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圆桌 | 瑞奇·丹布罗斯《外观注解》

异见者编辑部 异见者TheDissidents 2023-07-27


瑞奇·丹布罗斯《外观注解》



Anni

豆瓣上有人评《外观注解》是“布列松(Robert Bresson)拍mumblecore”,但我觉得这部电影和后两者都没有关系。

齐衣

我也觉得和布列松差得很远。

Sum

我觉得《外观注解》并不像布列松。并不能因为一些断裂,或者总是拍一些局部特写,就觉得它像布列松。这部电影的整体感受和布列松的电影并不一样;它也并不是“论文电影”,因为这部电影并没有在论证任何东西。它甚至是在“卖关子”:我回看的时候才发现,电影的开头是发生在米兰,而后面则发生在纽约的某个区,然后又去了布鲁克林。自白的线索断掉后,电影换了一种影像介质——用影像代替了言说——又去拍意大利。

我觉得论文电影应该是用影像组织的方式去论证观点。在《外观注解》中,有明显观点的段落大概有两段:一个是那段读书会,三个翻译家坐在台上,底下的观众提问,这里给了很多断裂地、很重地特写,然后提问的内容是关于马克思主义。

读书会段落

另一个是在结尾的一个声画设计,影像是海浪在拍打沙滩,旁白内容则是反对虚假的自由民主的宣言。除了这两处观点输出较强的段落,这部电影整体还是往悬念上靠拢。

结尾的海浪

Anni

我觉得论文电影首先至少得剧情比较弱,但《外观注解》虽然用了多种介质,也拍得很散,但主线就像豆瓣上有人说的一样,几乎是一部侦探片。

齐衣

对,你要去把这个主线——叙事性的部分——给找出来,而剩下的都需要无视。就像侦探小说中的“17:3”的比例,17是无用信息,只有3是有用信息。

Sum

确实如此,就是在电影中不断找线索,在其中叠加的日记、照片、报刊里寻找蛛丝马迹。

《外观注解》中的报刊、日记、照片

齐衣

给我的感觉就像《爱的挽歌》(Éloge de l'amour, 2001),虽然有个故事,但找不到叙事在哪里。

Anni

《爱的挽歌》确实比较难懂,它的信息密度太大了。

Sum

可能正是因为它信息过密,所以我反而放弃在里面寻找蛛丝马迹。《外观注解》的叙事是悬念导向的,但《爱的挽歌》是情感非常强。

Anni

我觉得《外观注解》甚至可以被称为布列松的反面。布列松虽然会拍特写,但是他的镜头都是绵密地连接在一起的。而这部电影——在某些段落——甚至更像韦斯·安德森(Wes Anderson)给你的那种感觉,是“橱窗里的一个个小物件”,比如他拍的特写镜头或者日记、照片、报刊等物体,就像是一个个物件分割地罗列着,而并没有布列松的绵密的感觉。

并且《外观注解》中还是用了很多场景对立剪辑,一个场景还未结束就硬切至另一个场景,这就更加深了镜头之间的分割和镜头内部的封闭性。而且这部电影似乎没有出现任何运动镜头?每个镜头就像一个静物一样。

齐衣

那几段粗糙的影像应该是运动的吧?

Anni

对,除了这个之外,普通的镜头基本上全是静物。虽然《外观注解》也会拍特写,也会用布列松式的机位,但还是与布列松完全不同;而更像一种精致的、时尚的影像,像韦斯·安德森那种一页页翻杂志的感觉。

齐衣

前年的那部《朋友与陌生人》(Friends and Strangers, 2021)也是这种感觉。

Anni

对,我看的时候也有想到,特别是在数字摄影方面很像,非常精致。

齐衣

感觉这样拍很难说有什么意义,就很无聊。我觉得这种电影更需要有个结构。

Anni

我觉得这部电影是有结构的,但比较难以把握,因为它的局部性过强了。就像一个新人拍电影,每个镜头都拍得很用力,每一段都设计得非常用力,但放在整体里就效果一般。

《外观注解》前后分了两个视角:大概前面二十分钟是那个后来失踪的男人的视角;后面部分则是他的朋友去找他。我看的时候一开始并没有发现视角换了,后面才发现。电影的最后在两个视角之间制造了呼应,两人都站在同一扇窗前——这是我看完之后拉片才发现的,观看的时候根本捕捉不到,因为电影就像前面说的那样很零散化,每个镜头都平均地用力,有如橱窗里的物件;一旦出现呼应,那么这个镜头会完全被埋没在整体的这种平均的序列中,没有办法从我的记忆中回溯出它所呼应的镜头。

Sum

视角切换我一开始也没有注意到,直到后来我看到Todd和Madeline两个见面之后的某个书信,我才意识到视角切换了,之后我就一直按照他们在找人来理解后面的剧情。但我觉得就像Anni刚才说的那样,它的整体非常均质化,每个地方都藏东西,每个盒子都是一样的,所以你不知道线索究竟藏在了那个盒子里面。因此观看时的注意力也会很平均,如果有哪个部分比较重要,也可能很快就略过去了。

