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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评 | 漫威之癌

Annihilator 异见者TheDissidents 2023-07-27


漫威之癌

文 / Annihilator




前言


如果我们沿用美国生态主义作家爱德华·艾比的名言,将资本主义“为增殖而增殖”(growth for the sake of growth)的意识形态比喻为一种社会层面的癌症,那么很显然,漫威影业近年的一系列臭名昭著的电影正是这类癌症的一个突出症候。

自迪士尼——一台集工业、商业、广告业于一身的巨大的垃圾制造机——成为漫威的母公司之后,后者就如同一具新近死去的尸体一样,外观(票房、版图)疯狂地膨胀而内部(影片质量)却逐渐生满蛆虫;但更重要的是,这种恶性肿瘤式的增殖倾向也越来越内化到了漫威电影本身的创作逻辑之中,甚至成为了这个庞大的超级英雄宇宙(尤其是自其第四阶段开始)的某种基本架构。




幻想世界的增殖


在漫威为其第四阶段到第六阶段的影片定下的总称“多元宇宙传奇”中,我们就可以嗅到癌细胞的危险征兆:抛开其设定上的种种功用,“多元宇宙”向观众承诺的“多”首先是世界之多——这里的世界当然不是指平凡的、普通的现实世界,而一定要是形态各异、颜色艳丽、光怪陆离、充满幻想性和视觉刺激的幻想世界。

于是,一个又一个幻想世界在好莱坞特效工业流水线上被增殖出来:《尚气与十环传奇》中的塔罗秘境、《雷神:爱与雷霆》中的全能之城、《黑豹:瓦坎达万岁》中的瓦坎达和塔洛坎、《蚁人与黄蜂女:量子狂潮》中的量子领域……

全能之城

其中最夸张的是《奇异博士:疯狂多元宇宙》(它的副标题已经说明了一切)中主角一行人在穿越过程中经历的一系列平行世界——仿佛一部影片引出一个幻想世界已经无法满足漫威癌变的速度,而要将无穷无尽的幻想世界们像糖葫芦一样串在一起。

无独有偶,去年的另一部电影《瞬息全宇宙》也患上了同一种“世界增殖癌”,其英文原名Everything Everywhere All at Once几乎毫不遮掩地展露出电影将尽可能多的世界收入囊中的企图。

《瞬息全宇宙》中的石头宇宙

“世界增殖癌”绝非一种新的流行病。早在上世纪那些无聊的太空歌剧系列电影中,好莱坞就已经惯于且善于幻想世界的炮制;而在2018年,两部具有惊人相似度的电影《头号玩家》和《无敌破坏王:大闹互联网》的相继出现,正式标志着此种癌症进入了无药可救的晚期。

这两部电影均以虚拟现实游戏(在后者中,互联网也表现为一个巨大的虚拟现实世界)为舞台,将各种经典电影、热门IP和游戏类型作为不同“关卡”(也即不同的幻想世界)缝合到一起,很像是当下的多元宇宙电影的某种雏形。世界在幻想和现实之间、在平行和嵌套之间无止境地增殖,是否代表了某种21世纪版本的未来主义想象?

头号玩家

无论如何,至少有一点可以确定:多元宇宙电影和一张遍布着不同地貌区域的游戏地图(或者早期横版过关游戏中视觉风格迥异的不同大关)的最大的共通之处,就在于它们对“多元”的夸张强调:有陆地上的世界,有海底的世界;有宇宙尺度的世界,有量子尺度的世界;有恐龙横行的原始世界,有飞船遍布的高科技世界……

在这些对比式的排列和穷举中,幻想世界之间的差异被无限放大,以至于几乎成为唯一重要的东西。这些世界不是被它们的内容、而是被一个个扁平的、表面化的标签所粗暴定义;而这些标签往往只是看起来是“新颖原创”的,而实际上是从其它作品中偷来的概念和各式各样的刻板印象的杂交产物。

事实上,漫威越是想要在这些标签上做出多元化的表面效果,就越会暴露出这些世界其实缺乏真正的差异和个性,我们发现塔罗和塔洛坎不过是瓦坎达在不同文化背景中的翻版,而量子领域中的原住民和生态系统也和《银河护卫队》中随便哪一个五彩斑斓的外星文明无甚区别。就像真正的癌细胞一样,所有世界都由同一个母版有丝分裂而来,拥有着完全雷同的基因。因此,尽管人们常以“脑洞大开”、“天马行空”等等字眼去形容多元宇宙电影,但它们恰恰是最缺乏想象力的。

