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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评 | 关系的惯性

Annihilator 异见者TheDissidents 2023-07-27

文 / Annihilato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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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戏规则》是一部,不,半部杰作;但这并非导演策略的失误,而更像是不可避免的结构性牺牲。电影的前半部分,借用物理的概念,是一个势能积累的过程:我们看到一个个细致但乏味的双人场景对登场人物进行排列组合,以完成情节线索和人物形象方面的必要铺垫;雷诺阿已尽可能用幽默调动起场景,但它们仍然困于(常常自以为精妙,但实际上十分聒噪的)台词和表演所构成的戏剧文本之中。直到晚宴开始,闹剧的导火索被点燃,能量才得以在狂欢中宣泄,文本才得以复活为影像。电影并未因此抛下对自身语法的审慎:像一个经验老到的服务生一般,摄影机周转于急剧熵增的场面之中,忙碌但从容不迫,推动着人物们在一个共时性的舞台上彼此碰撞。相比于有意推动雪球越滚越大、以至彻底失控爆炸的《育婴奇谭》,雷诺阿更注重在混乱中留存一份微妙的井然,它藏身于影像的节奏与韵律(换言之,音乐性)之中,构成场面调度的坚实骨架。

La Règle du jeu (1939)

《游戏规则》后半部分的闹剧由一个运动长镜头正式启动,从这个镜头中,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雷诺阿的影像逻辑。台上滑稽剧与骷髅秀轮番上演,台下上流男女们的尖叫与自动钢琴的乐声此起彼伏,但这些只是底噪和背景,真正的重点由摄影机向我们勾勒:女仆与痞子的亲昵特写之后,她的丈夫,那个一直板着面孔的警卫,从餐桌后的门口出现;随即,侍者端酒走过,带动镜头来到下一个门口,警卫在人群背后张望;下一秒,镜头转向沙发上的女主人和男客人,他们正准备趁着酒劲溜去偷情;镜头继续顺势转动,第三个门口处,警卫站在了女仆与痞子之后,接着镜头又向右一摇,飞行员站在墙边,作为女主人迫切的追求者,他怒视着她和男客人的举动;等到警卫上前追赶痞子,镜头原路返回,恰逢女主人和男客人趁乱起身离开。在这个几乎集结了所有重要人物的混乱场景中,雷诺阿的长镜头穿针引线般建立起一条指示性的路径,两组三角关系的张力在几次摄影机运动与重构图(reframing)之间迸发出来。

接下来的几个长镜头则是同一调度逻辑在更复杂的空间中的延续:胖子想找人帮他脱下厚重的戏服,于是他穿梭于不同的房间,以自身为中介串联起方才逃离宴会的几组人物(以及新加入的男主人及其情人,二人与女主人构成了第三组三角关系);考虑到胖子由雷诺阿本人扮演,我们甚至可以从一种元电影的角度(导演 = 向导)来看待这一幕。

我并不是想重申近半个世纪以来对《游戏规则》场面调度的技术性分析;我想强调的是雷诺阿在调度这一场面时所面临的关键挑战,即,如何用一种整洁的方式去组织这些散落在空间各处的人物?答案在前述镜头中昭然若揭:将复杂的关系网络分解、收束至一段链条,从人物到人物,从关系到关系,摄影机就在这环环相扣的链条之间来回滑动,每一次滑动既让电影移动到下一组关系,又在移动中创造了新的关系。在同时代的电影仍以一个场景、一段戏作为结构细胞时,雷诺阿远见卓识地让关系的传递成为电影行进的基本脉络:《乡间一日》中,巴黎一家乘坐马车到来,引发了两个年轻男人的好奇;他们走进屋里,在窗边坐下闲谈,忽然,其中一人推开窗——巴黎太太和她的女儿正在树下荡秋千。这是整部电影中最美丽的一个镜头,框中框式构图并无紧绷的张力;相反,框内框外轻盈的关系性仿佛一阵微风,从景深处拂面而来。此后,镜头转向屋外,秋千摆荡的方向,一群教士经过,他们驻足凝视,窃窃私语……关系链条再次滑动起来。在雷诺阿这里,场景不是一个个被预设好的、自足自洽的封闭体,而是在关系的传递和层进中被接二连三地打开。

《乡间一日》的这个镜头反映出的另一个问题是:景深镜头前后景之间强烈的差异性,使其成为承载关系的天然介质。但这是一把双刃剑。最坏的例子发生在《公民凯恩》中,其对景深镜头的滥用是如此地懒惰而粗暴,以至于整部电影中几乎只存在一种最为狭隘的关系——对比式的二元关系。镇定剂与病床,打字机与编辑,甚至是奥逊·威尔斯与他自己的镜像,所有这些对象都被景深镜头禁锢在前后景的透视之中,禁锢在单义的、专横的(里维特:“[景深镜头] 畸变的目光强加于主人公一种往往专横的尺寸增减”)、带着表现主义式浮夸的关系之中。

在《公民凯恩》的一个同样使用窗户进行调度的著名段落中,我们可以看到,即使是在运动长镜头中,威尔斯对关系的刻画也维持着绝对的单义和固定:窗外,童年时的凯恩在雪地里玩耍;屋内,母亲从窗边走向桌子、签字,然后又走回窗边。在整个长镜头的过程中,电影始终让观众维持着窗外与窗内——被弃养者与弃养者——的关系的认识,而这一关系从未发生过变化;就像所有类型片导演那样,威尔斯追求简单明确的语义和持续性的戏剧张力——将这个镜头扩展至两分钟,并将关系中的一个对象隐藏起来,我们不就得到了《历劫佳人》开场那个完美演绎希区柯克理论的“后备箱炸弹”长镜头吗?

