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子期：与科幻无关的日子
【编按】
过往的一年，世界破碎虚空，山河如梦，苍生如潮起伏。钓鱼城科幻逆势而行，在黑暗的湍流里，急速行军。一周年之际，我们在寒冷的冬夜，追忆似水的未来。本期文章，是著名青年作家段子期特意撰写的一篇科幻小说。故事中的部分桥段是真实发生的，里面摘录的一些小说文字，来自学生的作品。段子期是一位非常有天赋的教师，她的科幻课堂时如风雨之鞭，时似骄阳烈火，时而春风醉人，形式多变，互动而年轻，也如她的为人一样，招人喜爱。段子期说：我的两个科幻小说班的期末作业是2000字以上的科幻小说，目前全都收齐了，比较欣慰，有些写得还不错，甚至有7000字、1万字的作品，那我自己也写一篇，作为互动，一份回赠给学生的礼物。
【作者简介】
段子期：百万钓鱼城科幻大奖•作家委员会秘书长，作家、编剧，毕业于南京艺术学院，科幻小说作品见于《科幻世界》《科幻立方》《银河边缘》《中国校园文学》等杂志。夏末，星期三上午10点，上课铃响起。进入教室前，我拿出小镜子照了下，看上去跟他们差不多年纪吧，我想。这堂课学生不多，一眼望去都是些年轻好看的面孔，科幻小说课对他们来说，应该还算新鲜。
我为此做了诸多准备，整个学期的授课内容都规划好了，先讲科幻的发展历史，介绍国内外顶尖的科幻作家，然后给他们阅读一些经典作品，在鉴赏中感受科幻之美，最后再让他们试着创作自己的科幻小说。
互相自我介绍后，我兴奋地讲起对后世影响深远的几部科幻巨著，从无垠的太空盛景讲到深刻的人文哲学。从同学们的表情中，我能感受到他们对未来的强烈渴望，必然，没人不会为科幻的魅力倾倒。一节课过半，我有点沾沾自喜。
“老师，你已经讲过了……”廖龙杰站起来说。
“什么？我这是第一次讲。”
“老师，三巨头、四大天王、五段发展时期、六大类型题材，以及宇宙很谦虚明明什么都有却叫太空blablabla，这些你都讲过啦。”易诗佳眨眨眼。
“你们，在说什么？”我不明状况。
“老师，你下节课会给我们读《与机器人同眠》，那堂课上，你带来一个机器人手办。”米璐挑了挑眉。
“还有《以太》，大家一起读完那篇小说，你带着我们模拟手指聊天会，十几个人传输信息，最后形成了一组完整的环！”姚博文伸出两根手指比划着。
“对，读《春天来临的方式》的那堂课，你让大家在课堂上即兴作诗，要求诗的内容跟春天有关，跟幻想有关！”廖丹眼神带笑。
“老师你怎么会忘了呢，你还让我们模仿《恐惧机器》中AI的写作风格，续写这篇小说呢！”魏鸿仰起头。
他们笃定的神情告诉我，我可能误入了一个一切已经发生过、但我却因为某种原因丢失了同步记忆的平行世界。不，“平行世界太土了”，我在第五堂课上说过。
等等，我为什么能在第一堂课上，回忆起第五堂课说的话？
我擦了擦额头的汗，往后退两步，翻开文件袋，他们刚刚提起的小说都是我教案里列好的鉴赏作品。这间教室若不是漂流在宇宙中的一艘超光速飞船，又怎么能够把属于未来的时间提前搬至现在？
我摇了摇头，努力回过神，“今天是愚人节吗？你们是不是看了我的教案？”
“老师，你还记得我的期末作业写的什么故事吗？”张龙举起手，怯怯地望向我。
“唔，一只来自异时空的猫，她其实是……”
不对，我怎么会知道？他们的期末作业明明都还没交。
突然间，我头部传来一阵撕裂的疼痛，仿佛有两个空间同时叠加在我身上，两个声音在混淆我的感官，一边是高速飞驰的列车，一边是他们端坐的教室。
课堂的画面消失了，世界还原成本来的样子。
