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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界经纬:学术 | 曾小月,唐园:潮汕美食与泰华潮人散文乡愁书写

曾小月,唐园 跨界经纬 2022-12-18

潮汕美食与泰华潮人散文乡愁书写


曾小月,唐园


摘要:乡愁书写,素来是海外华文文学创作的传统主题,泰华潮人散文也不例外。在散文创作中,泰国潮汕籍华文作家主要从食与情、美食记忆与现实矛盾等方面抒发思乡之情。同时,通过探讨该类作品中潮汕美食的书写策略,能够为我们理解文本背后所蕴含的身份认同意识提供了一条新路径。


关键词:潮汕美食;泰华散文;乡愁;身份认同



“民以食为天”,食物对人类来说是不可或缺的存在,它不仅关乎人类的生存,而且能够通过刺激味蕾,在每个人的身体里烙上独特的家乡味道与记忆。一方水土,生一方食,养一方人,由此,每个地区的人都有各自的饮食偏好习惯。一个人的口味可以随着扩大饮食范围而扩展,但最初刻下的来自家乡的“食物基因”是无可替代的。阿城在《思乡与蛋白酶》中写道:“所以思乡这个东西,就是思饮食,思饮食的过程,思饮食的气氛。”[1]反之,作家在书写饮食时,也必将回忆起品尝食物的旧时光,包括与之关联的人、事。潮汕美食是潮汕地区传统文化的载体之一,同时也是连结潮汕人民的特殊纽带,尤其对那些远在他乡的泰华潮人来说,潮汕美食成为了记忆中的家乡的代名词,美食之味与思乡之情满溢于字里行间。


一、食与情


美食家把食物当作烹饪的材料制作佳肴;作家将食物作为书写的素材,借以抒发情感;批评家的任务就是解读文本符号,以食物为中心的文本需要剖析如何完成情感价值的表达。弗里德里克•J•西蒙认为“中国的文学作品中大量地提到食物,这是因为对学者们来说,做一个美食家是可以骄于人前的事情,菜肴可以因他们而得名……”[2]书写美食的作家作品确实不少,如周作人的《知堂谈吃》,梁实秋的《雅舍谈吃》,汪曾祺的《五味》……这些文人将吃与饮食文化以精致的文字编排,通过笔墨与读者畅谈美食,不知他们是否以此为傲,但那妙趣横生的文字将他们对美食的痴迷展现得淋漓尽致。


(一)烹之食


泰华潮人作家作品中充满对食物的描绘,他们书写的对象包括了家乡代名词的潮汕美食。在《岭南文化》中,对潮汕民系的定义如下:“潮汕民系分布在潮州市、汕头市、揭阳、普宁、汕尾一带。”[3]所以,潮汕美食即指这些地区的食物。潮汕饮食文化的形成主要依托其地理气候环境,地方物产丰富。在悠久的历史中,随着烹饪的改进形成了独具特色的潮汕民系饮食文化。本论文的主要研究对象是泰华潮人作家作品,其散文作品中突出的潮汕美食可以分为三类:烹饪的小食、风味水果以及潮汕最为独到的功夫茶。“食物和情感的关系是相互的:食物可以激发起人的某种情感,情感也会促使人们摄入食物。”[4]泰华潮人作品中的食物书写就表明了这种相互关系。



