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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界经纬:学术 | 张英芳:河流意象、隐形坐标与路遥的生命美学

张英芳 跨界经纬 2022-12-18


河流意象、隐形坐标与路遥的生命美学

张英芳

原刊于《小说评论》

2021年第5期



琴一般的水声和沉重肉身的诗意想象


1982年完成的《在困难的日子里》,作为路遥早期较为成功的作品之一,小说以身体的饥饿与精神的搏斗作为叙事的张力,呈现了马建强的贫困、饥饿以及强悍的精神意志:他饿到极点之时在帮灶后本可以饱餐一顿,但是为了尊严他却狠狠地拒绝了这一致命的诱惑;在极度的贫困中仍然把捡拾的钱包上交给班主任;在将被饥饿摧毁的情况下仍能把他的救命土豆和玉米棒子送给那对素不相识的母子。究竟是什么样的力量支撑着马建强的精神王国呢?


路遥写到了城墙根下一条幽静、有着琴一般悦耳的流水声的小河,这条小河同马建强所生活的村前的那条小河有着一样的诱惑力,在河边,马建强才会不由自主地微笑、陶醉,从沉重的肉身中超脱出来,脱离沉重现实的引力,开始属于他自己的飞翔。这两条无名的河流,在马建强的“困境”“困局”乃至生命不断地被贫穷饥饿摧毁的过程中,扮演了一个拯救者的角色,小河像一道天光照亮了马建强晦暗不明在泥淖中挣扎的沉重的肉身,让他获得了一种人生瞬间的甚至带有一种虚幻性的陶醉和飞翔,甚至马建强将小河和小河旁的废弃的破窑洞称为自己的伊甸园。



在这部小说中,无论是虚构还是复现他生活中的那条河流,都隐现着路遥开始将自身的生活经验和人物有机地缝合在一起的创作理念的转折和升华。路遥在马建强精神处于极度高压状态的时刻,峰回路转转入一条伊甸园一样的河流,既是一种共情:“这个作品所表现的是那个时代一个小生活天地里的故事。作品中主人公的那些生活和感情经历也是我自己所体验过的”①,更是路遥自身漫长的身体饥饿史和生活贫困史深深的创伤性记忆的回溯,“在作者路遥与人物马建强之间,存在着明显的亲缘性和相似性”②“路遥的身世,就相当强烈和不自觉地传染到主人公身上”③。如果说有着琴一般美妙乐符的小河的流水声是马建强精神王国的“伊甸园”,河流又未尝不是路遥自身精神王国的“伊甸园”呢?路遥以小河流作为巨大生存危机中的一个间歇和缓冲,既出于他在写作上某种审美理念的升华,更是一种自我心灵抚慰的需要。带着沉重肉身负重前行的马建强,因为这条小小的河流获得了一种来自心灵的诗意和舒展,即使这种诗意是短暂的、转瞬即逝的。路遥在赋予马建强这条河流的时候,也是路遥漫长的精神成长史的一个秘密。在其后的文学创作中,以小小的河流为岸,路遥和他笔下的人物一次次撑开飞翔的翅膀,在沉重的现实的吸附中弹奏出更为激荡的生命乐章。



断裂的人生、城乡交叉地带的

大马河和新的文化想象


大马河在《人生》中共计出现四十多处,在《黄叶在秋风中飘落》中出现四次,在《生活咏叹调》《平凡的世界》中也闪回过两次。由此可见,大马河并非路遥无意识插入的一个地点,大马河有着路遥内在的“有意性”。大马河像路遥虚构的一个代言人,静静地与人物、时代、历史进行着一种“无言的对话”。小说第三章大马河第一次亮相:“在大马河川道通往县城的简易公路上,已经开始出现了熙熙攘攘去赶集的庄稼人。”④此处的大马河已经作为城乡连结的一个节点呈现出一种文化想象的意味。