如果真的想要找到什么的话,可能还真的要去拉片;但我不确定这算不算一种好的观看方式,因为这就变成了一种诺兰式电影——“这个叙事真牛逼,我要重新拉一下片看看它里面还藏了什么东西”。但我不确定我是怎么去把握这个结构,究竟是因为什么而发现视角的切换的。我看完后拉回开头才发现,开头部分和后面大部分的事件发生地点完全不一样,前者是在米兰,后者是在美国。所以我觉得这里却是是要做一个闭合性的结构,但没有奏效。

Anni

歌剧音乐在这里似乎作为一个结构性的提示的。

Sum

对,但歌剧音乐在他朋友的房子那里也被作为对声音空白的填补而出现。

Anni

《外观注解》中的旁白和日记也许确实是学布列松,但也就是方法上的模仿,但实际效果并不像。

Sum

你说它完全不像布列松,那肯定还是有一点像的,特别是跟尤金·格林对比,后者就更加不像布列松。刚才你说像韦斯·安德森,是指那个读书会吗?我觉得那里给人物的特写镜头非常不像布列松。

读书会的特写镜头

Anni

那个地方就像《法兰西特派》里的那种趣味性的构图和镜头之间互动的幽默感,每个镜头都是非常摆拍、非常精制独立的。

此外,电影第九分钟的时候,有一个咖啡店的镜头。这里我了解过一些背景,导演是说他没法真的去咖啡店拍,因为在公共空间拍电影要申请,所以他就在自己家里摆了一张假的咖啡桌。这个镜头就非常像一幅静物画,毫无叙事层面的意义;它会对准咖啡杯纯粹是出于作者意志的设计——明明是应该拍人喝咖啡的场景,但却俯瞰着桌子。这种镜头在布列松电影中是不会有的,布列松就算很喜欢拍特写,他的特写也至少是在叙事中有最低限度的意义,不会纯粹是美学风格上的考量。

咖啡杯特写

Sum

那个镜头的画外是有喝咖啡的人在讲话的。如果我们把喝咖啡活动何人当成整体的话,那也许还是有一点点接近布列松,比如布列松喜欢拍脚,人走路的时候只拍脚。但布列松肯定是更紧密的。我觉得它特别时尚,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影像的数码质感,这么看的话确实很有韦斯·安德森的感觉,而更不像布列松。

Anni

我觉得这是现在学布列松的导演的一个共同问题,数码影像下物件都很时尚,就像杂志里的某张图片一样。而且在《外观注解》中还用了特别多那种抽象的背景,红色的、白色的等等。如果你让布列松真的来看这部电影,他肯定会叱责这种把物件完全抽象出来拍的方式。

抽象背景上的人物肖像

齐衣

这完全就是亚逼拍法啊。

Anni

这肯定是跟布列松对真实的追求完全背道而驰的。布列松就算是用特写突出某个地方,但也不会只拍一个孤立的物件。比如拍脚步,那也是拍脚和地面的接触和互动;或者拍扒手去偷东西。他不会只拍一个纯粹的手,像杂志上的静物照那样,更不会拍那种像证件照一样被抽象出来的人脸。

Sum

刚才说的咖啡店的那一场戏,其实电影中每次出现喝咖啡的时候都是这么拍的。刚才我说这里和布列松有相似之处,但实际上这个相似的前提是很容易被驳斥的。因为场景中的人在讲话时,真正重要的是他们说的话,而不是拿咖啡、喝咖啡的动作——两者之间是断裂的。在布列松电影中,是为了拍一个人走路,才拍他的脚,这种联系是非常紧密的,因为我们用脚走路;但我们并不用咖啡说话——这就很不一样。

Anni

拍咖啡在这里就纯粹是为了一种有趣的声画关系:视觉上是咖啡,听觉上是咖啡店里的谈话声,但两者之间并不存在真正的联系。

Sum

这里更多只让我感觉声画之间的不适应,但并不有趣。我觉得比较有趣的是和后面部分将海的意象去和宣言式的演讲交叠起来。除此之外,还是比较笨拙的。

Anni

如果这段他能真的去咖啡店拍一下,也许不会拍成这样。但不管怎么样,在《外观注解》的整部电影中也贯穿了很多用手拿着东西看的特写镜头,这明显是一种摆拍,在布列松电影里也是不会有的。

手拿着东西看的特写镜头

这种摆拍不仅会让我想到韦斯·安德森,也会想到很多电影节艺术片,比如我之前看的《卡皮图的章节》,它的质感和这一部有些相似,也是有一点论文电影的感觉,基本上没有剧情,也是各种碎片化的、很用力的镜头被叠加在一起,彼此之间完全是分割的。这种电影会让我感觉特别讨巧,一方面又用了特别风格化的美学形式,一方面又“不需要”整体,感觉怎么拍都行,只用在局部用力。之后就可以用“侦探电影”为它辩护。