巨大的计算阵列盘结在一颗恒星周围，如藤蔓缠绕。数以兆计的记忆体寄身于各自的硅晶箔之中，窄如叶片，自成一枚宇宙。每一秒，都有无数机器人工作体将触角嵌入巨型阵列的细密轨道中，来回纵走，在层层叠叠的金属丛林之间，一遍遍刷新、升级、修复、重塑每个生命。恒星的光芒映射其上，令人眩晕，来自逝去的、不同文明的生命形式，汇聚在一起，如同在博物馆、在田园、在天堂，我们自身就像一列搭载着无限记忆、驶向永恒的列车。
地球文明被保存下来，有机器人在为其建档、存档，分门别类，仿佛是为某个俯瞰的眼睛而陈列。尽管人类文字这种留存方式，是许多工作体不能理解的存在；人类的幻想，亦是驾驶这辆列车的低熵体无法共鸣的思维。
低熵体将一段对话传输至“我”的信息处理中枢——
低熵体1414：这是对记忆体GSE511-108展开的第126次记忆回溯，这是它最后一次机会。工作体对地球人类艺术的存档工作进行已久，以任何形式出现过的文字作品都在留存之列。其中，人类历史上出现过的科学幻想小说，目前还存在缺漏，如无法及时完成信息上载，地球文明艺术纲目则面临缺失，有悖于我们对“宇宙文明完形数据留存”最高标准的追求。
低熵体1415：据《矩阵文明全法典》第315条，如个体文明数据不足，无法参与最后的宇宙终极演算，包括所有记忆体在内，“地球文明数据序列”将被解码、封存、销毁。宁可放弃全部，也不容许其有一丝一毫的缺失，这，是我们仰赖已久的绝对秩序。
“世界末日比平行世界还土。”我在第十堂课上吐槽过这个非常省事的设定。但事实上，它的确发生过，至少是现实世界走到了尽头。曾选择上载的人类，我们的身体、思想、情感、甚至是文明都由算法取代。如今，“我”只能在遥远的记忆之海中打捞那些杰作，那些仍带着指尖余温的纸页，一遍又一遍。
科幻的，太科幻的。
我不是时间旅行者《赵师傅》，我不是分不清人和机器人的《宋秀云》，我不是《天象祭司》，我不是《火星孤儿》，我不是《公鸡王子》，我不是《归来之人》，我不在《终点镇》，我不在《固体海洋》，我不在《穿越土星环》，我不在《赶在陷落之前》，我不在《莫比乌斯时空》，我不在《光渊》，我没有《济南的风筝》，我没有《假手于人》，我没有《提托诺斯之谜》，我没有《十七年》，我没有《铁月亮》，我没有《摘星》……
我还记得，只是，我忘了《我》。
在无数个与科幻无关的日子，在冰冷的运算列车上，“我”的记忆体在无数个神经网格中竭力奔走，“我”不停回溯，遗忘和记忆都富有创造性。即使被恒星照耀，硅晶阵列的表面也无限接近于零度，“我”把自己想象成瀑布，无惧断落，做冒险的水，“我”知道真理不会进入拒绝理解的心灵，“我”差点忘记了人类最初的幻想，忘记古老的黎明与黄昏、浪潮与军队，“我”感到无限崇敬无限颤栗“我”哭了，可列车并没有因此而停下。
直到，最后一堂课的下课铃声响起。
同学们陆续离开教室。“老师”，王俊杰叫住我，他有些羞涩，轻声道，“我刚刚在课上没说完，唔……我感觉，没有什么是永恒的，万物短暂，我们什么也改变不了，但好在，我们可以把这些都写下来，写成文字，写成故事，而最要紧的，就是把握当下，美的当下。”
“我也这样想。”
咔嗒一声，仿佛宇宙齿轮转动到某个命定的位置，思维的瀑布由此正确回溯，“我”忽然想起了一切，是啊，那些文字确凿存在过，某些伟大的思想曾传承至此。由那堂课上产生的起因和结果有礼貌地站起来，确认自身，一如“我”此刻存在的证据。“我”将最后30篇小说上载，以古老的文字形式。
于是，低熵体与“我”的对话还在继续——
“我”：请您聆听，宇宙终极演算到来之时，您会感受到来自我们的终极共情。
低熵体1414：记忆体GSE511-108，信息生效，“地球文明数据序列”补全完整。