潮汕美食种类繁多,烹饪方法多样,食物制作精美可口。潮汕地区靠近海域,海鲜是重要食材之一,潮汕人民在烹饪海鲜时注重原汁原味,素菜汤菜讲究清淡鲜美。除此之外,潮汕小食也极具浓郁地方特色,且种类丰富多样,如笋粿、粿汁、鲎粿、粽球、蚝烙、无米粿……只要提到潮汕食物,就打开了潮汕人的记忆闸门。泰华作家洪林,其祖籍为广东揭阳,在其散文《儿时的油炸粿》一篇中,通过描写“我”对油炸粿的儿时记忆,感叹能做出又香又脆的油炸粿的时代已经过去,抒发了对故乡、父亲以及往昔美好时光的浓浓思念。油炸粿,是潮州小吃特色之一,小巧精致,口感酥松。开篇,作者就声明对油炸粿的喜爱,“儿时的油炸粿,又香又脆,特别好吃。从小对油炸粿,情有独钟。”[5]有一个父子油炸粿摊是“我”常光顾的店,父子俩总是在天还黑蒙蒙的时候,就开始准备工作:燃起炉火,烧开猪油,滚搓面粉,做父亲的负责切开面团,儿子继而将小面团捏成一体,随后下锅油炸片刻,捞出即成腊黄黄的香脆油炸粿。父子俩制作油炸粿进行贩卖,虽平凡无奇,但那份共同辛勤、默契搭档的父子情令人动容。而一团其貌不扬的白面粉,经过加工、油炸,变身金灿灿的美味食物,被清早忙碌的过路人、工人、学生、主妇等买走,可见油炸粿无疑是非常受人喜爱的。当年的“我”,大约九、十岁,但十分热衷于劳动,爱“体验生活”。“我”常常约上友伴,做起二轮贩卖的小生意,从父子油炸粿买上一篮子的份儿,转而到稍微远点的火车站附近兜卖。“我”的小生意做得顺顺当当,“我”对这项工作热情满满,父亲却因此伤脑筋,不因别的,只是常常要提早从睡梦中醒来,为清早忙碌的“我”开门。打扰睡眠不会是一件愉快的事,父亲却从未因此责备过“我”,只是默默地为“我”开门。父亲是沉默的,不擅用言语来表达情意,但从父亲为“我”开门这一件小事,足以感受到父亲对“我”的关爱。卖油炸粿的日子随着年纪的增长走向结束。但油炸粿在“我”的生命里永不消失。这油炸粿外皮酥脆,面肉松软,让“我”爱到什么地步呢?“我常常当饭吃,可一口气连吃五、六根。有时‘大食’还可以吃到十根呢!这时,小肚皮被鼓得满满的,这才满足,抹干净那张油油的小嘴巴……”[5]时光流逝,美味不再。作者提到曼谷也有很多油炸粿,但色香味皆不如昨,偶尔兴起买之一尝,入口即大失所望。对比之下,故乡的油炸粿更令人回味无穷。从生物学来看,蛋白酶与味蕾的退化会影响对食物的口感,油炸粿的风味是否确不如前,难以明证。但在此,记忆里的油炸粿通过时间的沉淀,被赋予了更丰富的内容。它承载了作家年少时贩卖油炸粿经历的回忆,包裹着沉默的父亲对“我”的关爱。由此,作家怀念的不只是儿时的油炸粿,更是那片生养她的土地以及给她无限关怀的父亲。杂咸腌制品如咸菜、菜脯也是潮汕传统美食之一。菜脯,潮汕人以此叫之,即萝卜干,是佐食白粥的好搭档。制作时需按照科学配方精心腌制,才能得到闻之芬芳食之爽脆的菜脯。祖籍为广东普宁的泰华作家曾心,对带有潮汕味道的一坛老菜脯有非常深刻的印象。创作的散文名即为《一坛老菜脯》,以老伴清扫菜橱,翻出一坛老菜脯为线索,引出关于这坛菜脯、冯大妈母女和“我”的故事。七年前一个夜里,“我”接到冯大妈女儿的电话,被告知八十高龄的冯大妈忽然中风,因老华侨的传统观念,怕死在医院而不肯进医院就诊,恳请“我”去她家看诊。在对方的焦灼等待中,“我”满口答应,第二天立即赴诊。这除了出于作为医生有“救死扶伤”的原则,恐怕也包含着潮汕人民的同乡情谊。随后,“我”了解到,母女俩相依为命,住宅简陋,生活艰辛。