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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科幻最新潮流——谢里尔·文特首次中国行演讲

谢里尔·文特 钓鱼城科幻 2022-07-14


作者/ 谢里尔·文特  译者/何锐  编校/张凡






作者简介

谢里尔·文特(Sherryl Vint),加州大学河滨分校英语系、媒体与文化研究系双聘资深教授(Senior Professor),国际奇幻艺术协会主席。加州大学河滨分校“推想小说与科学文化”项目主任、科幻文学博导,著名学术期刊《科幻研究》《科幻影视》编辑,“科学与流行文化”书系主编,发表过近百篇论文,主要学术著作有《明日身体:技术、主体、科幻》《动物转向:科幻小说与动物话题》《科幻小说:多文本导读》《路特里奇科幻文学指南》(合著)等。研究领域为:科幻小说、技性文化、流行文化与科学、人-动物研究等等。


编按

谢里尔·文特(Sherryl Vint)教授是加拿大籍美国著名科幻学者,在国际科幻界享有卓著声望。2018年年底,应南方科技大学吴岩教授、清华大学贾立元副教授邀请,文特教授从韩国转飞中国,行经北京和深圳两地,进行了首次中国访问和学术交流。曾在清华大学与南方科技大学就“英美科幻最新潮流”同一主题进行过两次内容和细节稍有不同的长篇演讲,本篇文稿来自于她为中国之行特意撰写的演讲稿,比实际演讲内容细节更为丰富,原标题为《中国演讲》。回国之前,文特教授慷慨应允我中心主任张凡,担任钓鱼城科幻中心的荣誉顾问,并祝福中国科幻的繁荣发展。现由我中心科普作家和译者何锐博士翻译成中文,以供交流镜鉴。

 






今天要做的演讲中,我想综述一下我认为对近来英语区科幻,以及对北美和欧洲的语境中的科幻研究,最为重要的几个趋势。首先我想指出,这些趋势与我观察到的、在中国围绕科幻所出现的发展有所不同;但当然,我必须承认,我对中国科幻的了解有些片面。我的所知限于那些被翻译成了英文的作品,对更广阔的背景(以及中国文学的历史)的认识也建立在以英文出版发行的学术著作之上。因此,我提出这些框架性的评论,仅仅是作为一种途径,好由此和你们展开对话,通过对话确认,或者,更可能是纠正我对中英两种语境中的科幻研究间的差异的判断。所以,我期待在提问环节能从你们那里学到东西,同样也期望你们会在这次演讲期间有所收获。

那么,首先,在当代英语区语境中的科幻研究和实践,与我所见的中国科幻的发展趋势之间,我认为有四个重要的差异:

第一,对于所谓“硬科幻”,或者说,从科学特别是物理学和工程学外推而来的科幻,双方的偏好度不同。这类科幻小说的核心是以技术来解决问题,或者是依赖于某种新发明、对物质的新的操作方法,在文中的世界和我们的世界之间创造出差别。

第二,受历史影响的方式不同,尤其是殖民主义对两种科幻图景的影响大相径庭。殖民主义在当今的英语区科幻中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母题,而且最受欢迎的作品,其视角常常来自之前被殖民或是被边缘化的人群,要求我们接受对于技术化的现代性的另一种更富批评色彩的观点。西方科幻过去往往是属于殖民者和征服者的文学,而最近的一些评论作品(譬如约翰·里德尔的大作《殖民主义和科幻小说的诞生》),让我们注意到这个事实:科幻小说这一类型文学曾是助长帝国主义者野心的同谋。我有个印象(主要来自于阅读刘慈欣的作品),中国科幻从一开始就站在对帝国主义更富于批判性的立场上,而科学和技术则被视为将人类团结为一的重要工具。

第三,科幻小说和其他类型文学的分离历程也不同。我的认知里,科幻在中国文学中是个比较晚近的发展,但现在,对这种故事人们格外地感兴趣,它们名声鹊起,被视为一种重要的文学创作。而英语区科幻的历史则要复杂许多,有些人声称它的历史要追溯到十九世纪(《弗兰肯斯坦》常被视为第一部科幻作品),而另一些人则声称这一类型要到二十世纪初才随着纸浆杂志(pulp magazines)出世——“科幻小说”这一术语也是来自于这些杂志。