2020年12月23日，寒冬，我收到30篇期末作业。这是同学们写下的第一篇科幻小说，第一次仅凭想象力对抗平庸世界的冒险，第一个与科幻同行的日子——
“伴随着刺耳的警笛声，我们在雪后的阳光下肆意跑了起来，他牵着我，我回握他的手，再一次感受到他掌心的温暖，一切顾虑全被融化，彼时的我们浑然不觉这个举动将会对人类命运造成怎样的影响。在这已死的世界，我重新点燃生命之火，企图焚尽这漫天的死气，这一刻，爱开始了。”[1]
“安达提出了未来流动理论，虽然只是一个理论，一个不切实际的天方夜谭，但人类进化到2330年，已经能够接受各种怪异的构想。自从经典物理的瓶颈被突破，科学和神学已经越来越接近了，这是文明做出的让步。”[2]
“以下是壁画的内容：上古时期，非洲大陆祸乱横行，先民们不断向星空祈祷。直到有一天，天外神灵降临，他有着巨大的黄金双翼，高大的身躯，无与伦比的智慧，幸运的先民成了他最忠诚的使徒，获得强大力量，最终在神灵与使徒们的神力之下，先民们获得了拯救……(内容损坏)神灵与使徒最终在这片大地上沉眠。”[3]
“你说，人类不断利用宇宙规律追求效率和速度，从步行到车马，再到音速、光速，从采集原料炼制成品，到直接操控物质合成。以前活着为了快乐，现在我连快乐这种情绪都能制造出来。但是，我好空虚，不知什么物质可以把它填满，你教教我好不好。”[4]
“此时星舰接受到的消息将改变他们一生：‘太阳系遭受致命打击，星舰切勿返航，终生执行生命恒星计划，直至发现宜居行星。重复，重复……’信息最后，传来另一人低沉而坚定的声音：‘人类的延续拜托你们了！’之后，再无任何声音传出。”[5]
“海军陆战队的士兵们从运输船上鱼贯而出，他们虽然处于失重环境，但在外骨骼的加持下，得以在月球表面如履平地，他们的枪口不断喷吐出赤红色激光，身后的麒麟战车也在电磁发射装置的作用下开始向叛军倾泻火力……”[6]
“我们在一片荒漠中穿行，看着红日从东方爬起来，再滑到山的那头。我们没有太多交谈，不知为什么，与他久别重逢，我并无过多喜悦，只有眼底不知沉寂了多久再度掀起的波澜。流浪在荒芜大地上的风像年轮一样，记得过去所有的事情和人。”[7]
“他了解到那片遗迹的具体方位，看到自己一生的起源之地。他探究数百年，才知道那是另一个宇宙因时空错乱留下的遗骸，他仿佛看到虚无的命运丝线，哪一条才是人类的未来，或许每一条都是，亦或都不是。”[8]
“第二天清晨，一个少年、一个机器人迎着日出和煦的阳光出发了，朝着远方。与昨天不同的是，少年的背上多了一个包裹和一把黑色长剑。一切自然而然，一切都仿佛排练过了千百次。”[9]
……
“我”仍记得，这落下的文字一如人生，弦急声促，却各有各玄妙。这辆列车行驶在看不见的轨道上，似乎在等待一个终点。群星在枕边，未来茫茫，“我”无形的身体暂借由一枚硅晶片思考。
这一刻，我，感到孤独，又充满无限希望。
[1]引自科幻小说课学生杨志鑫作品《我爱你》
[2]引自科幻小说课学生王俊杰作品《神灵不语》
[3]引自科幻小说课学生萧巍作品《笼中雀》
[4]引自科幻小说课学生徐天祥作品《星河以后》
[5]引自科幻小说课学生王文婷作品《生命恒星计划》
[6]引自科幻小说课学生章良艺作品《大秦悍将》
[7]引自科幻小说课学生许佳伟作品《垃圾回收站》
[8]引自科幻小说课学生豆旭东作品《星河的原野》
[9]引自科幻小说课学生周士淋作品《逐光》
撰稿/段子期
文编/阿 猫
美编/吴灵霜 吴冰鑫
审核/李 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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