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文荐读｜崔永华：试说汉语国际教育的新局面、新课题

崔永华 北京语言大学

零、引言

21世纪以来，汉语国际教育事业迅速发展。来华留学生数量持续增长，海外汉语学习者的数量也在大幅度上升。突如其来的新冠疫情，暂时打乱了汉语国际教育的行进步伐，但蓬勃兴起的网络汉语教学证明，汉语国际教育事业仍然充满了生机，疫情过后必将有新的发展。这就像疫情后会有更多的中国人走向世界，中国人会更加受到各国人民的欢迎一样。因此，我们也应当像外国准备迎接中国游客一样，提前做好迎接汉语教学“复苏”的准备。

因此，认真思考疫情过后的汉语国际教育将如何发展以及我们应如何应对，是一件非做不可的事情。本文将对此提出几点不成熟的看法。

一、国际汉语教学发展的新趋势

可以预见，疫情过后，国内对外汉语教学会有一个逐渐恢复的过程。疫情初起时的来华留学生数量断崖式下跌的情况仍然会持续一段时间，恢复到疫情前约50万来华留学生的水平也许需要3～5年时间。在国外，由于种种原因，即使疫情过后，有的国家学汉语的人数也会保持一段时间的低迷。但是，近年来，包括疫情期间呈现的几个明显的发展趋势说明，国际汉语教学不但不会走向低迷，反而会更加迅速地发展。因此，我们应当利用当今的“空闲”时间，做好迎接新局面的准备。

第一，网络汉语教学的飞速发展正在改变着汉语教学的总体面貌。疫情以来，国内各校的在校留学生数量几乎为零，国外大中小学面对面课堂教学也几乎全部或大部分叫停。但是网络教学的途径很好地填补了这种“空白”。这期间的很多报告表明，国内外大规模的网络教学基本上都实现了预期的教学目标，学生对教学效果基本满意，任课教师也收获颇多。不少报告甚至认为，即使是语言教学，网络教学的很多做法也可以达到面对面课堂教学难以达到的效果。这让业界“领教”了网络教学的巨大威力，看到了网络汉语教学的远大前景。

这种全球规模的实践将从根本上改变汉语教学的面貌，网络教学将深深扎根在汉语教学之中，并将占据越来越大的比重，起到越来越重要的作用。疫情过后的网络教学不但不会取消，反而可能会以多种形式存在于汉语教学之中。比如：（1）近期，很多学校还将采取线上教学的形式，把课堂搬到网上。（2）疫情过后，最常见的将会是线上与线下相结合的教学形式，包括翻转课堂、课后作业、利用网络资源等；线上与线下教学将以不同的比例进行，但是线上教学的比例增加可能会是大趋势。（3）不久的将来，将出现真正的网络课程，即不是现在的课堂、课本“搬家”，而是专门为网络教学设计的汉语课程。这将成为一种非常重要的汉语教学渠道——它可以把汉语教学的触角伸到没有汉语学校，没有汉语教师，甚至没有中国人的任何“角落”。当前的科学技术已经完全可以实现这种教学形式，只是缺少设计这样的课程的人才，不过很快会有的。

总之，在当今全球化、科技大发展的背景下，汉语教学的网络化一定会迅速发展，把汉语国际教育事业引向一个更为广阔的天地。

第二，汉语学习者即汉语教学对象正在发生巨大的变化。这种变化至少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1）国内外，特别是国外中小学汉语教学迅速发展。中小学汉语教学早已有之，但是近年来发展速度之快、规模扩张之迅速，令人瞩目。其中有两点特别值得关注。一是到疫情前，已有近70个国家将汉语教学纳入国民教育体系，相信还会有更多的国家逐渐加入此行列。这些国家从小学到中学、大学持续开设汉语课程，必将大大扩展国际汉语教学的规模和影响。二是有的国家中小学汉语教学的规模已经超过了大学汉语教学。

