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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伟:空前绝后的农民文学家,陶渊明之桃花源里有什么?

空间作者 二湘的七维空间 2021-01-29


题图来自网络

那是一个山重水复、行行重行行才能抵达的理想之地,一个不为人所知的乌托邦。

陶渊明:桃花源里有什么?

文/范伟

隐士扛着农具出门的时候,总要敲两下几案上那张断了弦的琴。

 

先前他只是到地里走走,看看,现在他耕种,锄草,收割,各种活计一样不落。农务不紧急的时候,他时常在田里发呆。一旦得到“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之类的句子,他就高兴得要命,表情如癫似痴,像是置身于尘世之外。我们都嘲笑他不是一个好把式。


他回嘴说:“你们得对我好点儿,我日后可是要进文学史的人。”


听到的人都笑:“你自己不是说吁嗟身后名,于我若浮烟吗?”


他自己也笑:“好名与恶名不同。好名是值得垂诸后世的。”

 

我们不在乎他是不是一个好庄稼把式,也不在乎他进不进文学史。隐士本来能有一口好饭吃的。


人人都知道,他是本朝大司马的曾孙。他是个不肖子孙吗?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的。他从祖上继承的血脉已经改道,流向了另一个方向。

 

隐士一辈子都在逆行。他原本无意仕途。他最初的几次离家求仕,都是因为家贫亲老,不得不入仕谋生。不过,跟一般穷人相比,他根本算不上穷困。隐士虽然是一个没落的士族,但家里有宅院,有田产,还可以靠出身出仕领取俸禄。出仕之初,隐士一度萌生过光耀门楣、建功立业的想法,但很快他就不这么想了,他发现衙门里奉行的尽都是鹿马哲学:百姓生死无人操心,是鹿是马谁说了算才是大人先生们真正操心的事。


十几年间,隐士在仕与耕之间进退,经历了难以胜数的阴谋、倾轧、叛乱、杀戮乃至篡位僭越。那些日子,不断增加的厌恶和焦虑磨蚀着他的神经末梢。隐士非但不能施展什么抱负,还患上了一种难以忍受的官场综合征。几次出仕,隐士苦不堪言,最终都以各种理由逃禄归耕。


可,生活,自古以来不就是如此吗?哪个人不是骇鱼惊鸟一般在密网和宏罗中讨生活呢?为了家人免于饥馁,隐士在不惑之年再一次出仕。这一回,他告诫自己一定要顶住,顶不济也要赚到养家糊口的资费再另做打算。不过,到头来隐士还是没能顶住——在县令的位置上忍受了八十天余天之后,隐士最后一次掼了乌纱。

 

“在官府做事比种田还苦吗?”


隐士笑而不答。他把一切都写进那篇著名的辞职书——《归去来辞》里了。


此举到底是高尚还是愚蠢,乡邻们有不同的看法。多数人倾向于后者。乡邻们虽然认为隐士可亲可敬,但任性辞官怎么说都过于愚痴。社会是一个为成功者提供的大舞台,人们倾心佩服的永远是“生不五鼎食,死即五鼎烹”的狠角色。

 

只有隐士自己知道,回到老家,回到久违的田园,他的心里有多么轻松,多么快活。 

插图来自网络


隐士在田野里播种两种东西:庄稼和诗句。

 

归耕就没有危险了吗?朝廷向来深知诗句的重要性和危险性。一个写字的隐士同样是危险的。隐士不想招祸。他像前辈竹林七贤们一样,把自己的肉体和心事埋进了酒里。——顺便说一句,要是监看隐士,详察他的踪迹和心曲,没有比我更合适的人了。我敢打赌,没有人猜得出我是谁。我既不是他的朋友,也不是他的学生,也不是他的佣役。我是他的影子。

 

我猜测他是长沮、桀溺、荷蓧丈人之类的隐士转世的。他一旦拿起了锄头把,就爱上了种地,爱上了田间地头里的一切。隐士并不认为自己归耕是在逃避,在他看来,争竞、杀伐的狠人们才是在逃避:争权力,争财富,为的是用权力和物质盔甲掩饰内心的虚弱和不堪。

