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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力:训诂学上的一些问题(上)

训诂学上的一些问题


文丨王力


为着发展祖国的文化,我们必须批判地继承历史文化遗产,吸收其中一切有价值的东西。而要批判地继承历史文化遗产,就必须先读懂古书。现在高等学校文科许多专业所订的教学方案中,都以“能阅读中国古籍”“能够阅读一般古籍"、“能阅读中国古典哲学文献"等,作为培养目标之一。古籍的注释工作,越来越显得重要了。注释上的问题,牵涉的面很广,不仅是语言的问题,而且还牵涉到各方面的专门知识,所以古籍的注释工作应该由各方面的专家们担负起来。在自然科学中,有关天文、数学生物学、医学等古籍,当然由自然科学家来注释;在哲学、社会科学中,有关文学、史学、哲学的古籍,也应该由文学专家、史学专家、哲学专家来注释。但是其中有一个共同的问题,就是语言问题。必须正确地了解古人的语言,我们所作的解释才是正确的,否则即使把句子讲通了,也可能只是注释人自己的意思,而不是古人的原意。因此,训诂学的重要性,就被提到日程上来了。


训诂学是中国很古老的一门学问。前人把“小学”分为文字、音韵、训诂三个部门,而训诂一门则以讲述故训为目的。训诂一类的书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搜集和保存“故训",很少参加作者的意见。到了清代,训诂学稍稍超出了故训的范围,也就是注意到文字、音韵、训诂三方面之间的联系。按照现代的科学系统来说,训诂学是语文学的一个部门,它是从语言角度去研究古典文献的。


训诂学有它的巨大的成就,但也存在着一些缺点。清代有些学者不甘心墨守训诂学的成规,从古音通假等方面对古籍进行研究,获得了不少新的成就,但也引起了不少的流弊。自从胡适提出了“大胆假设,细心求证”的实用主义观点,许多人受了他的影响,抛弃了清代学者朴学的优点,而在前人主观臆测的缺点上变本加厉,以达到实用主义的目的。于是大禹变成了一条虫,墨子变成了印度人!训诂学上的实用主义,至今没有受到应得的批判。在这一篇文章里,不可能全面地讨论训诂学上存在的问题,也不是专门批判训诂学中的实用主义,只是把我最近在工作中产生的一些感想,随便提出来谈谈。我觉得,古籍中的注释虽然是零碎的,但是也往往表现着注释家的学术观点特别是治学方法。所以值得提出一些原则性的问题来讨论。


新颖可喜还是切合语言事实

从前常常听见说某人对某一句古书的解释是新颖可喜的。其实如果不能切合语言事实,只是追求新颖可喜的见解,那就缺乏科学性,“新颖"不但不可喜,而且是值得批评的了。当然每一位持“新颖可喜”的见解的注释家,都不会承认自己是不根据语言事实,而是凭空臆测的,但是他们的根据是那样站不住脚,甚至仅仅是语音的偶合,那就不能不令人感到遗憾了。


举例来说,《诗经》里面有许多难懂的句子。从前的经学家为了维护地主阶级的统治,对《诗经》进行了歪曲,连句子也加以曲解。现在这种歪曲可以说是已经被廓清了,再也没有人相信《关雎》是颂扬后妃之德,《柏舟》(《鄘风》)是颂扬寡妇守节的诗了。但是,虽然破得相当彻底,立起来还有困难。主要的原因是研究《诗经》的学者们住往着意追求新颖可喜的意见,大胆假设,然后以“双声叠韵”、“一声之转”、“声近义通"之类的“证据”来助成其说。


《诗经》以外,对别的古书在不同程度上也有类似的情况。假定这种研究方法不改变,我们试把十位学者隔离起来,分头研究同一篇比较难懂的古典文章,可能得到十种不同的结果。可能这十种意见都是新颖可喜的,但是不可能全是正确的。其中可能有一种解释是正确的,因为它是从语言出发去研究的;但是也可能十种解释全是错误的,因为都是先假设了一种新颖可喜的解释,然后再乞灵于“一声之转"之类的“证据",那末,这些假设只能成为空中楼阁了。