先看泰国中小学汉语教学的发展情况，见表1和表2。

由表1可见，2011年，泰国学习汉语的中小学生有148 191人，而在大学学习汉语的学生仅为16 855人。

比较表1和表2，我们可以看出，2016年，泰国学习汉语的中小学生数量有了大幅度上升。2011年347所中小学的学生数量为148 191人；2016年在148所中小学的学生数量就已经超过了这个数目，为149 961人。

再看美国的情况，见表3。

表3中的数字是笔者从各种信息中综合整理而来的，未必都十分精确，但是从中可以大致看出美国中小学汉语教学的发展情况，学汉语的中小学生的数量远超大学生。

（2）职业汉语教学潜力巨大。这里的“职业汉语教学”指以培养特定职业的汉语人才为目标的汉语教学，例如在国内外早已开设的商务汉语课程，以及后来陆续增加的如旅游汉语、酒店汉语、中医汉语等课程。近年来，职业汉语教学也有了比较快的发展。比如有报告显示，东南亚地区多国近年来开设了多种“专业+汉语”课程，如中国文学、艺术硕士、课程与教学论专业硕士、汉语教育硕士、中国文化教育、汉语国际学、艺术教育、汉语MBA、工商管理专业等职业汉语课程。表1也显示，2011年，泰国至少有29所学校开设了职业汉语课程，有1万多人选修了这类课程。随着“一带一路”建设的发展和中国援外项目的增多，其他国家对职业汉语教学的需求已经开始显现。这种发展趋势已经引起了学界的注意，这方面的教材也已经开始出版。实际上，美国汉语教学的“旗舰项目”就是一种成功的职业汉语教学模式。抛开意识形态的考虑，旗舰项目的教学设计、教学方法对职业汉语教学来说有极大的学习和借鉴意义。

（3）学习汉语的社会人士的规模在扩大。对于这方面的汉语教学，我们有很多情况需要了解，这里仅谈两个方面。第一个方面是孔子学院的发展。在大多数国家，孔子学院是外国人学习、接触汉语和中国文化的重要渠道。从历年的相关会议和发展报告来看，孔子学院呈现出很好的发展趋势。尽管孔子学院在个别国家遇到挫折，但是其主流是，在大多数国家，孔子学院仍然是颇受欢迎的汉语学习场所。第二个方面，有报告指出，疫情期间海外华文教育的网络教学吸引了不少外国人（非华裔人士），他们主动通过海外华文教育的渠道学习汉语。可以预见，网络汉语教学的发展必将通过各种渠道吸引越来越多的外国各界人士加入汉语学习的潮流中来。

为称说方便，我们将上述中小学汉语教学、职业汉语教学、对社会人士的汉语教学、网络汉语教学的迅速发展简称为“四化”：低龄化、职业化、社会化、网络化。这里的“化”表示一种强大的发展趋势。这是一种颠覆性的发展趋势！为什么这么说？我们知道，当代国内外对外汉语教学兴起于高校成人课堂汉语教学。70年来 ，我们的教学实践、学科建设的重大成就都是在这个基础上取得的。但是今天新的发展像是全部走向了对立面：从以往的“成人、汉语、高校、课堂”转向了“青少年、职业（汉语）、社会、网络”。具体来说，低龄化让学习者范围超出了成人，有更多的青少年学习汉语；职业化让教学内容走出了单纯的汉语，扩展到众多的职业汉语领域；社会化让学习者超出了高校、中小学，更多的社会人士进入学习汉语的行列；网络化让汉语教学走出了课堂，教学活动可以进入任何角落。

面对这种颠覆式的发展，我们的应对准备明显不足。这从我们的主流刊物、著作、研究成果、研究课题的反应可以看出。

二、新发展提出的新课题

所谓应对新局面，就是要预见和解决我们将要面临的问题。下面笔者提出一些未经成熟考虑的研究课题，作为引玉之砖，希望引发一些思考。

第一，关于中小学汉语教学研究的课题：（1）对各国中小学汉语教学情况的全面的调查研究；（2）青少年汉语习得规律研究；（3）中小学汉语教学的原则、方法研究，包括“精讲多练”、句型操练、“结构—功能—文化相结合”的原则对中小学汉语教学的适合度以及操作方法的研究；（4）中小学汉语教学项目管理研究；（5）中小学课堂管理研究；（6）中小学汉语教学设计、教材编写、测试研究；等等。