 

隐士写酒,写古人,写景风时雨,写新苗秋菊,写田家乐。

 

关于酒,隐士自己和后世的人们写的太多了。饮酒,述酒,止酒,招饮,被招饮。他从酒中得到的乐趣比任何东西都多。怎么说?按照隐士和他的同道们的体会:酒能够燃烧,能够把一天的时光拉长,能够把一瞬变为永恒。世界上只有这种液体,越装满,越清空,喝到某种程度,过去的一切都会回来,故去的人都会起死回生。人间无限伤心事,梦中了了醉中醒。

 

年轻和不年轻的诗人不断来拜访他。他们并不佩服隐士的诗,更多是对他的隐居生活感兴趣。有时候他们来只是为了看看他那张琴,看看它是否真的是一张无弦琴。自从琴弦全断之后,这张琴就变成了一张新琴。因为这张无弦琴,人们都认定隐士不会弹琴。为此,隐士在诗里写道:“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声。”他是故意这么说的。我们知道他这么说的真正意思是什么,他只是没有钱买琴弦罢了。访客们都把隐士视作一个不流俗的高人,同时也把他看作一个失败的象征。不以躬耕为耻,不以无财为病境界固然高妙,可那又怎么样呢?临走的时候,访客们都有些失望,也有些隐秘的满足。他们并不真心羡慕隐士的卢瑟生活。说到底,现世的幸福才是最重要的。

 

那些著名的、被后世广为传扬的逸闻趣事,远没有传说中那样戏剧化,也没有那么有趣,有些甚至是假的。在漫长的岁月里,真正值得记录的是这样一些时刻。


——隐士最舒心的时刻:五六月中,北窗下卧,遇凉风暂至,自谓是羲皇上人。


——隐士真正舒心的另一些时刻:和几个与他相契的素心人把酒畅谈,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


——隐士真正开心的又一些时刻:荷锄归来,跟同行的老农说家长里短,评论彼此的家畜和庄稼。


——隐士刻意创作的一个得意之作:五十岁那年,隐士召集几个乡邻到斜川游玩了一番,回来后写了一篇《游斜川》,以此睥睨大豪门石崇的金谷园斗富,大世族王羲之五十岁时的兰亭雅集。他在想象中踢了石崇、王羲之们的胖屁股。

 

乡邻们不知道隐士的那些诗句有什么特别的。他的文字太土了。鸡鸣啦、狗叫啦,禾苗啦、酒杯啦,都是大伙惯常看见的物什,人人都看得懂,一点也不高妙,不像新一代后浪诗人们的词藻那么漂亮。后浪们是涂脂抹粉的美人,他不过是一朵不施粉黛的村花。出人意料的是,隐士把这种评价当做对自己的褒奖。

 

隐士问过我对诗文的意见。我没有什么意见,作为本体,他永远是对的。质朴清腴也罢,言近旨远也罢,只要不招来祸患就好。跟所有人一样,我也知道人都是会死的,任谁都没有长生、腾化之术。作为影子,为自己计,我自然希望隐士活得长一点,不要无辜横死,不要像很多舞文弄墨的人以及他的同僚们那样被杀头,被乱刀砍死。那种天下至惨之事,即使是影子,也会感到疼痛。

 

最近几年,隐士和家人一年一年辛苦劳作,却连酒都买不起了。勤劳致富是靠不住的,干的越多越穷苦。升官才能发财,做官才能致富。这是除隐士之外人人都知道的道理。有时候我和他一起弯着腰除草、间苗,很想学着后代肥遁的假隐士那样讽刺他两句:为五斗米折腰有什么不好?不能忍一时之惭却换来一生之惭,何苦来哉呢?在官场上周旋、安食公田数顷不香吗?但隐士专心干活,没有留意我在嘀咕什么。

 

妻子偶尔也会抱怨这种箪瓢屡罄的穷困日子,隐士就把老莱子老婆劝老莱子不要出仕的话说给她听:可食以酒肉者,可随以鞭捶;可授以官禄者,可随以斧钺。他老婆就含着泪笑。嫁给这么一个人,你还能说什么呢?隐士早已把贫穷和失败看作精神生活的一部分,甚至是最重要的一部分。

