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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章含之离婚前后(上)

洪君彦 文史之友 2023-07-06
自1993年至2003年,章含之写文章、出书或接受访问,凡提到她和我离婚那一段往事,总说是已故毛泽东主席叫她离婚的。她说毛主席批评她没出息,是这样对她说的:
“我的老师啊,我说你没出息是你好面子,自己不解放自己!你的男人已经同别人好了,你为什么不离婚?你为什么怕别人知道?那婚姻已经吹掉了,你为什么不解放自己?”(引自章含之的《风雨情》)我当时一看便懵了,借毛主席的话说我们离婚的事,真是闻所未闻。如此她就巧妙地把导致她离婚的责任一古脑儿推给男方,并把自己在“文革”一开始就红杏出墙的事实完全掩盖了。
我不再沉默
自1993年起,不时有燕京大学的老同学把章含之文章中有关和我离婚的段落复印后邮寄或传真给我。1995年我再次看到章文章中对离婚一事颠倒黑白的说法。我忍不住对女儿说:“妞妞(洪晃的乳名),告诉你妈,她写她和乔冠华的忘年恋怎么写都可以,与我无关。但为什么要把我扯进去?而且她把离婚的事实真相颠倒了。”洪晃说:“爸,你也可以写一篇《我和章含之离婚前后》。”当时我之所以没写,基于两个原因:一是我实在不愿提起那段令人痛心的往事。所以尽管知情者均为我鸣不平,要我写出事情真相,我一直没提笔。二是不久章病重,女儿说医院已发出病危通知了。我念及旧时夫妻一场就作罢了。
但是,此后章不断出书、上电视、出访谈录,凡谈到我们离婚,必然抬出毛主席,一再重复她定的调子。有时还说得更离谱,竭力渲染她是第一段婚姻的受害者。更有甚者,还有人推波助澜,以讹传讹。有个别毫无道德操守的文人,竟以她的文章为蓝本,抄袭、编造,添油加醋,杜撰一些令人作呕的情节,故事愈编愈荒唐,竭尽造谣、诽谤,丑化之能事。其目的不外是谋取名利,结果却是把污水全往我身上泼,在我身上加踩几脚。
自1993年至今我整整沉默了10年。知道洪章离婚真相的同学和亲友大有人在,他们统统为我鸣不平。他们催促我说:“谎言重复千遍便成真理了,你一定要把事情讲清楚。”1995年我去澳洲旅游,一位敬重我的学生对我说:“洪老师,你一定要写出事情真相,你写了对我们学生也是个交代。”
如今我已年过70了,人到古稀之年重新回忆这段往事仍然感到痛心疾首,有时仍然彻夜辗转难眠,好几次想掷笔作罢。但是,我有责任还历史的本来面目。到底谁是婚变的始作俑者?到底谁是婚变的主角?我想:只有原原本本毫不隐瞒地写出事情真相,才能给所有关心、爱护我的人一个交代。
“文革”带来灾难
谈到我的离婚不能不提及1966年开始的文化大革命这场浩劫。“文革”一开始,北京大学首当其冲。造反派首先把矛头指向北大校长兼党委书记陆平,在校系两级干部中揪出一大批陆平黑帮。而我只是一名小小的教研室主任,也莫名其妙地被当作陆平黑帮揪出来了。有大字报揭发我是“陆平黑帮五大白专标兵之一”。
当时的我,从早到晚都活在恐惧中:白天被关在小屋里写检查,或者被押到校园去拔草,任由到北大串连的一批又一批红卫兵围斗。红卫兵以“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的反动血统论批斗我,吆喝我跪在石子地上,他们一边向我吐口水,一边高举紧握的拳头喊口号,用皮带抽打我。晚上我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回到宿舍,等候第二天的批斗。如此日复一日,在一轮又一轮的批斗中我受尽凌辱和折磨。因为文化大革命来得太急太猛,我一下子被弄得晕头转向。我当时不明白,时至今日仍然不明白:像我这样一个历史清白、要求进步的青年教师,到底犯了什么滔天罪行要受到这样的惩罚?记得第一次被红卫兵拉出去批斗,坐“喷气式”时我知道大祸临头了,感到十分惊慌。后来一次红卫兵批斗北大校长、党委书记,也拉我去陪斗。我向周围望一眼,所谓的走资派、反动学术权威黑压压的一片。凡我熟悉的教授、系主任统统都有份,我稍为放宽了心。但是心里却在嘀咕,为什么连我这个青年讲师也不放过?