整个二十世纪,这些杂志和其他诸如电影电视之类的大众媒介,让整个科幻类型带上了几分不太光彩的名声。科幻并没有被视为能传达重要理念的文体,常常被批评行文低劣。直到近年,才有若干受人敬重的作家——玛格丽特·阿特伍德, 科马克·麦卡锡,等等等等——把科幻的技巧引入到他们的作品当中。


 科马克·麦卡锡和玛格丽特·阿特伍德

第四,乌托邦的可能性常常和科幻小说关联,对待它的方式,两边也有所不同。这最后一点,主要与在北美和英国的学院中作为科幻研究基础的文学评论传统有关;在欧洲国家这种研究较少,但状况正在改变。不过,重要的区别在于马克思和马克思主义在这两套语境中的位置。在英语区传统中,马克思主义的理念仍然停留在对一个更美好世界的梦想的层面上,被许多文化批评家所接受。这方面首先要提一下恩斯特·布洛赫,他在《希望的原理》中赞扬了那些提供了一个更美好、更少异化的世界的作品。达科·苏文在1977年出版了《科幻小说变形记》,它成为了英语区科幻的一个基础性文本。在书中,他认为科幻小说是“在现实基础上”(on reality)的反思,而不是“对于现实的”(of reality)反思,它提供了一种让我们疏离于既定的物质世界,从而预见到社会变革可能发生之所的途径。因此,科幻研究经常与乌托邦主义联系在一起,尤其是对世界常常持有平等主义观点;女权主义科幻或非洲未来主义科幻的优秀作品也会采纳这种观念,对不公加以批判,并提出一个更美好的世界图景。显然,在中国社会中,马克思主义理念的地位和文化传播的路径都与此大不相同,这使得人们阅读科幻小说和对小说做出反应的基础也有所不同。



恩斯特·布洛赫和达科·苏文

在接下来的讲座中,我将继续讨论这些不同,我希望在讨论期间,我们都可以思考一下英语和中文科幻的相似和不同之处。我不会继续详述英语区科幻小说的历史——在提问环节我会乐于介绍更多关于它是如何、为什么以及何时诞生的话题——但接下来,我想向你们就我所认为的当代科幻小说中的最新发展做一简要介绍。这一介绍基于我认为是当代英语区科幻小说最佳范例的四部作品,各自都有自己的独特之处。我将按照出版年份的顺序进行介绍。



科尔森·怀特黑德:《第一区》(2011)

Colson Whitehead’s Zone One(2011)

《第一区》采用丧尸灾难叙事,但讲的不是世界末日或其随后的影响,而是直接跳到了重建期。小说的设定是一个周末,地点为曼哈顿——书名“第一区”,指不久前隆重成立的美国凤凰城政府的重建项目——小说聚焦于马克·施皮茨的经历,他曾是一名IT社会营销员,而现在是扫除队的一员,他们要扫除最后一批残存的丧尸——那些没有被早先的一次大规模军事打击杀死的丧尸——以便开始重建。通过倒叙的片段,我们瞥见了马克·施皮茨那个在瘟疫导致人类丧尸化之前的世界,以及危机过后更危险的求生时期。怀特黑德的丧尸有两种类型:我们熟悉的“骷髅族”,它们在街头游荡,攫人而食,似乎成群结队地行动;另一种则是神秘的“彷徨者”,一些独行丧尸,它们被困在某个地方或者重复着某个行动,这些地方或者某个行动在理论上对它们的前身很重要。彷徨者会没完没了地站在复印机前,在生前最喜欢的商店里围绕残留的商品转圈,又或是在以前办公室的小隔间里呆坐。随着小说的展开,人类幸存者与非人类的“骷髅族”和“彷徨者”之间的区别变得越来越模糊。标题“第一区”指的是曼哈顿的一部分,在一堵高墙的屏障之后,那里应该已清理干净了所有的丧尸,即将做好准备,再次迎来“旧世界”的消费主义社会。

