓励学生选修自 己所选专业之外的课程。这一专业的相关话题包括数字文本分析、数码绘图、3D图像以及运用数字工具去搜集、组织和研究物质文化。同时,除了上课、参加研讨外,还要求同学们参与到相关话题的讨论与争辩中。


为此,学院设置三级课程,由宽泛到深入,逐步过渡。前两个阶段的课程以技能为主,第三阶段则教会学生以技能去从事自己的研究项目。其核心课程包括数字人文概论(ENGL 009 Introduction to Digital Humanities)、计算数据研究(CIS 105 Computational Data Exploration )、计算编程概述 (CIS 110 Introduction to Computer Programming)。 这三门课程,至少选一门,但不能超过两门。


二类课程众多,包括:数字人文漫谈(ENGL 209 Topics in Digital Humanities)、数字世界中物质的过去(CLST 127 The Material Past in a Digital World)、视频I(FNAR 061 Video I)、社会统计学 (SOCI 120 Social Statistics)、传播中的定量研究方法(COMM 210 Quantitative Research Methods in Communication)、大数据与社会研究(COMM 321 Big Data and Social Research)、数据学概况(PSCI 107 Introduction to Data Science)、数字人文与环境 (ANTH 581 Digital Humanities and the Environment)等等。这类课程至少选两门。


三类课程包括:东亚数字人文(EALC 111/ 511 East Asian Digital Humanities)、图书的数字化生活(ENGL 208 Digital Lives of Books)、草原游牧制度古今谈(NELC 106/606 Pastoral Nomadism in the Past and Present)、数字人文与社会科学中的地理信息系统(NELC 346/646GIS for the Digital Humanities and Social Sciences)与全球变暖时代的灵性(RELS 246 Spirituality in the Age of Global Warming)等。此类课程至少选一门。


由上述课程我们不难看到,该专业是为提高学生的研究能力而开设,致力于教给他们一些可以有效地用于当代相关学科以及跨学科学术中的技能,而像这样的技能,对于未来学生走入社会,无论是否要从事学术研究,都将使他们受益终身。


注释

[1]Gavin,M. & Smith, K. M, “An Interview with Brett Bobley”, Debates in the Digital Humanities, eds. Gold, Matthew K &Lauren F. Klein ( London: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2012),pp. 61 ~66.


[2]Gold, Matthew K & Lauren F. Klein, ed.,Debates h Digital Humanities, London:The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2016.


[3]“ Digital Humanities, ”Oxford English Dictionaries online ( English) .参见 https ://en. oxforddictionaries. com/definition/digit- al_humanities


[4]Drucker, Johanna, “Intro to Digital Humanities:Concepts, Methods, and Tutorials for Students and Instructors”,UCLA Center for Digital Humanities online, part 1. 1A Introduction.


[5]澳大利亚国立大学数字人文项目课程(Digital Humanities Major) 主页 中有相关定义,详见https ://programsandcourses. anu. edu. au/major/DIHU – MAJ.


[6]朱本军、聂华:《跨界与融合:全球视野下的数字人 文——首次北京大学“数字人文论坛”会议综述》,《大学图书馆学报》2016年第5期。


[7]Busa, Roberto A., “Foreword:Perspectives on the Digital Humanities”, A Companion to Digital Humanities, ed. , Susan Schreibman, Ray Siemens, John Unsworth (Oxford:Blackwell, 2004) , pp. xvi ~ xxi.


[8]Schreibman, Susan, Ray Siemens, and John Unsworth, “The Digital Humanities and Humanities Computing : An Introduction”,A Companion to Digital Humanities, ed., Susan      Schreibman, Ray Siemens, John Unsworth (Oxford:Blackwell, 2004), pp. xxiii ~ xxvii.


[9]Burdick, Anne; Drucker, Johanna; Lunenfeld, Peter;Presner, Todd; Schnapp, Jeffrey, Digital Humanities, Massachusetts :MIT Press, 2012.


[10]Hockey, Susan, “The History of Humanities Computing”,A Companion to Digital Humanities, ed. , Susan Schreibman, Ray Siemens, John Unsworth. Oxford: Blackwell, 2004, pp. 3 ~ 19.


[11]Hockey, Susan, “The History of Humanities Computing”,A Companion to Digital Humanities, ed. , Susan Schreibman, Ray Siemens, John Unsworth. Oxford: Blackwell, 2004, pp. 3 ~ 19.


[12]以上四个阶段的划分,也可参见朱本军与聂华、王晓光、徐力恒与陈静等人的介绍。


[13]Pannapacker,William, “The MLA and the Digital Humanities”, The Chronicle of Higher Education, 2009 - 12 -28.


[14]朱本军、聂华:《跨界与融合:全球视野下的数字人 文——首次北京大学“数字人文论坛”会议综述》,《大学图书馆学报》2016年第5期。


[15]王晓光:《“数字人文”的产生、发展与前沿》,载全国高校社会学科科研管理研究会组编《方法创新与哲学社会科学发展》,武汉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207~221页。


[16]参见伦敦大学国王学院数字人文学院官网。


[17]参见宾夕法尼亚大学数字人文课程辅修官网。


END


主编 / 陈静

责编 / 顾佳蕙

美编 / 张家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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