第二，关于职业汉语教学研究的课题：（1）各国职业汉语教学的现状；（2）职业汉语教学的需求调查；（3）职业汉语教学的教学内容研究；（4）职业汉语教学的教学原则和方法研究，比如如何借鉴美国“旗舰项目”的经验；（5）职业汉语教学的大纲研制、教材编写、教学评估研究；等等。

第三，关于社会人士汉语教学研究的课题：（1）全球孔子学院教学、管理、机制等的深入的、实质性的调查，不仅仅是统计数字；（2）全球孔子学院的教学模式调查、分类、效果检视；（3）孔子学院优秀办学模式的归纳、完善、推广。

第四，关于网络汉语教学研究的课题：（1）现有网络课程的全面调查、梳理、描述，对象包括已有的教学资源、教学平台、网络课程等；（2）各类学习者网络汉语习得研究，包括不同学段、不同水平学习者的习得规律，特别是如何激发、保持学习者的学习动机，以及与网络学习相关的心理现象等；（3）网络资源、平台、课程建设，包括课件制作、线上线下配合、网络课程管理、网络测试等；（4）专门网络课程设计，即不同于现在流行的课堂、课本“搬家”式的网络教学，而是发挥现代科技的优势，专门为通过网络学习汉语的学习者设计的自适应汉语学习课程、自适应汉语水平考试、以学习者为中心的汉语个别化教学课程，这将是汉语网络教学发展的必然趋势，可以把汉语传播到世界的各个角落；等等。

以上只是一些比较肤浅的思考，但是这些研究课题至少可以说明，“四化”现象的研究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它在很多方面都是一张白纸，我们的研究者、教师、研究生可以大有作为。

三、学习、掌握跨学科的研究方法

毫无疑问，解决上述问题需要跨学科的方法。“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要作为，就得掌握相关的研究方法。多年来，我们一直强调，对外汉语教学是一门跨学科的学问。对于跨学科的学问，我们需要用跨学科的方法来研究。当前面临的新的研究课题凸显了使用跨学科的理论和方法的必要性。比如说：（1）对各类教学内容的选择、排序、描述，制定语言要素的教学大纲，需要用语言学、中文信息处理、心理学（习得规律）、教育学（教学设计）的理论和方法来完成；（2）研究各类学习者的汉语习得和认知规律，需要用语言学、心理学、统计学甚至脑科学的理论和方法来完成；（3）研究各类教学（包括教学设计、教材编写、汉语测试、课堂教学等）需要用教育学、心理学、语言学、教育测量学等学科的方法来进行；（4）研究网络教学更是需要语言教学、计算机辅助教学、多媒体教学特别是现代科学技术（如计算机科学、中文信息处理、大数据、互联网、人工智能、程序编制、虚拟现实、语音识别评测）等多学科的理论和方法来支持。只有掌握了这些理论和方法，“四化”研究才会取得成果，才能支撑起国际汉语教学发展的新局面。

另一方面，我们还需要解放思想，向其他学科学习。解决上述问题有很多可以借鉴的理论和方法。这就要求我们不要把自己封闭在汉语和汉语教学的小圈子里，在封闭中苦苦摸索，而是应大步走出汉语研究，走出对外汉语教学 研究，走出国门，向国内外第二语言教学界学习、借鉴。