紧接其后,大马河作为一个城乡交叉处的地理空间和一种新的文化想象的符码愈来愈彰显。当高加林去县城卖馒头时,“他垂头丧气出了城,向大马河川道那里走去,一切都还是来的样子,篮子里的白馒头一个也没少”⑤。高加林的挫败与大马河有关,转机也与大马河密不可分:“于是,她就骑车来到大马河桥上,在那里等他过来,从中午一直站在下午……”“她提着空蓝子从姨家出来,几乎是跑着向大马河桥上赶去。”⑥“高加林立在大马河桥上,对刚才发生的事百思不得其解。”⑦此处,大马河与高加林、与巧珍交替流动,三者之间形成一种有趣的关系结构,恰如一组蒙太奇镜头的剪辑和组接,呈现出《人生》现实主义叙事主调之外的一种“现代性”笔调的融入。对路遥和路遥文学创作的认知和批判中,对于《人生》中溢出的现代性变奏的思想评论者是较为认同的,但是在笔法上,更多的评论者还是认为路遥秉承了现实主义的叙事方式。其实不然。《人生》的创作中,环绕大马河这个中心意象,两个主要人物与中心意象不断碰撞,大马河这一中心叙事意象与两个扇面人物建构的这种开放又闭合的关系结构,以及其间具有的“蒙太奇”式的叙事,显然均从属于现代叙事技巧之列。因此以现实主义为主基调的路遥,自《人生》的创作开始,既在思想上应和着历史的“现代”之潮,也在写作观念和叙事方式上不断尝试试图突破一种单一化、程式化的叙事模式,探索并寻找多元的现代叙事的可能性。



此外,大马河还兼及了一个“全知”的叙事视角。它既见证了高加林的失败,也见证了高加林失败后的自我重建。巧遇巧珍之后,高加林在生活轨迹和精神面貌上都迎来一次“新生”:“他俩相跟着起身了,出了桥头,向西一拐,上了大马河川道的简易公路,向高家村走去。”⑧“当他们重新肩并肩走在路上的时候,月光已经升起来了。月光把绿色的山川照得一片迷蒙;大马河的流水声在静悄悄的夜里显得非常响亮。”⑨“他们默默地偎在一起,象牵牛花绕着向日葵……大马河在远处潺潺地流淌,像二胡拉出来的旋律一般好听。”⑩路遥在书写高加林和刘巧珍爱情的甜蜜时,既有实写,又有虚写,尤其是虚写的部分,在叙事的笔法和技巧上其实存有一定的难度。路遥在引入大马河这个意象的同时赋予大马河一个全知的叙事视角,从而使得整个文本的叙事节奏、人物关系、故事演进都处于一种虚实相生、张弛有度的张力场中。更有意味的是,借助大马河这一既实又虚的意象,路遥还营造了一种叙事的情境和意境:在对大马河的抒情之中,紧贴大地的叙述依靠这一抒情的向心力拖曳人物脱离现实引力之重,从而引领人物呈现出一种低空飞翔的姿态。路遥借助于一种抒情的力量,赋予了河流这一意象一种强烈的表意功能:在沉重的黄土地之外,在沉重的肉身和人生之外,小小的河流是颓败生命向好的一种指向,是沉重肉身飞翔的一种指向,是一个可以安放梦想的所在。


随着高加林叔叔转业回到故乡工作,再次迎来了人生新的转机,他再一次离开黄土地重返城里,“在前面,在生活的道路上,他将会怎样走下去呢?”⑪大马河再次现身,以一个更为广阔的意象承载了更为复杂更为丰富的生命内蕴:“你先到大马河桥上等我……他把红头巾装在自己随身带的挎包里,就向大马河桥头赶去。高加林一直就想给巧珍买一条红头巾……他赶到大马河桥头时,巧珍正站在那天等他卖馒头回来的地方。”⑫“他就突然决定把这件事放在大马河桥头了。因为去刘家湾公社的路,正好过了大马河桥,向另外一条川道拐过去。在这里谈完,两个人就能很快各走各的路,谁也看不见谁了……”⑬“巧珍摇摇头,泪水在脸上刷刷地淌着,一串接一串掉在了桥下的大马河里。清朗朗的大马河,流过桥洞,流进了夏日浑黄的县河里……”⑭“她摇摇晃晃走过去,困难地骑上了她的自行车,然后就头也不回地向大马河川飞跑而去了。”⑮


如果说在《人生》的前半部大马河还只是一个单体的意象,起到连结两个主人公的作用,到了后半部,随着故事叙事坡度的增大,大马河作为一种人物和故事摩擦力的摩擦系数也在不断被强化:大马河由单纯的叙事空间被加速推进到故事的“激变”之中,并藉激变之力树起大马河强烈的“表意”功能和文化意象的负载。高刘之恋的推进和趋于减弱并非受限于爱,而恰恰是支撑于爱,然而其结局与推进之间构成的矛盾和悖论,使得高刘之间的“爱”具有高度的社会浓缩性,又富有一种抽象的文化寓意在其中:与大马河交叉的那条浑黄的县河,大马河最终流入的那条县河是高刘之恋巨大的屏障所在,也是这场富有鲜明社会文化标记的事件的矛盾所在。高刘的分离不只具有个体的典范意义,更具有一种深层的社会文化的意义:高刘之恋的激变既是他她身份差异引起的情感剥离的一个象征,更是城乡对立之中她他身份撕裂带来的尖锐的社会文化冲突的一个显影。大马河作为一个意象,既实指小说叙事的中心空间,又解释和隐喻着人物命运的悲欢起伏,更鲜明地透露出路遥对80年代中国社会现实一种新的文化想象和体认,大马河承载了一种更为深沉的社会现实和斑驳的文化想象。