《第一区》将我们对人类过往的眷恋,诊断为妨碍我们想象超越资本主义社会秩序和主体性的未来病因。它还使用了丧尸世界末日后“扫除”的景象——以及,美国霸权以凤凰为象征的重生,其令人触目惊心的失败——来暗示美利坚帝国已如行尸走肉,一个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生命已经逝去、仍然以其熟悉的模式移动的丧尸。书中对商品资本主义的批判强烈暗示,贫富差距是美国难以为继的主要原因之一;该书还涉及了美国系统性种族歧视的话题,因为书的结尾揭示出主人公——我们称之为马克·施皮茨——是个黑人。这个绰号是个笑话:马克·施皮茨是一位著名的德国游泳运动员,奥运会冠军,主角则不会游泳,这导致他做出一个疯狂的选择,从一群丧尸中杀出一条路,而不是找个地方跳进河里逃生。我认为,这部小说是美国科幻小说里,有色人种作家中,一个日益增长的趋势的一部分,那就是提供“疏离”于这个白人霸权的世界的视野,当前这领域最重要的实践之一。

小说中频繁出现的消费文化图景,表达了丧尸叙事和新自由主义排斥之间的联系。例如,反丧尸民兵的抢劫受到严格监管。这场战争有赞助者,他们捐出自己的一些产品——通常是那些很快就会变质的,要不也并非重要的利润来源——以从凤凰城政府那边换取税收优惠和重建合同。清除剩余的丧尸和经济中产阶级化相似,马克·施皮茨以挖苦的口吻点明了这点:

未来需要很多东西,但马克·施皮茨没有想到会需要室内装饰。……未来是从前所谓的过渡社区。基本服务供不应求,贵宾狗美容院和猫咖啡都是,但如果你到访的时间正确,哪怕隔壁的大楼满是骷髅族也没关系。最终它们会因为租金上涨而被赶到地铁三站路之外,你就再也见不到了。(167)

马克·施皮茨既没有野心也缺乏灵感,是个被中产阶级化经济抛下的人。他换了一份又一份工作,最后一份是为一家咖啡公司工作,他“监控网络,寻找机会散播对产品的了解,培植品牌亲密感”(149)。软件机器人还不够聪明,不足以在这种交流中采用正确的语气,但是马克·施皮茨“轻松掌握了一种技巧,之后发现,这是一种模仿人类的联系,做出虚假移情姿态的天分”(150)。通过社交媒体,人类与商品的关系很容易取代真实的社会性关联。

能够装出但并不能真正感觉到同理心,这样的“伪人类”特征让马克·施皮茨在丧尸世界中成为幸存者,但也点出了小说对一种虽生犹死的文化的批判。通过讲述马克·施皮茨在旅途中的日子,《第一区》呈现了后世界末日叙事中一个熟悉的主题:人类互相捕食之际,不确定的人际关系很容易遭遇背叛。在凤凰城政府成立之前,“当他意识到自己首先要做的就是算计是否能摆脱他人时,他就停止了和别人的交往”(115),他的许多记忆也讲到了当屏障被打破时,短暂的友谊不可避免地被背叛。他为这些行为辩护,他相信:“他救不了那些陌生人,就像他们救不了他一样。他的东道主们对他来说跟外面群聚而来的那些肮脏的乌合之众一样陌生,那些家伙正在门窗上扒拉着,饥肠辘辘地想要进来”(183)。这个比喻中,美国的经济分化及其文化根源——缺乏集体主义精神——都清晰可见。

马克·施皮茨总结道,“街垒是这场混乱留下的唯一隐喻”(97),透过他的回忆,我们发现这个隐喻无论在过去和现在都位于社会关系的核心。这标志着中产阶级无法接受自己不能免于危机,无法动摇那种感觉:“一道无形的屏障包围着他所在的邮区,每一次逃跑的机会都被他自己破坏于无形之中,因为他坚信一切都将恢复正常,这野蛮的新现实不会长久”(18)。他认识到,这种屏障是“我们一贯的做法。这是这个国家的立国之基。灾难只是让它变得更加形诸于外了,就像是为防万一你以前没能领会,于是把它径直写了出来”(102),这个陈述也可以看作是小说的主题。他还指出,早在大感染之前,纽约有一个阶层已然遭灾,那就是“过去的失败者队伍”,他们“从单间居室中步履蹒跚地走出来,又或者从他们已寥寥无几的亲友中某位的破旧沙发里把自己拔拉起来”(121)。他想象着自由女神像的铭文变成了“流脓的大众”,并提醒自己,“这座城市并不在乎你的故事,你重塑自身的个别叙述;它接纳所有的人,每个移民都在竭力竞争,不论他们的血统,在祖国的身份,以及口袋里的硬币数量”。(243)