塔罗

不若说,这种虚假的“多元主义”——以表面的多元为障眼法以掩盖其内在严重的同质化与重复——正是漫威、迪士尼等好莱坞制片公司赖以生存的核心意识形态;从这一角度而言,漫威的癌症早已不再停留在电影质量的层面,而是转移到了现实层面,造成了更为严重的文化-政治病灶。

在幻想世界的高速增殖中,被标签化除了陆地-海洋、巨大-微型、原始-高级这些外观属性,还有不同民族的文化特质:阿斯加德对应北欧;瓦坎达对应非裔;塔罗对应华裔;塔洛坎对应美洲印第安民族……在这里,某种值得怀疑的“民族性”也作为多元化变量中的一类,被用于为不同的幻想世界赋值。

塔洛坎

这似乎给了漫威一个借口,可以冠冕堂皇地声称多元宇宙的设定不仅与现实问题紧密相连,而且还通过电影创作对解决这些问题提供了政治上的积极作用——“每个民族都可以拥有自己的幻想世界和超级英雄”,漫威如是说道。然而,在漫威宇宙对少数民族文明形态的刻画中,我们看到的只有贫瘠的想象力、以及对政治和社会问题的刻板理解,别无其他。

随举一例:一方面,阿斯加德、瓦坎达、塔罗、塔洛坎虽然表面其乐融融、实则等级森严的封建王国;另一方面,在诸如《蚁人与黄蜂女:量子狂潮》这样的电影中,外星的少数民族又是以反封建制度的“反抗军”形象(这里显然借鉴了《星球大战》系列中本就已经十分愚蠢的老梗)出现的。显然,这两种立场在现实层面水火不容,但漫威的幻想世界却以一种相当轻浮的方式将它们随意地缝合(只想守护自己国家的君主是好君主,而想要征服其它国家的君主则是坏君主——这种民族主义逻辑在当下的某国倒是颇为常见)。

瓦坎达

诸如此类的精神分裂现象在漫威电影的设定中随处可见,显然并不只是智识水平低劣的偶然错误,而是根本上动机不纯导致的必然结果。另一个极其典型的例子是:尽管在漫威电影里看到的肤色已经“多元”到可以构成一条完整的光谱,但能听到的语言却只有永恒的英语,而其它语言仅在人物需要展现自己的少数民族身份时才会偶尔蹦出两句。这是因为,无论如何通过表面的多元性去吸引少数群体的注意力,漫威电影最核心的任务仍是讨好它的主要市场,也即北美市场,而那里的观众一向因对外语电影的冷淡而臭名昭著。

漫威的谎言就此不攻自破:多元宇宙中肤浅文化展览从来都不是其所标榜的政治性举措,而是和“全宇宙都说英语”一样,是纯粹的商业考量;只不过前者是炫目的噱头和障眼法,而后者则暴露了沙文主义的本质。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尚气与十环传奇》中的大量普通话成为了统治漫威电影的英语中心主义的一个例外——它从立项起便瞄准了庞大的中国大陆市场,尽管在最后关头与其失之交臂。

《尚气与十环传奇》

由此而观,少数者的文化从未成为漫威电影的刻画主体或反思主题,而仅仅是作为一个被贩卖、被消费的对象,再次地沦为了一个承载了(甚至更糟糕的:被迫帮助掩盖了)美国保守主义意识形态的背景板。

退一万步讲,将多元宇宙与现实社会局面以一种幼稚粗暴的方式对应起来,从一开始就注定是一种荒谬的行为。这看起来是让现实作为幻想的基础,但实际上则让幻想成为了现实的脚注。多元宇宙中的幻想世界是一种残疾的世界,它们无法为自身正名(它们是如此空无一物到了一种可怕的程度……),因此不得不主动沦为现实世界的一个符号化的、扁平的、断章取义的募本,以获取最低限度的存在价值。

一个健全的幻想世界,一定是一个无需借助任何后设的、外加的“意义”就可以在自己的内部生成自身的世界,一个在勇于承认其全然的虚构的前提下仍可以赢得观众的信任的世界;这并非要求其在外观上逼真,而是要求在情感和知觉上让人能够代入。

要做到这一点,我们需要真正的想象力,而这恰恰是漫威电影从未拥有过的能力:宏观上,对这个世界的历史、政治格局、运作机制的想象——什么让人们至今依旧着迷于托尔金笔下的中土世界?微观上,对一个或一群普通人在这个世界中的生活图景的想象——是什么让我们对宫崎骏动画中最离奇的情节也充满了孩童般的信任?