就一般情况说,这些新颖可喜的解释往往得不到普遍承认,聚讼纷纭,谁也说服不了谁。有时候也有相反的情况,由于某一位学者的声望较高,他的新说得到了学术界多数人同意,差不多成为定论了,但是这种情况并不一定是好事。我们追求的是真理,而不是简单地要求学术界对某一个问题赶快作出结论。如果在训诂学上没有充分的科学根据,所谓定论也是建筑在沙滩上的。


从思想上去体会还是从语言上去说明

语言是代表思想的。我们读古人的书,必须很好地体会古人的思想。但是,当我们阅读一本古书的时候,是应该先体会古人的思想呢,还是应该先弄懂古人的语言呢?这个先后的分别非常重要,这是有关方法论的问题。古人已经死了,我们只能通过他的书面语言去了解他的思想;我们不能反过来,先主观地认为他必然有这种思想,从而引出结论说,他既然有这种思想,他这一句话也只能作这种解释了。后一种做法有陷于主观臆测的危险。有人说,现在研究老子的人,如果他认为老子是唯物主义的,他所注释的《老子》就变成了一个唯物主义的老子;如果他认为老子是唯心主义的,他所注释的《老子》就变成了唯心主义的老子。这句话也有几分道理。一般人把某些想当然的解释说成是“断章取义",其实在多数情况下并不是什么“断章取义”,而是有意无意地曲解古人的语言,使它为自己的观点服务。这样,即使把古书“讲通”了,也不过是现代学者自己的意思罢了。


上面就整个思想体系来说的。至于就文章的逻辑性来说,情况也是一样。就一篇文章来说,前后的思想有没有它的连贯性呢?连贯性肯定是有的。但是连贯性有各种不同的方式,你猜想应该是这样连贯的,古人也可能是那样连贯的。脱离了语言的正确了解而去体会文章思想的连贯性,就会见仁见智,莫衷一是。


总之,当我们读古书的时候,所应该注意的不是古人应该说什么,而是古人实际上说了什么。如果先主观地肯定了古人应该说什么,就会想尽各种方法把语言了解为表达了那种思想,这有牵强附会的危险;如果先细心地看清了古人实际上说了什么,再来体会他的思想,这个程序就是比较科学的。所得的结论也是比较可靠的。


“并存"和“亦通”

人们在注释古书中某些难懂的字句的时候,往往引用了两家的说法,再加上一句“今并存之”,或“此说亦通”。我们可以把这些情况称为“并存论”和“亦通论”。


并存论显然是一种客观主义的态度。注释家不愿意表示自己的意见,所以并存两说,以供读者参考。有些“集解”、“集释”、"集注”之类,也是罗列各家的解释,自己不置可否。这种做法,如果读者对象是一些专家们,那是未可厚非的,因为罗列了材料也是一种贡献;如果对象是一般读者,这种客观主义态度是值得批评的,因为两说不可能都是对的,注释家应该拿出自己的意见来,即使是不十分肯定的意见,表示一点倾向性也好。注释家总比一般读者的阅读水平高些,有责任把读者引导到比较正确的路上去。


最糟糕的是“亦通论”,这等于说两种解释都是正确的,随便选择哪一种解释都讲得通。这就引起这么一个问题:到底我们所要求知道的是古人应该说什么呢,还是古人实际上说了什么呢?如果是前者,那末不但可以“并存",而且可以“亦通",因为两种解释可能并不矛盾,在思想内容上都说得过去;如果是后者,那末,“亦通论”就是绝对荒谬的,因为古人实际上说出了的话不可能有两可的意义。


真理只有一个:甲说是则乙说必非,乙说是则甲说必非。注释家如朱熹等,他们可以采用“亦通"的说法,因为理学家的目的只在阐明道理,只要不违反他们的道理,都可以承认它“亦通”。我们如果要求知道古人实际上说了什么,那就必须从两种不同的解释当中作出选择,或者是从训诂学观点另作解释,决不能模棱两可,再说什么“并存”和“亦通"了。


原载《中国语文》1962年1月号;

又《龙虫并雕斋文集》第1册;《王力文集》第19卷


(未完待续)


校对、编辑:k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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