《第一区》代表了英语区科幻小说当前的一个趋势:在写作中把科幻的概念或者设定作为隐喻来使用,但并不努力构造能让人全然信服的另一个世界。《第一区》的要点不是让我们想象它所创造的那遭受了丧尸之灾的世界,而是让我们看到,丧尸之灾的隐喻如何让我们将这个世界的贫富差距和种族主义问题看得更为清晰。


李昌瑞:《在这满潮的海上》(2014)

Chang-rae Lee’s On Such a Full Sea(2014)

李昌瑞和怀特黑德类似,也是一位以写主流文学小说闻名的小说家。他在这部小说中转而描写科幻场景,因为科幻为他提供了表现他所选择的主题的最好的途径。因此,他是科幻文学和“主流”文学日益靠拢的趋势的一部分。李还代表了一种比早先的英语科幻更具全球视野的科幻。众所周知,像《世界大战》(1897年)或《地球停转之日》(1951年,罗伯特·怀斯)这样的作品会径自假设伦敦或华盛顿将是统治世界的中心,外星人理所当然会首先前往这些地方。《在这满潮的海上》则不然,它虽然把舞台设定在美国(主要是巴尔的摩),但却设想了一个美国霸权已成往事的未来。它讲述的故事发生在一个被来自中国的移民者们殖民的未来美国;这故事是个复合体,从这些移民的角度打量美国帝国崩溃的废墟,同时也通过讲述这个三种未来文明在同一空间中纠缠的故事,对一个计划过于严密的集体社会秩序提出了批评。

作为一部反乌托邦小说,《在这满潮的海上》的标题取自莎士比亚的《裘力斯·恺撒》,那几行台词讲的是“人类事务中的潮流”,这种潮流要么让我们的船航向成功,要么把我们导向浅滩和苦难。这一引语提示我们会出现突然的逆转,并和一种在东西方有着共同文本的新的全球文化展开对话。小说讲述了一位姓范的年轻女孩,她离开自己的中层阶级渔场,冒险前往缺乏治安秩序的乡村去寻找她失踪的男朋友;它实则是描绘了未来美国的一副令人不安的图景,这种图景由全球化的力量塑造而成,有个突出的特点:其中的阶级分化和经济不稳定比我们现在所体会到的要更为深重。

范来自一个“新中华”的殖民点——巴摩,我们很快就知道那就是巴尔的摩,那里已经没有了如今还留在那里的非洲裔美国人,取而代之的是亚洲移民,他们希望在一个不那么拥挤、机会更多的世界里找到自己的路——就像他们19世纪的先辈,后来成为美国人的那些欧洲殖民者一样。在解释这座城市的前居民的离开时,叙述者告诉我们,“每个人都离开了,尽管和我们的祖辈离开他们在新中华的河边小镇的原因不同。当他们离开的时候,西徐市已由于周围的农场、工厂、发电厂和采矿作业变得不适人居,水污染业已超出了所有已知处理方法的能力”(16)。讲述故事的这个声音从来不会直接地或公开地传达19世纪殖民主义者那套理论,比如说白人的天命,或者是剥夺土著人民未被“有效地”或“充分地”使用的土地有多么合理,但尽管如此,我们还是会被上面这样微妙的暗示所提醒,察觉到“潮流”是多么容易逆转,同样的论调也会被用来反对美国人。这个故事也追述了全球化的人员和资源流动,这种流动塑造出我们的现在,引领着我们的未来。

小说的大部分内容都着眼于巴摩的社会,故事本身的形式是传奇式,或者说叙述体的,巴摩人们口口相传着范的故事,讲述着她是如何以及为什么离开这个社会的。因此,尽管小说的大部分内容是关于在范离开巴摩安全区的旅程中,她在美国经济崩溃后的残迹中所见的种种不幸,但更尖锐的批评来自于叙事者那些经过小心组织的批评语句,他们批评巴摩的条条框框,还有经济层级制,正是这种制度制造出了巴摩,精英协会的专属领地,和危险的乡村之间的(对立)关系。巴摩的一切都围绕着时间表、生产力和为整体的服务;尽管人们一再被告知这里的社会是和谐和高效的,但每天的生活中都有诡异的暴力突发,只是会被迅速遏制。因此,尽管范在城市之外的旅程中经历了种种艰难,她的故事仍然是个关于选择的梦想,她选择动态而非静态经济结构,后者要确保有一些人总是将自己的生命附属于向他人提供服务:

从我们的先辈最初抵达此地,已经有将近一百年了;距今天的巴摩最后一次重建和整顿,也已经有五十多年。长久以来,我们一直维持着社区的秩序,一砖一瓦,一草一木。我们从没有让我们的窗玻璃灰暗蒙尘,也没有让我们的黄铜把手污渍斑驳。我们总是让我们的孩子在运动之后自己收拾好操场,我们从不允许任何人逃避他或她的责任,或者变得懒惰、依靠他人养活。巴摩运行良好,是因为我们在好好工作;我们的使命感驱使我们采取额外的措施,付出额外的时间,还有,当然了,每当我们疲惫颓丧之际,想起外面的乡野中的状况,还有这里在最初的先辈们登陆之前是个什么样子,我们就再度充满了干劲。

在讲述范的故事时,叙述者也告诉了我们,北美是怎样被划分给了三个截然不同的阶级:被剥夺公民权的人被贬谪到农村,在一片几乎不可能耕作的土地上艰难求生;中间阶级,范这样的工人,在像巴摩这样的城市里工作,这些从前的工业城市而今转而从事更生态平衡的食品生产;以及外人禁入的协会领地,那些飞地拥有诸多特权,人满为患,只有最具科学素养的精英才能居住其中。尽管将这部小说与科幻小说联系在一起的最明显的特征是它的敌托邦基调,但科学和科技创新在协会属地中的中心地位也足以让它被归入科幻类型:只有能创造利润的科技创新才是进入专属禁地的唯一保证。而且科学在没有特权的地区所遭遇的部分苦难中也处于中心位置:书中暗示一场疾病消灭了所有的本地动物和大部分人口;从书中还隐隐可知,那些有所需的生物化学或者基因特性的人正被生物科技公司“收割”。

这部小说在某些方面让人想起麦卡锡的《长路》,但与《长路》不同,《在这满潮的海上》不仅仅是从那些重新体会到生命可贵的人的角度发出的对更温柔的时代的怀旧挽歌。它乃是将经济不稳定性,作为一种人人都可能轻易陷入的普遍状况而进行的审慎反思。也是在坚持主张,事关绝望和道德妥协的选择,不仅仅是经济领域的事务。《在这满潮的海上》不仅仅是美国被殖民的反转式殖民故事,它还是一部体大思深之作,思考的对象是,在凝视全球化资本所创造的严酷世界时,来自众多种族和出身的移民们交织在一起的梦想和希望。

故事的高潮,范得以短暂地和她的哥哥李威重聚。李威在她很小的时候就被带走了,去上协会附属学校。被协会接纳为会员是一个极大的荣誉,是非凡智力成就的标志,也是通往财富和安全的门径。李威是一名生物技术专家,他自己的公司一旦售出就可以获得巨大的知识产权收益,但前提是他必须能够对自己的产品做出最后一步改善。小说告诉我们,范的血液(以及早先失踪的她前男友的血液)是这一生物技术创新的关键,而在小说的结尾,范侥幸逃脱,没为了让她的兄弟可能发财而变成实验室中的一份实验材料。“我们”,讲述故事的社会集体的话语观察到了这一事实,同时也提到,协会们前不久出台的针对巴摩人的经济紧缩政策有所放松。

现在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局势相对平稳之下,管理局,或者是我们不清楚的其他机构,已经撤回了前些时的部分令人沮丧的举措,其中最重要的是对于去健康门诊就诊的限制:限制仍然有效(基于当前的现状,理应如此),但频率更合理了。还有晋入协会的资格限定(退回到了2%),以及其他一些确实让日常生活有所不同的小事,比如我们自产的那些优质产品和鱼类忽然间拿到了更好的出价。甚至有传闻说,学校在准备孩子们的午餐便当时会更多地使用我们的产品,而不用那些长期以来一直来自匿名的不明供应商的可疑的西兰花和土豆,不过这事还得等等看。最后,还出现了新一轮前所未有的公共工程建设,虽然规模不大;它们以“坚持不懈”为口号,以相当不错的薪资水平雇佣了一小群刚退休的人和失业的年轻人,他们正在打扫街道和人行道,修剪公园里的灌木,对掉色或者遭人涂鸦的建筑和墙壁进行强力冲洗然后重新粉刷……还有上百个各种各样的其他项目,旨在为我们这个好地方增光添彩。(337)