中土世界

也许有人会说,拿文学和作者电影的标准去要求漫威过于苛刻,那么不妨看看同为商业大片的《阿凡达:水之道》:尽管岛礁族的设定最初显然来自某种标签化(海-陆-空)的想象,但是电影用接近电影三分之一的超长篇幅详细描绘了主角一行人探索新的地理环境、融入当地部落的过程。正如潘多拉星球本就是一个由不同物种的神经网络交错编织而成的庞然活物,卡梅隆也尝试将幻想世界当做一具身体去刻画,我们看见了人与人、物与物之间如同血管一样相互联结成一个不断搏动着的有机系统;在这里,顶尖的视效技术被真正用于锻造这具身体的血肉,光与水的纹理和质地似乎触手可及。

《阿凡达:水之道》

与之相比,漫威在整个第四阶段的所有电影中所做的,不过用工业败絮填充起一个个空洞的皮囊,制造一起起视觉恐怖主义式的“特效轰炸”——《黑豹:瓦坎达万岁》中亚特兰蒂斯民族的设计与岛礁族惨烈撞车,因而戏剧性地揭示出了二者的差距。

塔洛坎人

即使是最忠实的粉丝也不得不承认,漫威电影已经彻底失去了它的想象力;如果说前两个阶段的某几部电影至少维持了类型片的平均水准,那么整个第四阶段甚至没有一部电影能比得上杀鸡取卵的《雷神:诸神黄昏》——包括塔伊加·维迪提本人,因为已经没有第二个破罐子再让他摔了。正因如此,漫威才一方面不断用现实层面似是而非的话术填补幻想世界的种种缺口,另一方面又发疯般地增加幻想的力度,试图“以量取胜”,让世界的增殖成为了其电影的一套标准程序。

在其最新的一作,也是其第五阶段的开篇之作《蚁人与黄蜂女:量子狂潮》之中,幻想世界在这套标准程序中再一次被生产出来,但这一次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还要更加敷衍了事,前一秒还在家庭聚餐,后一秒大家就纷纷被吸入了量子领域;让主角在路上走着走着就掉进兔子洞也许还比实验失控的老梗更真诚些。接下来,主创团队和特效部门卖力地构思了一大堆五彩斑斓的地貌和奇形怪状的生物(包括一个像是从《瑞克和莫蒂》系列中偷来的果冻生物),但结果呢?只不过在无休止的套路和重复中令人身心俱疲。

《蚁人与黄蜂女:量子狂潮》

到头来,这些临时拼凑起的幻想世界们的最好归宿,可能仍然是《奇异博士:疯狂多元宇宙》中一闪即过的蒙太奇,或者衍生剧《洛基》和《如果…》中的疯狂玩梗——最起码,在眼花缭乱的速度下还能保留一些欺骗性的悦目,而稍长一些的展示就会立刻被观众无情地看穿。

《奇异博士:疯狂多元宇宙》

在漫威一部又一部的粪作的煤气灯操纵之下,人们可能已经忘记了,幻想世界原本并非超级英雄电影的必要前提。最早的一批被改编的超级英雄电影都主要以现实世界为背景,而漫威第一阶段的所有电影也都发生在地球上。在超级英雄电影这个规模庞大的亚类型出现之前,《超人》《蝙蝠侠》《蜘蛛侠》等电影都以普通类型片(通常是喜剧、爱情、犯罪和动作片)的身份在现实世界中融入一小部分幻想,正如“友好邻居蜘蛛侠”是普通人的日常(电影借此进入了某种近似小鸡电影的类型范畴)与拯救世界的幻想之间的中介。

这些电影并不一定是很好的,但它们至少向我们证明了,并不是非要将整个世界都置换成非现实的舞台才能发挥想象力;事实上,一两座虚构的建筑物、一两个虚构的城市就已经相当奢侈了(而在诺兰版的蝙蝠侠三部曲中,虚构的哥谭又被芝加哥的风景重新置入现实)。

然而,在《复仇者联盟:奥创纪元》相当随意地“发明”了一整个东欧小国作为决战场地之后,幻想世界的增殖就变得一发不可收拾,此后动辄便是一个个虚构的国家、星球、位面,甚至如《永恒族》那样重写整个人类文明发展史。