在并非结局的尾部,高加林再次回到高家村:“当他走到大马河桥上的时候,他一下子有气无力地伏在了桥栏杆上。桥下,轻轻的大马河在黎明前闪着青幽幽的波光,穿过桥洞,汇入了初秋涨宽了的县河里。县河浑黄的流水平静地绕过城下,流向了看不见的远方。”⑯大马河再一次接纳了失败者高加林,高加林跌宕起伏的人生、改变又复归原位的社会身份都与大马河形成了文化和社会的双重隐喻。尤其是此处显现的县河,作为一个无名称而又确有所指的指代,与大马河交叉而生并作为大马河的参照,既构成了高加林生命空间转换的一个对照系,又构成一重强烈的社会隐喻。大马河与县河构成的对照系清晰地解释了高加林交叉而断裂的人生起伏所在,又深刻地揭示了80年代中国社会城乡交叉断裂的冲突存在。高加林两次人生的断裂、修补、重建和恢复,与大马河、县河的交叉流向有着内在的互文关系,显示出高加林的“人生”断裂既是一种身份意义上的,更是一种精神意义上的。


大马河作为《人生》的一个中心意象,参与着高加林们的历史建构,也是路遥心灵史的构建。在某种意义上,读懂了大马河,就意味着读懂了高加林们的心灵史和一个时代的文化脉络、精神痕迹。


双水村、奔腾的时代变革和历史的河流


在《平凡的世界》中,路遥既实写又虚写了一个叫双水村的地方。“他突然感觉到,在他们这群山包围的双水村外面,有一个辽阔的大世界。”⑰这是双水村的第一次亮相。这个被群山包围的双水村,在这部百万字的巨著之中,到底富有什么样的存在价值?此后又会呈现出什么样的新变化?在辽阔的中国大地上,它又具有什么样的指向作用呢?路遥是这样构建他心中、梦中和现实中的那个双水村的:“沟道仍然像山那面一样狭窄。这道沟有十来个村子。每个村相隔都不到十华里,被一条小河串连起来。小河叫东拉河,就是在这分水岭下发源的。”⑱


谈及《平凡的世界》的创作:“也许是二十岁左右,记不清在什么情况下,很可能在故乡寂静的山间小路上行走的时候,或者在小县城河边面对悠悠流水静思默想的时候,我曾经有过一个念头:这一生如果要写一本自己感到规模最大的书,或者干一生中最重要的一件事,那一定是在四十岁之前。”⑲《平凡的世界》是路遥在河边的静思默想,是他早年的一个梦,是他献给故乡的一本书。双水村,原型其实就是郭家沟村。双水村与郭家沟村之间,其实有着一种内在的实指意义。他以双水村作为这部史诗巨著的中心空间,以两条河,两条河的故事作为叙事的中心,无论双水村是虚构的还是非虚构的,他都寄寓着路遥对于自我、时代和历史的深层思考。




路遥在虚构双水村的时候,他设置的东拉河和哭咽河两条河流既是对河流之于他生命特殊意义的一种情感渗透和理想寄寓,更是他试图在一个实指又虚构的地理空间安放承载自我的历史、自我的悲欢离合的一次生命的书写,更是他将自我历史汇入时代历史呈现一个时代的大轮廓的一次野心暴露。从《平凡的世界》对河流的书写来看,河流在这部作品中所承载的意义主要指向四个维度:(1)作为叙事空间;(2)作为人物精神的映射;(3)作为历史河流的一种象征;(4)作为路遥“上善若水”生命美学的隐喻。


东拉河、哭咽河作为双水村人的栖居之地,人的生存紧贴着河流,几乎双水村所有的人的活动都与两河休戚相关,以河流作为人物活动的空间在《平凡的世界》中非常普遍,多达几百处。“亲爱的东拉河是大家的东拉河”⑳“哭咽河和东拉河已经起了水,浑黄的山水呜咽着从大大小小的沟道里奔腾下来”Ⓑ等,两河作为人物活动的空间和推动故事行进的叙事空间和《人生》中的大马河的“叙事经纬”的作用是相通的。