李和怀特黑德一样,用科幻小说的语言来讨论一个全球化资本的敌托邦世界,讨论它分化人类和获取资源的方式。



N·K·杰米辛:《第五季》(2015)

N. K. Jemisin’s Fifth Season (2015)

《第五季》是《破碎的地球》三部曲中的第一部,另外两部是《方尖碑之门》(2016)和《巨石苍穹》(2017)。这本书更接近于奇幻而不是科幻,因此我对它的讨论会更简短些,但我想引起大家对它的注意,个中原因有二——不过,如果算上我认为它在近年来出版的幻想文学中是顶尖之作的话那就有三。第一,这是一部重要的作品,标志着英语区科幻小说的另一个趋势,那就是科幻小说和幻想小说之间的区隔正在瓦解。第二,杰米辛发现自己——由于她的作品遭受的攻击——处于一场争论的中心。一场关于种族的争论。在过去几年当中,这一争论在英语区科幻的中心深深地打上了自己的烙印。


   

  N·K·杰米辛:《方尖碑之门》与《巨石苍穹》  

我不想在这件事上纠结太久,因为我不想过多地关注这场辩论的某一方的观点,但我觉得我也不能不提到它,因为它在科幻研究中是一大事件。我认为它正在迅速走向结束——朝着高扬多样性的方向。不过,正如各位可能知道的,一个人数不多但声音响亮的白人作家团体最近指控科幻奖被自由主义观点“劫持”,这些人(你可能知道他们,在互联网上号称“悲伤的小狗”的群体)认为科幻奖颁奖的标准无疑是变成了政治忠诚而不是作品质量。也就是说,这些“小狗”们认为科幻奖,主要是雨果奖,之所以颁给某些作家,仅仅是因为人们想褒扬有色人种作家,或是关于社会正义主题的写作,而不是因为那些书实际上是最好的出版读物。他们还争辩说,“真正的科幻小说”更倾向于我在讲座开始时谈到的硬科幻传统(也就是说,以工程问题为纲,对社会问题不予置评),并希望让科幻重新回到只有那一种写法的年代。这些人的观点大错特错:不仅因为像杰米辛这样作者的作品获奖是实至名归的,也因为英语区科幻小说作为一个整体,从来都包含着一些不仅仅是对新技术进行推想有兴趣,而是对推测新的社会形态和更公正的社会秩序更有兴趣的作家。因此,我认为这件事很快就会整个翻篇了,它更多地是美国目前两极化的政治争议引起的共振,而不是来自科幻小说本身,但尽管如此,无论对此多么痛心,我也不能否认,这件事的确正在一定程度上改变科幻小说的面貌。

不过我们还是把话题回到《第五季》上。它描绘了一个靠魔法运转的世界,但这种魔法是依据能量循环原理起作用,需要特殊的知识和技巧才可以施展。那些有这种能力的被称为“造山者”,他们从大地中获取能量,尤其是与行星的地壳构造相关的重力能量。他们也能操纵活体中的电能,输送或抽取能量,或操控器官的功能。我要提请注意的是,杰米辛在这里设想魔法在以类似于科学的方式发挥作用:它是一种技术或者工具,它的力量必须经过学习,它依据与物质世界相关的物理规律发挥作用。我在这里的观点并不是说这是一本更像科幻小说的奇幻——尽管我认为“破碎星球”三部曲都确实如此——而是杰米辛的作品很能说明为什么我认为,在英语区的科幻小说和奇幻小说之间的界限正在消失。作者的着眼点(通常读者也一样),是这些类型小说中的哪些喻体适合他们用来象征或批判,这种使某些隐喻文学化的思辨工具,如何帮助作家把现实社会这个世界的某些方面更清晰地呈现出来,从而进行批判——比如怀特海德把美国视为一个虽生犹死的帝国,或者李将个体存在必须被转化为集体生产力的社会视为一个反乌托邦的未来。

