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繁花》，唤起了无数人对九十年代上海的旧梦。
除了上海人，《繁花》中还出现了很多浙商的身影，共同绘制了一幅时代浪潮图。
图源：繁花BlossomsShanghai
《繁花》原著小说中的沪民说：“温州人看重钞票，北方人专讲政治，上海人两面讨好。”
作为浙商的重要代表，“看重钞票”恐怕是很多人对温州人的印象，温州这座城市也随之被打上了“商业发达”的标签，将其“国家历史文化名城”的头衔压得死死的。
温州江心屿 图源：禹涵
事实上，温州不仅历史文化底蕴颇为深厚，还有着颇为完整的古城肌理。
山水与城势一体共存，千年古商海港厚积薄发，历史街区面积可观又内涵丰富，永嘉学风与温州精神一脉相承。
温州老街朔门街 图源：摄图网
山与海之间，氤氲着这座古城非同一般、独领风骚的气韵，和温州人睥睨天下的气魄。
“七山一水二分田”在农业社会是天然劣势，那时的温州人所能借助的只有“风水”这个似乎能“转变命运”的工具，依托风水的城市规划因此变得尤为重要。磅礴而复杂的中国大地孕育出的城市花样繁多，依山伴水是最常见的一种格局，但作为其中一员的温州将这种普遍的格局处理得格外惬意：一条辽阔的大江——瓯江成为主脉，南岸数座不高不矮、不远不近的山体完美排出城圈轮廓，中间又有纵横交错的河道串成街巷，城市与山水就这样交织缠绵、化为一体。依托山势，是为了保障安全感，顺应水形，则是留足发展的空间；温州还更进一步，将“天人合一”与“法天象地”的古老智慧发挥至淋漓尽致，将对大自然的致敬由地面连结至天穹，在天地山河间搏得一处自在生长的家园。“在天成象，在地成形”，在古人的世界观里，天与地彼此对照，天文星象与地理山川相互对应。这种对应大都是靠抽象的“暗合”或“感应”来体现，像洛阳城对紫微宫的致敬就隐约含糊，“七星”、“九曜”等星象只取个数字。但温州的表达直接而明朗，与天象的对应一目了然。围绕温州城的松台山、郭公山、海坛山、华盖山正环成一个斗口，东南方的积谷山、巽山、仁王山又排出了斗炳，正是完美的北斗七星之势；若加上巽山之侧的灵观山与黄土山，则又成了九星连珠之格局，均为吉星之相。除了“北斗七星”，温州城内还开凿有二十八口水井，直接象征了天上的二十八星宿，希望水源能像星宿一样永存不断，城中河道又贯通了伏龟、浣纱、雁池、潦波、冰壶等五潭，以寓“连五斗之山，通五行之水”。这一系列的运用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希望温州城能像天象一样恒久，保佑百姓在此安居乐业。据说制定这些的正是大堪舆学家郭璞，相传他在东晋太宁元年（323年）永嘉郡建城之时，亲自登郭公山设计了这一系列规划布局，此后千年温州城都未有大的格局变化。传说永嘉郡城建设之时，有白鹿口衔鲜花穿越城中，被人们以为祥瑞，从此白鹿衔花成了温州古城的永恒图腾，温州有了一个美丽的别称——“鹿城”。鹿城的总设计师郭璞也被奉为温州的建城始祖，与人文始祖——东瓯王驺摇一道，获得了鹿城人发自内心、不随时光消逝的尊敬。温州的山，除了在与城的互动中形成北斗星象的庇佑，还充分参与了城市功能的运转。最为突出的是环在温州城东、南、西三面的海坛、华盖、积谷、松台和郭公诸山，城墙跨越在这些山头上，腾挪成游龙的姿态，既居高临下利于防御，又让城与山之间的边界模糊从而化为一体。