永恒族

当往日的街头英雄不仅变成了如今的富翁干儿子和MIT高材生,而且还在《蜘蛛侠:英雄无归》中被卷入了多元宇宙危机——一个关于不断增殖的幻想世界的危机——之中时,我们几乎可以确定,这正是漫威电影从象征层面向我们发出的癌入膏肓的最后信号。



英雄人物的增殖


尽管幻想世界的增殖已经越来越将漫威宇宙变成一张由不变的底层逻辑和眼花缭乱的贴图建模拼凑而出的巨型游戏地图,但却没有因此让它变得地广人稀,反而前所未有地拥挤。

其原因并不难理解:幻想世界的增殖速度很快,但英雄人物的增殖速度还要更快。依照惯例,一部漫威电影在引入一个新世界的同时,至少会引入一个新英雄、一个新反派、三四个新的辅助性角色,并召回一个老角色,同时很大概率还会有不少彩蛋人物客串出场——别忘了再加上类型电影套路中必不可少的种种闲杂人等……

 “漫威旗下的超过五千名角色是一座沉睡的金矿”,迪士尼收购漫威时的这句豪言壮语可谓很有先见之明——截止目前,这五千名角色中已有超过七百名进入了漫威的电影宇宙中——但唯独忽略了一个最重要的事实:金子之所以珍贵不是因为别的,而正是因为它的稀少;过量的金子就不再具有金子的价值,而成了蚕食电影生命力的恶性肿瘤。从《复仇者联盟》到《复仇者联盟:终局之战》,我们见证了漫威电影的篇幅在癌症的折磨下越发肿胀:前者142分钟,6位英雄;后者181分钟,37位英雄。只需看看每部电影海报上攒动的人头就可感受其症状之恐怖。

《复仇者联盟:终局之战》

但即便将篇幅拉长到商业电影的极限,如此庞大的人流量也难免于窒息和踩踏事故的重大风险;事实上,这种事故——在电影层面常常表现为毁灭性的节奏和结构安排——不止一次在漫威电影中发生,最近的一次,也许是以超过两小时四十分钟的时长问顶第四阶段最长电影的《黑豹:瓦坎达万岁》,一部甚至挤不出一丁点篇幅分给还活着的人物们、却还要慷慨地浪费时间去假意悼念逝去的演员的虚伪之作。

《黑豹:瓦坎达万岁》

多元宇宙作为第四阶段的核心概念,彻底让此种“人物增殖癌”向不可逆转的阶段持续加速,因为它作弊般地取消了以往因为版权分割、系列重启导致的不同超级英雄电影之间的“代沟”,进而让所有曾经被搬上大银幕的角色都可能作为来自平行宇宙的角色重新出现在漫威电影中——当然,不是作为主角,而是作为彩蛋人物“客串”。

但,事到如今,主角和客串又有什么区别呢?设想一间客厅,那么始终在客厅里坐着的是主人,而偶尔走进来逛一下的人则是客人;但如果客人的数量庞大到每时每刻都有人在走进客厅,而主人被淹没在人群中、甚至很多时候不得不给客人让座,这时候显然就主客莫辨了。其实比起客厅,漫威电影已经更像是一座火车站,每个角色都只是路过、检票,然后便急匆匆地赶往时间线上的下一部电影。到最后,电影本身和任何一位角色都没什么关系。这里没有主角,每个人都在客串。

客串得以成立的基础是这些客串角色们的魅力,而这些魅力或是来自整个漫威宇宙十几年漫长陪伴的亲切感(洛基等一系列元老级角色……)、或是来自粉丝们对那些不再有下文的系列的怀念(X战警、蜘蛛侠……)、或是对漫画中的著名篇章或特定英雄的期待(夜魔侠、征服者康……)。漫威并不傻,事实上它很精明:要不是因为客人的出现总是能引来粉丝们的阵阵欢呼,又为什么要把本就已十分拥挤的空间再分一些给他们呢?