杰米辛用这套魔法作为喻体,同时还把大地本身比喻成了一个有生命的,在跟那些生活在她表面上的人类对抗的活体。由此她做出了两个方向的隐喻。首先,她让故事复杂的背景历史中包含多个不同种族,以及他们之间的殖民、奴役和其他剥削关系,以此置喙于美国的种族主义历史。主要人物伊松是一个造山者,她一辈子中经历了极端的歧视:我们在小说结尾会了解到,之前表面上的三个人物,实际上都是伊松在她生命的不同阶段曾用过的不同名字。当她的父母发现她有造山能力时,她就被送走了,一度被支柱学院奴役,那里控制着所有拥有这种能力的人们,并把他们视为劣等人,她在那里因根植于种族偏见的暴力而失去了两个孩子。

这部小说探讨的第二个主题是环境。“第五季”是一段地质构造的剧烈活动期,将导致地球表面暂时无法居住。我们得知,这种不稳定性来自于更早的几个世代,那时的人们将世界上的自然资源开发得太彻底了,以至于大地开始反抗住在它上面的生民。系列的后两本书更完整地探讨了这段历史的故事,也提及了如何以另一种方式生活—与大地之力和谐相处,但《第五季》为理解这部作品搭建好了平台,让我们能够将三部曲不是当做一个让我们逃避到其他世界的幻想作品,而是当做我们因人类活动而被改变的现实世界的一个隐喻来理解。环保主义长期以来一直是英语区科幻的一个重要部分,在20世纪70年代环保主义运动开始之后这点尤为突出。杰米辛的作品为这一传统又添新花,但它还进一步充分考虑了殖民历史对环境破坏的影响。由此,她所描绘的途径呼应了后殖民主义学者对术语“人类世”的一些批评,他们坚持认为,地球所受的损害当中,各个人类文化所造成的分量并非等同。杰米辛还表明,环境伦理必须与其他伦理革命协同一致,如果不考虑另外的等级制度以及其他形式的歧视,就不可能有环境正义。


    

金·斯坦利·罗宾逊:《纽约2140》(2017)

Kim Stanley Robinson’s New York 2140 (2017)

我认为金·斯坦利·罗宾逊是当代最重要的科幻作家之一,而且我觉得在我讨论过的所有作品中,他的作品在中国最出名,所以我会把对这部小说的概况评述做得更简短一些,并简单提一下他身为作家如此之重要的几个原因。自从他的职业生涯开始以来,他的创作始终围绕着两个主题,一是对环保主义和未来地球的生命力的关注,另一是对贫富差距和资本主义对人类和环境的摧残的关注。这让罗宾逊成为践行我在演讲开始时提到过的“马克思主义科幻小说”的一个榜样。他最著名的作品是“火星三部曲”(1992-1996),他在其中讲述了未来文明在被地球化改造过的火星上发展的故事;近来又写了许多关于太空探索和人类在其他星球上的流散存在的作品:《伽利略之梦》(2009),《2312》 (2012),《奥罗拉》(2015),还有最新一本,《红月亮》(2018),这本里面中国占据了显要位置。我认为罗宾逊是一位特别重要的作家的关键原因是,他将对“硬”科学推断的兴趣与关于社会公正和变革的主题结合到了一起。因此,他完美地同时体现了当代科幻小说领域的两派意见:一派对创新、科学和工程可能会怎样解决各种全球性问题更感兴趣;另一派则认识到,技术变革总是与社会变革联系在一起,因此更好的科技未来也要有人类生活各个方面都更好的未来为伴。

金·斯坦利·罗宾逊 “火星三部曲”

金·斯坦利·罗宾逊 :《奥罗拉》与《伽利略之梦》

罗宾逊近期作品中,我选出了《纽约2140》来着重介绍,因为之前的一系列小说更多关注的是太阳系内的扩张,而这本回到了地球,回到了近未来。在我看来,这代表着罗宾逊对正日益加深的环境危机的紧迫感。小说通过对一个海平面上升后的世界的想象,将这一主题迅速而清晰地显现出来,它更多地是在表述我们必须如何做出创新和改变,而不是尝试警告我们这一危险正在临近,试图让我们改变我们的行为方式,避免这种未来的到来。《纽约2140》提出,要制止气候变化和海平面上升,如今为时已晚,故而我们必须要把自己的注意力转向要如何利用科技让我们从危机中生存下来,甚或在那个不一样的未来中繁荣发展。