不同位置的山自有其职能，海坛山正如其名直面海港，南麓为“永嘉学派”代表人物叶适之墓；华盖山为全城最高处，上有大观亭以望全局，温州城墙现在仅存的数百米也在其上。位于东南隅的积谷山则是全城的景观荟萃处，山顶有留云亭，南麓为飞霞洞，在西麓又有纪念谢灵运的池上楼，将山体纳入园林景观之中，正是和城市营建如出一辙的巧借天工。五斗诸山的中间是温州城，温州城的正中又是子城，五代吴越国时期，钱镠派其子钱元瓘修缮温州城时，特意在大城正中又修筑了一座子城，以加强对全城中枢——州治的防卫。子城周围绕有护城河，周长超过三里，规制方正齐整，轮廓类似整座郡城的缩小版，而位置处于正中间，“中心为要”的区位优势一目了然，并最终确立“东庙、南市、西居、北埠、中子城”之格局。现在子城格局仍一目了然，实体的存在由谯楼来标记，健硕而不粗笨的城楼立于城市中央，其身后的州治旧址已成了小学，但石砌的城台仍与街市紧密相拥。有着神圣意味的古典中枢不割裂于市井，而是以亲切的姿态一起去经历这个世界的万千变化，就像始终在积极拥抱世界的温州人。山积蕴了鹿城的灵气，海则培育了温州的魄力，让温州人有了放眼四海，甚至远望海外的目光。《山海经》中就有了“瓯居海中”的记载，从东瓯古国开始，温州就绝不是塞于群山中的封闭之城，而是以瓯江为跳板，一直将开拓的方向对准海上。温州地处全国黄金海岸线的中段，南北两端是海上丝绸之路的起点泉州、重要港口宁波，自然而然成为中间的桥梁。特殊的地理位置，使之在海上丝绸之路中占据了重要地位。作为港口，温州不仅有悠久的港口历史与优良的自然条件，还有发达的造船业和先进的航海技术，为不畏艰险的温州人民进行海洋贸易提供了优越条件。在唐代后期，温州就已成为重要的海港，南宋温州设立市舶务后，港口更是桅樯林立，商旅云集，发展到鼎盛。温州作为海上丝绸之路古港的地位有这样一位人物的经历可作为生动见证：1295年，他从瓯江码头扬帆出发，向南经过广州与占城、真蒲等南洋诸国，在海上航行三个月后抵达真腊（现在的柬埔寨），逗留一年后回国。他回国后将所见所见撰成一部书，后来成为研究古代柬埔寨无可取代的材料，吴哥窟从雨林中重见天日亦少不了此书的指引，这个人就是《真腊风土记》的作者周达观，正是一位了不起的温州人。周达观出发的瓯江古码头，经考古发掘已重见天日，即2022年全国十大考古新发现之一的“朔门古港遗址”。港口紧贴温州城北，顺着瓯江东西排开，主要遗迹有水陆城门遗址、8座码头、1条木栈道和成片的干栏式建筑、房址等等，还出土有沉船2艘与数以10吨计的瓷片、漆器等货物遗存。码头群的西边郭公山麓是宋代的大型造船厂，东首海坛山则建有海神庙、杨府庙（地方海神）、平水王庙，分别从实物与信仰为港口贸易提供支撑；靠着海港，温州古城终于发展成了南宋古诗《永嘉》中的繁华光景：朔门古码头对面的江心屿，是孤悬于瓯江之中的狭窄小岛，却一直与古城相守屹立在中流，成为温州千年历史印记的存档处，铭刻着这座古城的古今岁月、继往开来。江心屿遗迹丰富，全岛就像一颗美丽的翡翠横卧波中，岛上江心寺是南宋“五山十刹”之一，分据两侧的东西二塔，正是引领船只进出海上的航标。寒来暑往、秋去春来，忙碌的船只已换了地方去停，忠诚的二塔仍保持挺拔的躯体，好像在细数着海上繁华。