抄家连累岳父
此后厄运接踵而至,先是剃阴阳头,后是抄家。1966年8月的一天,我在校园里遇到一位也在受审查的校领导,两个人打了个招呼。冷不防几个红卫兵冲过来,说我们是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不分青红皂白地把我们两人都剃了阴阳头。红卫兵还勒令我们不准理发。按一般人的理解,当时被剃阴阳头的都是罪大恶极的“地、富、反、坏、右”。如今自己头上剃得一块黑一块白,像狗啃似的,一看就像“坏人”,谁见到都可以批一顿、打一顿。这种侮辱给我的心理压力太大了。我觉得没脸见人,一直戴着帽子。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经济系里几十名“新北大公社”的红卫兵突然押送我上一辆大卡车,几十个红卫兵把卡车挤得满满的。他们沿途高喊打倒洪君彦的口号,直往史家胡同的方向驶去。我预感到要出大事,显然红卫兵要抄章士钊的家。顿时我的脑袋轰地一下,像要裂开似的。那年章老已经85岁高龄,怎经得住红卫兵的折磨?我怀着惶恐不安的心情被押到家中。红卫兵先批斗我,那时我已完全麻木了,根本听不清究竟批我什么。紧接着红卫兵对着章老嚎叫:“滚出来!”勒令章老站到院子中央。红卫兵用皮带恐吓,要老人低头。章老颤巍巍地站着,就是不肯低头。红卫兵折腾一番后开始抄家,他们拥进屋里,翻箱倒柜抄出许多古旧书画。他们把搜出来的东西扔得满院子都是,然后拼命在旧书画上践踏,声嘶力竭地喊叫,说这是“破四旧”的革命行动。后来当红卫兵抄到毛主席给章士钊的几封亲笔信时,一下子傻了眼,态度突然缓和下来。几个红卫兵头头窃窃私语,接着在大门上贴上了“痛打落水狗”的标语,在一片此起彼落的口号声中押送我回北大。我回到北大已是午夜时分,马上偷偷用宿舍的公用电话询问岳父在家里是否安好?我当时真怕年迈体衰的老人家出事。
过了几天,星期六我回家,见到岳父时心情既愧疚又沉重。想不到他老人家第一句话就说:“君彦我连累了你,我当教育总长时,根本不知鲁迅为何人?现在红卫兵批判我,是我连累了你。”我顿时感动得泪流满面,我说:“爸爸,您说反了,是我连累了您。”自从我在“文革”中受到冲击后,心里就想:红卫兵怎么样糟践我不要紧,千万别殃及我的家人。可是这次抄家还是把老人连累了。虽然章老没有埋怨我半句,反而宽慰我。可我心中的愧疚持续了很久。今年七月,我女儿洪晃在上海接受访问时也提到这件事:“父亲是上海人,北大教授。文革对他是灾难性的,史家胡同51号仅有的一次抄家便是因为他。我还记得那时他对爷爷章士钊说:‘我连累您了。爷爷说:‘不,是我连累你了。挨批挨斗时爸爸都没有哭,一听此话泪一下子流了出来。”(《上海电视》周刊2003年7月第27期:《洪晃几年未见凯歌了》)
章士钊是位慈祥的老人,一向对人宽厚。在“文革”中章老对我的关心、爱护常常令我感动得热泪盈眶。那一阵我情绪特别低落,回到家里总是沉默无言,有时唉声叹气。他老人家看出来了,安慰我说:“君彦啊,人生不可能一帆风顺,有波折是很正常的事,要想得开看得远。将来实在捱不过去的话,我会向上面反映的。”这番话给我莫大的安慰。
章含之态度变了
也就是那个星期六,我第一次在亲人间感受到人情冷暖。自从我被剃了阴阳头后,我一直不敢脱帽子。即使回到家里,因为怕吓着女儿也整天戴着帽子。但洗脸时不得不脱帽子,却不小心被当时只有5岁的女儿看见了。她吓得嚎啕大哭,抱着我的腿说:“爸爸,我不要你这样,我不要你这样。”我也哭了,把女儿搂在怀里说:“妞妞乖,不怕,不要怕。”那天章含之见到我却用鄙夷的口气对我说:“你看你这个死样子,你还有脸回来啊!现在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我要是你跳到北海死了算了。”