河流在《平凡的世界》作为一种精神的映射,与他之前的创作亦有着内在的承接性。如身为生产队长的孙少安由于在猪饲料地的划分上过于宽松被政治批判后:“公路下面,东拉河的细流发出耳语似的声响。”Ⓑ少安在度量他和润叶不可能的婚姻之后,动身去柳林去见贺秀莲之前:“少安感到自己心潮澎湃,无法平静,就一个人蹚过东拉河……”Ⓑ再如少平在高中毕业之际起伏不定的内心:“他也没忘了来到原西河畔,在他因最初的失恋而落过泪的地方”。河流以他的静默、廖阔与人物心灵的颤动和鸣共奏,使得小说在激烈紧张的外部变奏中形成对人物心灵静谧的耳语和舒展。


此外,路遥更想表达的,是将河流作为一种历史变动中的某种隐喻和象征,传达他对历史深层的关照和态度。在《平凡的世界》第一卷第九章,为了配合“彻底批判资本主义批判大会”的政治运动,在既无资本主义可批,也无“人”可斗,无“人”可批的双水村,为了完成艰巨的政治任务,经过村委会商议决定让“田二”来充数,田二在双水村被称为“半脑壳”,精神有点不正常,由于他那句永恒的格言——世事要变了,临时被选为双水村最可怜最无辜的“政治犯”来冒充“政治犯”,当这一场具有黑色幽默意味的批斗会结束后:“学校下面的哭咽河,在残破的冰面下发出轻轻的呜咽声。”Ⓑ在第一卷第四十八章,在“农业学大寨”“报纸和广播号召要大搞农田建设”的政治运动下,双水村的掌门人田福堂准备干一件惊天动人的大事情:“一两年后,哭咽河道就会淤成一道平川,双水村就能增加几倍的良田呢。”%在第一卷第五十四章,破四旧中被禁止的“闹秧歌”再次在双水村闹起来的时候:“东拉河和哭咽河两岸到处挤满了狂欢的人群……”Ⓑ


由此可见,在《平凡的世界》中,河流既是历史的参与者、见证者,还是历史的拷问者。这些穿过大地的河流同中国历史特别是改革开放的脉搏一起跳动,漫过历史的河流。路遥通过书写东拉河、哭咽河、双水村,在形塑出一个特殊的地理空间的同时,在小小的河流中安放路遥个人的成长经验、个体的历史记忆和情感,并藉此安放着一代代平凡无名的这片大地上的生存者,安放着路遥和他们的理想和梦想。这些众多的河流不仅见证着人的起起伏伏,同时见证着历史的奔腾不息和时代错综复杂的历史变奏。


更为富有探索价值的是,《平凡的世界》中路遥开始借助河流建构并在文学创作中呈现自身“上善若水”的生命美学。在《平凡的世界》中,《人生》中那种尖锐的城乡差异已经消弭,代之而现的是路遥对人生、对生命的美学观照:爱与善,善与真,善与美。这种生命美学中,既包括朋友之间真挚的情感,父子之间深厚的手足之情,还包括博大、醇美的爱情。为了凸显这些好人,路遥依然将河流带到对这些好人的叙述中,东拉河、哭咽河、原西河,这些静静流淌的河流就是他生命美学的化身和寄寓。他把他对爱和美的呼唤、诉说、致敬化在一条条河流中,完成了他对生命情态的最美阐释。


河流作为路遥文学书写的隐形坐标,从早期河流与人物间的提示性作用、到与人物命运共起伏的纽带性作用、到河流与历史时代的象征性构型,河流在他的写作王国中,获得了和黄土地一样的价值和意义。借助对河流的书写,从叙事空间到精神的映像,从历史河流的象征到生命美学的寄寓,路遥的文学世界中拥有了另一种诗意的柔性的气息。正如他对土地深沉的诉说,对河流的诉说承载着他对远方的诗意想象,承载着他对沉重肉身轻盈飞翔的梦想,承载着他对流动变化的渴望,承载着他对历史奔腾不息一往无前的渴慕与喟叹。小小的河流,以一种隐形的、智性的力量,塑造出路遥作品一种理想的、轻柔的、诗意的阴柔之美。由此,路遥以黄土地完成了对他生存的外部大地炙热而深沉的书写,并以河流书写完成了他对自我内在精神世界的叩问、探索和升华。



注释

作者简介

张英芳,西安建筑科技大学。

基金项目:

本文系陕西省社科基金(2016J002)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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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总编:凌逾

   责编:李文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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