在东塔旁有一处特殊的遗迹，两座纯粹西方风格的小楼，在全岛古色古香的寺塔楼亭里显得是那么“突兀”，但这两座楼正是温州新时代的标志。十九世纪末期，温州也被盯上开埠通商，英国人登上了江心屿，在东塔旁特地建立了英国领事馆，洋人对温州是不太尊重的，以“不安全”为由，他们干脆拆掉了东塔的屋顶与飞檐，使之成了现在光秃秃的模样。现在的英国领事馆早已是人去楼空，既然成为旧址其背后的身份就只是一段历史，东塔顶上也被鸟儿丢下的树种染成了郁郁葱葱；但开埠引来的新风，却完全重塑了这座城市的姿态。一百多年前，曾有一位叫苏路熙（Lucy Soothill）的英国淑女随未婚夫住进了江心屿，在她笔下，温州是个宁静祥和，不大不小的城市。其中有条 “宽约三码，长好几英里”的大街，因为纵向贯穿南门和北门，每当轮船抵达时都被行人、轿子和货物堵至拥挤不堪。苏路熙笔下的这条街还是中式风格为主，不设门窗而是用传统的一扇扇木板堵门，商店非常漂亮，有大量中式精雕细琢风格的牌匾，用金、银线装饰且涂上各种鲜艳的颜色。这条有许多漂亮牌匾的街就是今天的解放路，它和西边的五马街至今仍是古城中的主干道，仍有着密集的人流与繁忙的商业。但比起苏路熙当年见到的古典中式风情，这两大主街已完全成了西式风格，成排的两三层店铺扎堆聚集。构成装饰主体的不再是中式的精雕细琢，而是各种堆砌的图案与巴洛克、新艺术风格的目不暇接。温州人并不拒绝最新潮的风尚，闭关自守从不是他们的态度，这点早在宋代的永嘉学派中就出现端倪。不同于程朱理学的刻板教条，以埋骨海坛山的叶适为代表的永嘉学者所倡导的，正是“义利并重”、“通商惠工”，以实用为优先、追求现实利益的思维态度。开埠之后，本就是古老大港的温州更积极拥抱了新时代新风尚，面对“楼船轮舶，交于海上，使车来往，络绎旁午”的繁忙景象，鹿城人民的目光甚至充满了期待，古城内各大建筑日新月异起来。以江心屿的领事馆与朔门岗的瓯海关为开端，不仅最繁华的五马街与解放街扎堆起了洋房，教堂、医院与学校纷纷建起，就连儒家大本营的温州府学都在改成商业学校后，把棂星门拆掉起了洋式门墙。华盖山与池上楼旁建立了新式的公园，直接照搬上海洋场大世界的商场俱乐部也在五马街落成；从府城到周边各县的居民都纷纷盖起了各式各样的洋楼住宅，就连净土一般的楠溪江山村里都出现了西式住宅。今时今日，温州人又以活跃的商业思维享誉天下，这绝不是缺少底蕴的一时风起，而是厚积千年的扶摇直上。从东瓯古国到永嘉郡城，从七星之山到白鹿衔花，从流传千年的永嘉学派、海丝大港到近现代的对外开埠、思想维新，一直刻在温州人精神属性之中的，都是讲求实际、开阔求新的思想风尚。温州人鲜明而可贵的精神，正如其古城独树一帜的形势一般，“三面环山，一面向海”；既追求天地大同的和谐光景，又旗帜鲜明地跟紧时代步伐，根底上都是追求最美丽的家园与最美好的生活。如园 图源：禹涵
我们自然也相信，这宝贵的特质将和那白鹿衔花的动人传说与依山傍海的城市大局一起，在守护这座古城上千年的光阴之后，仍将庇佑它迈向更广阔的天地，紧握住世界的脉搏。入选2021年度浙江考古重要发现——温州子城遗址勘探成果丰富十大考古终评项目 | 千帆往来 海丝悠悠——浙江温州朔门古港遗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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