在那部虽冠名为单人电影、但实际上是“复仇者联盟2.5”的《美国队长:内战》中,蜘蛛侠的客串引发的轰动显然让漫威尝到了粉丝经济的甜头,因为在这之后,各种各样的客串便在漫威电影中层出不穷、愈演愈烈。

《美国队长:内战》

然而,就和真正的癌症一样,“客串”看起来是一种增殖,但本质上只是自我吞噬的自杀行为,因为在如此廉价的引用中不可能存在任何对人物的新的建树,而只有对其残留人气的利用和消费,长远来看无异于竭泽而渔。金矿再大也总会迎来枯竭的那一天,而这一天也许远比漫威想象得要来得早——在《奇异博士:疯狂多元宇宙》中,X教授的客串虽然已经几乎不再令人兴奋,但尚且能让粉丝们津津乐道一段时间;而《蚁人与黄蜂女:量子狂潮》彩蛋中的洛基则彻底变成了无聊的老梗,因为在经历了几部电影和一部电视剧的压榨后,其角色魅力已经所剩无几。

洛基这个(多少有些出乎官方意料之外地)受到广泛欢迎的角色在“魅力变现”中逐渐褪色的过程,提醒了我们,漫威在其最早阶段的成功就很大程度上是建立在角色魅力之上的。钢铁侠、雷神、绿巨人、美国队长、黑寡妇、鹰眼这几个“初代元老”在观众中产生的巨大效应使得演员和英雄人物几乎合为了一体:前者的形象完全覆写了后者,而后者也成为前者的事业云梯,并作为粉丝的昵称和公众的第一印象,成为其职业生涯中永远不可能割弃的烙印。

《复仇者联盟》

与之相比,第四阶段的英雄人物和明星数量也许比前三个阶段加起来都多——仅《永恒族》一部电影就引出了多达十人的英雄团队,几乎是《复仇者联盟》的两倍之多——但有趣的英雄人物寥寥无几,能产生这种演员-人物绑定关系的人物则更是无处可寻。

在此,漫威陷入了其自造的恶性循环陷阱:越是无法捧出能担任新一代中流砥柱的英雄,就越是不得不借助老前辈和新角色们客串来提升电影的吸引力;而这种客串就像毒品一样会不断提高刺激的阈值,最后让电影彻底依赖于这种逻辑,也就更没有余力分给真正需要好好塑造的人物。

而归根结底,一部超级英雄电影是否能让我们爱上其中的人物,根本与这个人物是不是新的、人物之前从哪里来无关,而只与演员、编剧和导演是否能产生良性的协作、以塑造这个人物的个性和魅力有关。“人物增殖癌”就和“世界增殖癌”一样,只是进一步证明了以量换质永远是一种愚蠢的尝试。

此外,需要特别注意,在前三个阶段中,漫威的目标和策略十分明确:用各个单人电影系列塑造单数的英雄,再用《复仇者联盟》系列将单数的英雄集结为复数的英雄。《复仇者联盟》的火爆验证了这一策略的有效性:“Avengers Assemble!”之所以令人激动,不仅是因为它是一句在漫画中具有悠久历史的名台词,而且更是因为,在这一口号的号召下,不同个性的英雄在同一部电影中被聚集成了一个团队,电影与电影之间天然的时空隔阂被一种收束的力量击穿;这种收束不仅作为反向的力量遏制了英雄人物的无限增殖(每一次收束似乎总伴随着人物的牺牲),而且它也为这种增殖赋予了除病症之外的意义。

《复仇者联盟》

随着人物增殖癌越发不可控,收束的力量也越来越力有不逮;而第四阶段“多元宇宙”之“多元”所意味着的分散和去中心化的特征作为收束的反面,可谓是正式宣告了对后者的彻底放弃,使其成为漫威宇宙目前唯一不包含《复仇者联盟》系列的阶段。

一方面,由于麦高芬从前三阶段简单易懂的无限宝石替换成了概念相当混乱的多元宇宙(事实上,不同的电影对其概念给出的解释不尽相同,大有自相矛盾之势),我们几乎不再能找到一个清晰的主线,第四阶段的整体组织也因此变得前所未有地散漫和随机,每个英雄都被闭锁在自己的幻想世界中;

但另一方面,人物之间的网络因为日积月累的增殖而变得越来越错综复杂,英雄们被老熟人、家庭、情侣、导师-接班人(这正是第四阶段作为一个“过渡阶段”的主要目的)之间粘稠滞重的关系缠绕成了一个大家族,每个人物都不可避免地关于其他人物,每部电影都不可避免地关于其它电影。最初的《复仇者联盟》中一群素不相识的英雄在团队磨合中生成的张力已经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在家族的大客厅中一场又一场热闹而拥挤的会面。

不仅如此,借助多元宇宙的狡猾设定,这间客厅不仅在不断增殖出越来越庞大的客人群体,而且连其主人也分裂成了众多不同版本。在《蜘蛛侠:英雄无归》中,来自初代《蜘蛛侠》系列和半途而废的《超凡蜘蛛侠》系列的两位蜘蛛侠与漫威宇宙版中的新一代蜘蛛侠完成了一次跨宇宙的聚首,如愿以偿地引发了粉丝的轰动;显然,这次聚首不是一次收束,而是又一次更彻底的自我增殖。