齐衣

中间有一段之间一张一张放照片,结尾有一段还和厄斯塔什(Jean Eustache)的《阿历克斯的照片》(Les photos d'Alix, 1980)一样在翻相册。这些拼贴上去的东西完全让我们自己去理解吗?虽然《外观注解》只有60分钟,但这种拼贴已经非常臃肿了。

Anni

这些形式确实非常讨巧,况且又加入了一些政治性的讨论——这些讨论并不会让我觉得严肃,而反而会让我觉得只是一种讨巧式的游戏。

Sum

加一点政治讨论,看起来更广泛一点、视野更宽一点。我本来是想——当然这样的想法比较后验——把后面左派的那些发言和主角联系在一起,因为他的生活似乎比较窘迫。尤其是后面主角消失在美国之后,美国的左派的发言反而显形了。

Anni

我其实没理解他那些左派的话语在电影中的作用,除了和消失的主角的背景有关,还和他的主线有关联吗?这里我觉得就是拼贴式的,没有真正勾连在一起。不过这里我有一个疑惑:那个人消失后,去找他的人看到照片却又说不是他,是不是一种政治上的隐喻呢?这我不确定。不过就算这是个隐喻,我也会觉得仅仅是一个无聊的解谜游戏。

失踪者的尸体照片

Sum

那个照片刚看到的时候觉得挺像之前的主角的,但他说不是的时候我也就认为不是了。因为我觉得这部电影是比较常规化的,就像之前说的侦探电影;以这种思路去想,那好像完全没有必要去做这种隐喻——照片上的人是他,但找他的人却否认说不是——这就很抽象了。我觉得把这嵌进常规叙事很奇怪。

齐衣

不如说,《外观注解》的确是用侦探小说的方式打开的,但却又是不讲逻辑的。

Sum

我觉得这里是我们的理解不一样。我对它有常规叙事的预期,因此认为它不应该打破常规叙事。刚才Anni觉得政治讨论和主线连不上,我对这两者其实也只有后验的联系;而在直觉上看的时候,直觉的联想是没有办法把后面的两端政治讨论向主线靠拢连的——实际上也只有这两个部分的政治观点比较明显,而前面部分除了那个主角为其写传记的历史学家之外,就没有了。那为何在后半部分,政治要以这样的方式去显形呢?

Anni

我觉得他对政治的态度就直接体现在读书会上的几次剪辑——先剪被提问者的脸,再剪提问者的脸——这对我来说就像一种显摆式的游戏,在我看到这些镜头之后,我对他后面的任何政治讨论都失去兴趣了,因为我觉得他并没有真的想要严肃讨论这些东西,只是纯粹把政治作为一种装饰。而且《外观注解》整部电影的风格和左派又有什么关系呢?甚至反而像是左派会讨厌的一些腐朽的电影节电影的那种时尚而精致的影像。

Sum

这个段落的玩味性的确很强,尤其是在中间还加上了乐器的重音。

Anni

这就只是一个游戏;而且并不是戈达尔式的游戏,后者也会用讽刺性的音乐——或者说不是讽刺,而是反常的音乐。但是戈达尔的整部电影都是以此为基调,不会中途抽搐一下,之后回归正常。你可以相信戈达尔的确想要严肃地讲什么,但这部电影就……

Sum

我觉得这和戈达尔的音乐很不一样,指向性太强了,讽刺意味太重了。戈达尔还是会比较暧昧的。

Anni

也许可以说戈达尔正是把指向性取消了,他所用的音乐既不是正向的、也不是讽刺的,而就是纯粹的反常,对任何可能指向的意义而言都是一种破坏。我经常觉得戈达尔的电影就是声音和画面在互相殴打。

Sum

豆瓣上有人说,《外观注解》是声音和图像在各自讲述。但我觉得这部电影在声画上真的做了一些设计的,除了刚才说的咖啡、以及结尾的政治宣言,似乎也就只有开头很短的一部分有失踪的人的自白。

Anni

那段旁白和布列松的旁白很不一样,后者是一条完整的音轨——尽管旁白并不总是出现,但的确存在一个完整的叙述者层次,比如《死囚越狱》。而这部电影就更像只是把声音和画面罗列在一起:偶尔出现一句旁白,就和偶尔出现一个特写镜头一样,都是橱窗里的一个物件。




异见者可以是一个影评公众号、一个字幕翻译组、一本电子刊物、一个影迷小圈子,但最重要的是,这是一个立场鲜明、誓与主流作对的少数派团体。异见者否定既成的榜单、奖项、导演万神殿和对电影史的学术共识的权威性,坚持电影的价值需要在个体的不断重估中体现。异见者拒绝全面、客观、折中的观点,选择用激烈的辩护和反对来打开讨论的空间。异见者珍视真诚的冒犯甚于虚假的礼貌,看重批判的责任甚于赞美的权利。异见者不承认观看者和创作者、普通人和专业人士之间的等级制;没有别人可以替我们决定电影是什么,我们的电影观只能由自己定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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