比如中小学外语教学，在国内至少有70年的历史，有对数以亿计的中小学生教学的经验，有大量的教材和相关专著、论文，《义务教育英语课程标准》 （2011年版）更是集国内外外语教学理论和实践之大成，对海内外的中小学汉语作为外语的教学有重要的参考价值。但是在我们的文章中，却很少有人引用、借鉴这些宝贵的资源。再如英语教学中的专门用途英语，也有很成熟的教材和大量的理论和实践研究，很值得我们借鉴。国外外语教学更有许多我们应当借鉴的理论和研究成果。比如美国的《21世纪外语学习标准》就主要是针对中小学外语教学的，里面提出的很多教学理念、原则和教学实例，对中小学汉语教学理念、方法、教学内容以及教材编写都可以提供很多启发。再如北京语言大学出版社翻译出版的《语言与学习者：国际语言课堂教学指南》  （第5版） （柯顿、达尔伯格，2020），很值得从事中小学汉语教学和研究的同人认真研读。

掌握相关学科的方法，借鉴国内外已有的相关理论和实践经验，我们才能解决事业和学科建设中的新问题，有效推动、支持汉语国际教育事业的发展。

四、切实加强跨学科人才的培养

先进的理论和方法是由人掌握的。没有掌握这些的人，解决上述问题就一定是句空话。比如网络汉语教学早就开始了，但是我们的主流教学机构对此贡献不多，一个重要原因就是缺少网络技术人才。中小学汉语教学问题早已出现，但是我们的主流研究机构对此缺少作为，除了缺少实践之外，最根本的是缺少这方面的人才。  

研究这类我们尚不熟悉的领域的问题需要两类人才：一类是其他相关学科的人才，如语言学者、心理学者、教育学者、科技人才，我们应邀请他们进入本领域，跟汉语教师合作研究；一类是本学科自己的跨学科人才，即具备汉语教学经历和/或语言学、心理学、教育学、科学技术知识和能力的跨学科人才。实际上，在本领域的重大课题的研究中，二者是互补的。我们取得的一些重大成就，如汉语习得研究、汉语测试、网络课程建设等，都是两类人才共同努力的结果。

笔者还想强调，培养具备跨学科能力的人才是今后汉语国际教育事业和学科发展的关键。对学科建设和事业发展来说，这种人才具有不可替代性。事实证明，研究项目的主导者、核心人员必须由具备跨学科知识和能力的人担任，由此才可能设想、设计出合适的项目，指导项目顺利进行。为此，我们必须加强学科人才培养机制的建设，特别是理顺汉语国际教育专业本科、硕士、博士、博士后的“科班人才”培养体系，明确和扎扎实实地落实人才培养目标，建立符合培养目标的课程体系，克服偏重汉语教学内容、忽视跨学科知识和能力（包括哲学、数学、逻辑学、教育学、心理学、现代科技知识和能力）的培养方式。人才培养不能因人设课，也不应因无人不设课。本院系没有的学科教师，必须聘请相关院系的教师授课。这样才能培养出符合培养目标、能承担起学科建设和事业发展责任的人才来。

当然，本领域的跨学科人才还有两个重要的来源：一是走进本学科加入我们队伍的相关学科人才；二是汉语教学工作者学习、掌握了相关学科的知识和能力，成为本领域的跨学科人才。我们此前的跨学科研究成果都是这两类人才取得的。这些人才是推动汉语教学科学化、现代化、不断创新的主力军，是当今中青年汉语教学工作者学习的榜样。

五、结语

低龄化、职业化、社会化、网络化是本文讨论的出发点，培养跨学科人才是本文的落脚点。学科建设的核心、成败的关键在于人才建设。有了合格的扎扎实实的人才，我们才能深刻理解汉语国际教育的新局面，解决新局面提出的新问题，推进事业和学科的发展。

高校的汉语教学的学科建设从1978年算起 ，已经有了40多年的历史。与“四化”现象相比，面对高校成人课堂的汉语教学研究已经没有太多新课题。而这些蓬勃兴起的新领域让我们看到，汉语国际教育有很多问题需要研究，天地广阔，大有可为。

汉语国际教育是国家和民族的事业，与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息息相关。作为母语国的汉语教学工作者，肩负着引领、推动汉语国际教育事业健康发展的责任。为负起这份责任，我们需要用心体察事业的发展，用心学习做事的本领，用心上好每一堂课，用心对待自己的职责。

参考文献（略）

本文载于《国际汉语教学研究》2020年第4期（3—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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