我当时大为震惊,心想:如今我是政治上受打击最严重的时候,天天在学校挨斗。你明明知道我蒙受不白之冤,是无辜的。你不仅没有一句安慰我的话,却用恶言恶语来挖苦我。这个女人心真狠!但我还是尽量设身处地为她着想,试图去谅解她。听到这番话我强忍着泪水,一言不发。我想:那天红卫兵抄家她也受了惊吓。再说她这个人最要面子,她认为我当时的种种遭遇是丢了她的脸,不免对我心存怨恨,才说了那样绝的话。然而这句话却深深烙印在我的脑海里,因为她的态度与老人和女儿相比,太反常了。当时家中老的小的都同情我的处境,而与我相知十七载的妻子竟然如此冷酷如此绝情,怎能叫我不寒心。
由于当时我的处境岌岌可危,只能默默忍受一切屈辱,把苦水往肚里咽。不过,那时我已朦胧感觉到:章含之对我的态度变了。
文化大革命开始不久,全国各地的红卫兵纷纷搞跨省跨市的大串连。1966年底,章含之也开始了为期三个月的“大串联”。她的同伴主要是外国语学院英文系的教职员,其中有一位张某。他们的目的地是南方的杭州、宁波和上海。章准备到上海后住在我大姐家,所以与他们同行的还有我大姐的儿子。当时我仍在北大监督劳动,只有周末才可以回家。我没资格串联,无法陪她同行,只能写信给大姐,请大姐好好款待她。
第三者出现
我的大姐洪君慧大我17岁,一直非常疼爱我。所以章住在她家,她对弟媳也照顾周到。那时大姐看到章在上海与张某眉来眼去,出双入对玩得欢天喜地,而把我完全置于脑后。想到我只身在北大挨斗受罪,不知掉了多少眼泪。当时我外甥见章与张某上街时拉着搂着的亲昵样,感到十分诧异。章说:“我们外语学院出来的人都是这样的,都很洋派。”似乎反倒是我外甥大惊小怪。后来大姐与大姐夫发现章与张某在她家里发生不轨行为,并掌握了确凿证据。大姐真是心如刀割,她认为:弟弟在受苦受难,而弟媳却在跟一个有妇之夫寻欢作乐,实在有违夫妻之道。她简直无法忍受,但又怕我知道后受不了打击会寻死。她含泪对我的兄弟姐妹说:“这件事千万不能让君彦知道。”要大家守口如瓶。所以,事发后我完全蒙在鼓里。1967年3月章回北京,对我冷冰冰的。我总以为是政治上的原因:她是革命群众,而我是批判对象。按照她的性格,跟我划清界线是必然的。
1967年中,北大两派斗争愈演愈烈,干部解放更是遥遥无期。我整天劳动、写检查,弄得疲惫不堪,又丝毫得不到家庭的温暖、慰藉。当时看不到任何出路,情绪低落到极点。而且想到:我这般毫无作为、毫无尊严地活着,不仅自己痛苦,也给家人带来耻辱。于是萌生了自杀的念头,是谓“士可杀不可辱”。但转而又想到:共产党员要是自杀,将作为畏罪自杀、叛党论处,罪加一等。这样更加会连累妻子、女儿。于是我曾设计到颐和园游泳,装作自然溺死,这样才可免除家人受牵连。正当这种自杀的念头缠绕不去,我最痛苦、最失落时,我妹妹洪吟霞出差到北京。我把自杀的想法告诉了吟霞,妹妹听后禁不住眼泪夺眶而出哽咽着对我说:“小哥哥你怎么到这种时候还这么痴心?章含之早已和别的男人好上了,你连自杀还要考虑到不要连累她……”在这种情况下她才把章和张某在上海大姐家里发生的一切告诉了我。这件事对我来说,犹如晴天霹雳,一时间我实在无法接受,倒使我放弃了自杀的念头。妹妹说得对,我时时念及夫妻之情,处处考虑妻子的感受,为她着想。而她却背着我干这种事,我为她为家庭去自杀值得吗?
此时我联想到“文革”后章含之对我的种种。“文革”中自从我被剃阴阳头后,她对我一直很冷漠。我被审查期间,星期六如允许我回家,我如蒙大赦地飞也般回到家中。她就千方百计避开我。她借种种藉口,如教研组要开会、战斗队要开会等等,买了一大堆吃的,带上日常用品回外国语学院去了。剩下妞妞和我在一起。那个阶段妞妞是我精神上唯一的慰藉。那时妞妞也很惨,因为爸爸是黑帮,所以连她上幼儿园的权利也被剥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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