我选择这本书还有一个比较个人化一点的原因,这与我研究最近的转向有关。除了气候变化的主题,这部小说还深入探讨了市场经济,尤其是金融投机,为了追求眼前的利益,如何制造出不平等、并激励劣化的资源管理决策。尽管罗宾逊在他的职业生涯中一直关注经济不平等和资本主义的危险,但只有到了这本书,他才非常直接地谈到与当代经济状况相关的金融问题,还特别提到了2008年金融危机。未来社会被一分为二,一部分人生活在公社当中,他们的表现就像是预期中的社会组织新模式,我们必须做出那样的革新;另一部分人继续生活在特权的高楼大厦之中——就像是自占领运动以来,我们已经认识到的1%和99%之间被剥削关系区分开来。除了对导致气候变化的行为进行批判,这部小说还深切关注债务文化的后果:一些人因偿债结构而身陷贫困,机会受限,与之相反,另一些人则靠着手握资本而获得了自由。在这里我们发现,罗宾逊的本作和李的《在这满潮的海上》之间有相通之处。因此,尽管这部小说认为,我们要避免气候变化可能为时已晚,应该改而做好准备迎接变化,但它同时也暗示,我们仍有可能改变债务-信贷经济结构所造成的损害。它提出,债务清偿运动是改变现有金融秩序的一种方式。

涉及经济和债务问题的科幻小说是否会在未来的英语区科幻小说中占据更重要的地位?我认为现在要对此作出判断还为时过早,但我个人对这个话题兴趣日增,一直在寻找答案。一场关于经济学和科幻的对话已经开始,并且也许将是下一个十年的潮流之一。



结语

总的来说,重要的是科幻小说能改变我们的文化,我们的思维方式;它能帮助我们预测新的生活和生存方式,并最终付诸行动。在我看来,比起仅仅是为最新的技术或装置提供灵感,像这样培育新的思维方式要更为重要。科幻小说的力量一直在于激发我们对于社会的想象。

在结束之前,我应该指出,对当下的英语区科幻来说,重要的不仅仅是我在上面重点介绍的这些书籍、作者、主题和轨迹。我相信这些代表了在未来将会持续下去的最重要的趋势,也反映出了对科幻研究者来说什么是最令人兴奋的,为什么现在越来越多的人写科幻题材。我认为这里的观众们可能会对另一个最近的创新项目感兴趣,那就是几年前亚利桑那州立大学推出的“象形文字”项目:该项目肇基于尼尔·斯蒂芬森的一篇文章,他呼吁科幻小说要在科学上“激发出伟大的壮举”,编辑选集时有个特殊的导向,入选的故事必须对技术和未来是乐观的,而不是悲观的。我们看到,制造业和广告业正越来越多地利用科幻图像,其原因是类似的。还有的项目,比如太空探索技术公司(SpaceX)在洛杉矶建造超环高铁(hyper loop)隧道的计划、资助载人火星任务等等,进一步证明,许多技术精英已经把这种科幻式的想象当做了启动研究的指南。

未来镜像

不过,现在的科幻小说与过去的也有相似之处——太空歌剧军事冒险小说、与外星生物的星际战争故事、和下一次技术飞跃有关的伟大发明的故事……这些在英语区科幻小说中仍然持续存在。与纸质科幻相比,它们在媒体科幻——电影、电视,尤其是电子游戏——中更为常见,这或许表明人们越来越意识到,科幻并不是单一的类型,而是多种多样的,科幻有用来逃避现实的,也同样有作为社会评论的。当然,我并不是说只有印刷本的科幻小说才至关重要——像《黑镜》这样的作品强有力地表明了今天这么多作家转向科幻小说,以及科幻小说的读者比过去大大增加的原因所在。《黑镜》很好地让人看到,技术塑造我们日常生活的经验现在已经变得广泛普遍,不再局限于精英们的“极客”文化。

科幻小说,以印刷品的形式和更多其他的形式,正越来越多地被主流读者所接受,其主题恰在当前人文学科的核心:环保主义、后人类主义、后石油峰期文化、机器人学等等。正值学术上对科幻的兴趣转向全球科幻想象问题之际,我们非常高兴地看到,许多来自中国的科幻作品正参与其中。我期待着进一步跟大家讨论在我们科幻领域这些激动人心的发展。

从左至右依次为:飞氘、谢里尔·文特、吴岩、张凡


参观南科大重点实验



 文编:毛奕茗
美编:吴灵霜&吴冰鑫
审核:程晓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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