与之相反的是,在雷诺阿的电影中,关系从来不是恒定不变的,而是不断流动,不断生成新的关系。《游戏规则》开场后不久的一个景深镜头对此做出了绝佳的示例:男主人给情人打完电话后(第一段关系),后者走到自家客厅,随着一段优美的横移镜头,前景出现了一个牌桌,两个男人(他们也出现在最后的庄园晚宴中,其中一个还是某个三角关系中的一员)讨论着飞行员与女主人的八卦(第二段关系);旋即,情人上前加入了对话(第三段关系),说出了那句引自尚福尔的重要台词。

类似地,在后半部分的闹剧中也有一个极为精彩的景深镜头:后景,女仆拼命拉住想要开枪的警卫(第一段关系);中景,情人坐在沙发上看戏;飞行员和男主人忽然闯入前景,靠在墙上扭打(第二段关系);一声枪响(回到第一段关系)引起了中景情人的尖叫,前景的两人冷静下来,开始讨论女主人的去向,情人叱责他们愚蠢的争斗(第三段关系),告诉他们她与胖子离开了(第四段关系)。对雷诺阿来说,景深镜头在空间中划分出的层次并不是框定关系的表意结构,而是涌动着可能性、充满着丰富变化的多重开口,是关系引入、消失、纠缠、对抗、传递的场所。

正如摄影机总是被一对人物、一组关系牵动,然后凭借着惯性滑向另一对人物、另一组关系一样,在《游戏规则》中,关系的生成似乎也拥有了一种惯性(而非威尔斯电影中的简单张力):每一段关系都有朝着新的关系运动的驱力,正是这驱力推动电影沿关系的链条往复前进。这也是为什么电影的后半部分决不能被简单地视作一次势能释放、熵值增加的闹剧;更精确的描述是,旧有的关系在多米诺骨牌一般的连锁反应之中被新生的关系取代。在更为传统的室内剧,如德莱叶的《词语》中,关系在电影的开场就被定义,接下来只是人物在舞台上各司其职的演绎;我们可以说这样的电影没有真正的发展,只有(通常是寓言化的)情节沿轨道运行。《游戏规则》当然也是一则寓言,但是这寓言不是通过情节,而正是通过关系的传递和发展揭示了自身:电影最为深刻、也最为动人的一段关系,是胖子对女主人道出了藏在心底的爱,最终又因为自卑和友谊而放弃了爱。这并非像《美人计》中刻意设计的伦理情境(不懂表达的男主角和只会奉献的女主角)那样只会令人愤怒;这里有关系的建立与消亡,换言之,有爱的生成和毁灭。

在具体以何种形式展现人物关系的层面上,如果说侯麦、洪常秀的电影是言语电影,那么《游戏规则》则完全是一部动作电影:后半部分,男人与女人,主人与仆人,所有人都在城堡光滑的地板上你追我逃。当锃亮的皮鞋与高跟鞋遇上反光的地板,我们便看到了一种滑稽的舞蹈,一种令人提心吊胆的步态:每时每刻都仿佛濒临摔倒,但最终在踉跄与滑行之间维持住了极其微妙的平衡。这种平衡,无疑是阻力与惯性之间的博弈结果。

什么是“游戏规则”?游戏——追逐与捉迷藏的游戏(它们同样出现在《大河》和《黄金马车》结尾);规则——惯性的规则。在上流社会,人们不顾一切地维持礼仪和风度,正如人们在强烈的速度和急剧的转折中勉力维持身体的平衡,但惯性——物理的惯性,关系的惯性——作为不可更改的铁律,总是将人们引向脱轨的边缘。越是笨重的物体,要克服惯性就越是需要付出代价,哪怕这代价是一个人的生命。由此,《游戏规则》的悲剧性结尾可以被这样理解:飞行员的登场开启了关系链条的最初一环,那么,能让链条闭合,让关系的多米诺效应中断,让这庞大的社交集体重归静止、不至于在动荡中四分五裂的,也只能是他的退场了。




*四星制评分,最高★★★★,×代表零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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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见者可以是一个影评公众号、一个字幕翻译组、一本电子刊物、一个影迷小圈子,但最重要的是,这是一个立场鲜明、誓与主流作对的少数派团体。异见者否定既成的榜单、奖项、导演万神殿和对电影史的学术共识的权威性,坚持电影的价值需要在个体的不断重估中体现。异见者拒绝全面、客观、折中的观点,选择用激烈的辩护和反对来打开讨论的空间。异见者珍视真诚的冒犯甚于虚假的礼貌,看重批判的责任甚于赞美的权利。异见者不承认观看者和创作者、普通人和专业人士之间的等级制;没有别人可以替我们决定电影是什么,我们的电影观只能由自己定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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