《蜘蛛侠:英雄无归》

在这里,来自平行世界的Doppleganger(另一个我)不是一个生理学意义上的恐怖形象,而是一个资本主义癌症意义上的可怕象征:英雄在这里被彻底取消了其特殊性和不可替代性,成了多元宇宙中可以随意复制粘贴的空洞符号。“三虫同框”的刺鼻营销、讨好粉丝的表演性玩梗、媚俗的致敬……这一切都让我们察觉到,在所有这些被制造出来的神话背后,只不过是在资本主义秩序中几经流转的一个个IP,仅此而已。不禁开始怀念《蜘蛛侠:平行宇宙》,至少在那里还有一点属于动画的解放性的创造力深埋在多元宇宙设定的表层之下。

《奇异博士:疯狂多元宇宙》也是一部致力于复制粘贴人物的电影,但情况有所不同。在这部B级虐杀电影与超A级超英电影的奇怪缝合体中,兼收了两种水火不容的类型人物:永不死亡的超级英雄与注定死亡的虐杀片炮灰;不出意外地,前者由主世界的主角扮演,而后者则由平行世界的量产的英雄人物们承担。

《奇异博士:疯狂多元宇宙》

如果说《蜘蛛侠:英雄无归》用某种消费主义式“多元”摧毁了超级英雄的唯一性,那么在这部电影中,这种唯一性又借助某种善恶二元论的暴政重新获得了绝对的合法地位:只有主世界的主角们才有最坚定的道德决心和行动力(其实这些背后不过是大量的运气),而其它世界的分身们都是需要和反派一样被从叙事中放逐的瑕疵品——除非他们选择成为主世界的一员(美国小姐:“我很幸运爱上你的世界”)。正如《蜘蛛侠:英雄无归》结尾中被增殖出来的反派们要被连带着他们的故事被一起抹杀,《奇异博士:疯狂多元宇宙》也用虐杀片中残酷的肉体惩罚消灭了任何威胁“主世界中心主义”霸权的任何角色。

当影片中的角色试图在增殖的危机中自救时,影片外的漫威却似乎仍在放任这个由自我分裂和近亲乱伦增值而出的巨大肿瘤持续扩张。也许,在《复仇者联盟:终局之战》消灭了致力于减少宇宙人口的灭霸,而《蚁人与黄蜂女:量子狂潮》杀死了致力于收束多元宇宙的征服者康之后,漫威就已经注定走向了癌症的不归路。



结语


幻想世界与英雄人物的增殖终于让漫威电影成为了一场崇拜极多主义、信奉量胜于质的昂贵马戏表演——不,在这里,马丁·斯科塞斯的著名术语“主题公园”更为确切:那一个个看似五花八门、实则千篇一律的幻想世界,不像迪士尼乐园中的不同的主题区域吗?那一个个看似鲜活生动、实则僵硬冰冷的人物,不像迪士尼乐园中一座座可量产的玩偶和塑像吗?

人们怀着对幻想体验的憧憬和对虚构人物的喜爱进入这座“多元宇宙乐园”,却发现里面根本没有幻想、也没有虚构——这是一个充满着赤裸裸的贩卖-消费关系的处所,它们将孩子们对幻想和英雄的天真信任消解为转瞬即逝的肉体享乐,并因此获利。然而,每位游客都还是会习惯性地等待每天晚上的烟火秀,即便它已经重复了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就像追看漫威宇宙十几年的人们依旧会在新电影上映时买票进场,即便他们早已自己面临的是又一次发条橙式的精神折磨。

多元宇宙

现在的漫威就像它自己的主题公园中的一个玩忽职守的导游,而观众则是心不在焉的游客。导游带着游客匆匆地穿梭于各异的主题区域,随意参观了一些景点、和一些多少有些恐怖谷效应的奇怪人偶互动两下后,留下一句“别急,等到晚上,大的就要来了”——漫威的每个彩蛋都可用这一句话概括——便溜之大吉;而游客们,虽然已被疲累的旅程磨平了对烟花秀的期待,但也还是照例拍照打卡,就当玩回票价。

令人扼腕的是,只要每逢节假日人们依旧还在拖家带口前往主题公园,癌症的增殖就仍会在漫威电影中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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