 

两个有趣时刻的补充:

 

——隐士每每想起来都会笑的一个时刻:有一天家里断炊,他去朋友家乞米,还没等张开嘴,朋友就知晓了他的来意。朋友拿出酒跟他一起喝,走的时候,又赠送了他一袋米。


——隐士最为开心的一个时刻:一个小友来拜访他,临别送了他二万钱。他把这些悉数交给了经常赊账的酒铺,从此不再为余生的酒钱发愁。 

插图来自网络


这一年,隐士和我、我们一起弹着无弦琴,走进了一个新时代。这一年,新皇帝废掉了异姓旧皇帝,建立了新朝。在这之前,已经有越来越多的人大声劝进,呼吁当朝皇帝禅让。

 

空气中弥漫着捉摸不定的味道和浓重的杀气。

 

隐士坐在地头,低头看着我。我们都在想着新皇帝的事。有传闻说,禅让之后,新皇帝为了彻底根除后患,阴令废帝饮鸩自尽。废帝哀求说:佛教有云,自杀者不复得肉身。结果废帝被前来执行死刑的人用棉被闷死了。新皇帝,旧皇帝,哪一位都不是终点。

 

新皇帝下令召隐士做著作郎。朝廷不但需要官吏也需要隐士,甚至需要有人充隐,做盛世的点缀。隐士既不想出仕,也不想充隐。亲友们都替他着急,新皇帝是隐士曾经的上司,按照人之常情,他理应响应召唤,立刻出山向新皇帝效忠才对。再说,——隐士,不都是待价而沽、时隐时现的鸟吗?

 

新刺史带着礼物来看他。新刺史厌恶隐士,他认为他们都是假模假式之辈,都是不能用世、自诩达到了非凡之境的混账东西。新刺史劝隐士出仕,不要白白穷死于户牖之下。隐士把新刺史连同他带来的礼物一起逐出了家门。隐士不是不需要新刺史带来的肉和粮食,他实在受不了新刺史势焰熏天的恶相。隐士生气的另一个原因是新刺史没有带酒。这几乎可以认定是故意的疏忽,一种显而易见的侮辱。

 

隐士恨新皇帝吗?他是因为忠君而对篡位者不满吗?也许有一点,但并不强烈。平心而论,隐士认为新皇帝不是一个简单的家伙,此人深通世故,是个不世出的强人。登基之后,新皇帝把御民的缰绳松开了一些。但隐士对新时代并不抱什么幻想和希望。

 

有时候,想起从前的官宦生活,隐士会突然陷入分裂:在一个黑白不分、是非颠倒的乱世,莫非冷血杀伐才是真正的拯救?莫非霹雳手段才是真正的菩萨心肠?

 

隐士厌恶“隐士”这个词。隐士经常对称呼他隐士的人反戈一击:“你才是隐士,你们全家都是隐士!”

 

现在,一个时代过去了。再也没有人和他频频约酒,期在必醉了,他再也找不到情投意合的酒伴了。不知什么时候,隐士突然发现,乡邻们大部分都消失了。没有预兆,没有告别,乡邻们都是悄悄走掉的。静念园林好,人间良可辞。这些穷苦的乡邻没有园林可恋,却有没完没了的重税要交,人间良可辞,人间不值得。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隐士只能约我这个影子同斟共饮,一边和我探讨合理生活的种种条件及可能性。

 

问:有一物而可以终身饮之者乎?


答曰:酒。

 

但酒并不是最重要的。隐士也从不认为自己是个酒鬼。

 

隐士的诗文传播得很慢,也不为世人所重。他并不在意。他在意的是自己还没有写出真正要写的东西。酒并不是他真正关心的东西。归隐也不是他真正想做的事。

 

他究竟要写什么呢?近些年,在梦和醒之间,隐士化作一个打渔人,顺着一条溪流,沿着一片桃花林,攀着一条崎岖山路,一次又一次走进了同一个地方,一个似有还无的地方。那是一个山重水复、行行重行行才能抵达的理想之地,一个不为人所知的乌托邦。里面“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在那里,隐士依稀看到了失踪已久的乡邻们。他们和所有人一样,都是为了逃避战乱和暴政来到这里的。隐士把这些梦醒之间的闻见记录下来。他给这个地方起了一个好听的名字:桃花源。 

插图来自网络


桃花源里没有君臣,没有官府,没有门阀世族,没有倾轧,没有苛捐杂税,只有父子人伦。桃花源不在任何一张地图上。但它确实存在,这就是隐士多年来一直寻找它的原因。它既老又新,要是从暴秦时期算起,它藏在人们里心里已经有五百多年了。

 

隐士厌恶门阀世族,厌恶不平等。早些年,他曾经得意于自己的贵族出身,现在他厌恶这个。隐士对以出身判定人身份高下的做法深恶痛绝。

 

写下这篇《桃花源记》,隐士长出了一口气。

 

新庄稼已经长出来了。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而他,却老了。


隐士已经做好了自祭文,还有几首挽歌。隐士很少看自己写过的诗。唯独这篇自祭文和几首挽歌,他看了一遍又一遍,一边看一边笑。

 

——人生实难,死如之何。


——但恨在世时,饮酒不得足。  


——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死亡是另一种存在。我已经看到送丧的人的笑脸了。”隐士这么说的时候,表情里很有几分神往,“我已经活到了老年,十分奢侈地隐遁了大半辈子,还有什么可留恋的呢?”

 

现在,隐士有了一种真正的平等观:眼前所见的一切都并非真实的存在,并非实相,即使对我这个影子也是一视同仁,因为他意识到自己也是一个影子。


隐士身后的影子很长,名字也很多:古今隐逸诗人之宗、田园诗人的开山祖、歌咏自然的诗豪、平民文学的代表等等。他感到最新奇的称呼是:空前绝后的农民文学家。

 

隐士对后人对他评价不以为然:


“有人说我是农民文学家,简直胡扯,不是我瞧不起农民,我的朋友全都是农民。我自己也过了大半辈子农民生活。我是说他们搞错了——论起来我是一个真正的大院子弟,一个不折不扣的官四代。但我厌恶大院。桃花源里没有大院。”

 

桃花源里有什么?自从渔人离开之后,便没人能再得到其中的消息,更没有人前往问津。就连渔人自己也迷失了方向,再也找不到以前的路。我有时候不免怀疑,这样一个没有入口的人间胜景,也许只是隐士一个人的臆想,是他一个人的“陶花园”。不过,不管臆想不臆想,“陶花园”不“陶花园”,这都是他自己的事。至于我这个俗中愚,一个二维的影子,这种日子已经过够了。隐士大半辈子跌跌撞撞,怡然忘我,我却跟在他后面踉踉跄跄,进退失据。如果有来生,我愿意换一个本体,过另外一种生活——不过,即使我想再做他的影子也不可能了。他这种人已经彻底绝迹。

 

“世与我而相违,曷不委心任(去)去(个)留(球)。”隐士擎着酒壶靠在门口的大柳树上。他老了,已经站不稳了。隐士摇晃,我也跟着摇晃。但他还能说一些脏话,爆一些粗口。隐士喝了一口酒,向瑟瑟缩缩的我表示歉意:“啊啊,止酒情无喜,君当恕醉人。”

 

此时,初登大位的新皇帝在看奏疏,听恭维;新一代诗人在聚会,吟诗;黎民百姓在为生计奔走,发愁;有力者在酝酿新的阴谋;一只游荡的野狗在汪汪吠叫。

 

隐士招呼老妻把他的无弦琴拿来。隐士把手放在没有弦的琴上。乐声从四面八方传来。现在,岂止琴无弦,隐士自己也差不多是一个无我的人了。隐士和我在大柳树底下告别。——隐士顺着溪流,沿着桃花林,攀着山路,再次走进了不足为外人道的桃花源。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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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范伟,自由职业者。现居北京。1988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著有长篇小说《我的倒儿爷生涯》,话剧《反串》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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