“我”针对冯大妈的病症给予了相应的治疗,并且体谅她们的贫穷困境,将看诊酬金退了回去。事隔一年之后,冯大妈母女来看望“我”,见面礼是一坛腌制了几十年的老菜脯。“平时我们见到的菜脯是深黄色的,可这坛老菜脯,由于藏得久了,却变成黑油油,似木炭,我抽出一条来,哈!既长而软,表层附满细盐。用手撕断一小块放进嘴里,嚼之,软中带韧;啖之,咸中带甘,香中带凉。”[6]作者通过描述老菜脯非一般的色泽,显示出这老菜脯腌制的时间之久,品尝之,咸甜味、软韧感兼备。这口感令“我”不禁赞叹“好吃!”母女俩因收到肯定的赞赏喜笑颜开。这坛老菜脯是蕴藏了冯大妈母女真情的一份潮汕记忆,似乎潮汕人民将淳朴热情也倾注于坛罐中,使得菜脯如此爽脆可口。“我”将这坛老菜脯置于菜橱里,于一次春节过量饮食之后,取半条菜脯配以白粥,竟治好了肚胀。那“咸中带甘、甜中带香”的味道刺激“我”的味蕾、肠胃,有一种畅快淋漓的感觉,作者因言菜脯比超山珍海味,夸张之外,对菜脯的喜爱之情流溢其间。正是这一经历,使“我”惊讶地发现,虽医学上未记载菜脯有治疗肚胀这一功效,但它却在“我”身上得到了验证。“我”因此想到冯大妈之前说过的病例,感叹民间饮食疗法的奥妙。民间饮食疗法是平民百姓在日常生活中总结出来的经验,在一定程度上缺乏科学依据,但不得不承认它确实能够发挥一定疗效。老菜脯作为潮汕人民的传统特色食物,是智慧与实践相结合的成果,这集美味与药效于一体的食物,可以说是一个宝藏。“我”后悔没向冯大妈问清楚老菜脯的腌制方法以及封藏的时间要求。这潮汕宝藏是否能够传承传统精髓继续发扬光大呢?全篇表面上未有一字一句提及思念故乡,实则在一次又一次的品尝老菜脯中,从口到心回顾了故乡之影、潮汕人情。潮汕人民爱汤也爱羹,制作讲究,用料丰富。泰华作家姚宗伟,祖籍潮阳市。在他的散文《一碗粉丝羹》中,描述了每次生日必吃的粉丝羹。“从小,母亲一定在我的生日,煮碗粉丝羹,里头的配料有:冬粉丝、猪肉片、鲜虾肉、木耳、冬菜和两个光滑的煮熟鸡蛋。”[7]这碗粉丝羹,荤素兼有,虾肉提升了汤的鲜味,木耳、冬菜增添了一分清淡。粉丝也是有讲究的,“普通做菜要切,才容易吃;生日吃的就不切,而且择最长的。”[7]既是如此,生日吃的粉丝要长,寓有健康长寿之意。作者紧接着谈到在吃粉丝羹时,母亲会在旁边说祝福的话。“活到像彭祖,富到像石崇,子孙多到像郭子仪……”[7]母亲的祝福语简短朴实,但确是母亲对“我”的一种最真挚、最美好的祝愿。生日吃上一碗粉丝羹成了惯例,就算母亲不在了,“我”也感觉母亲仍旧在身旁陪伴。吃着粉丝羹,作者回忆起关于母亲的一切。母亲在二十七岁时失去父亲,从此母子二人相依为命,经营一家小杂货店以供生计,供养“我”上学读书。后因日寇入侵,“我”随一位族叔逃离至泰国,多年后才重新团聚。母亲享寿七十七岁,“我”却对此产生了疑惑:根据报纸上的健康指南,摄取富含营养的低热量饮食加上运动就能健康长寿,母亲一生多吃素,按理应该长寿,可是却早早地离开了人世。作者对母亲的歉疚与怀念充斥心间。人的生命是有限的,与各人相处的时间是短暂的,而食物是可以永恒传承的。母亲虽无法陪伴“我”过每一个生日,但通过品尝粉丝羹,“我”不仅完成了生日的传统,也能够通过这一方式缅怀母亲。


油炸粿


(二)果之味


潮汕地区纬度较低,气温高,日照充足;受亚热带海洋湿润气候影响大,降雨充沛,适宜种植热带、亚热带果树。果树种类繁多,有柑橘、菠萝、香蕉、荔枝、龙眼、杨梅等等。在泰华潮人作家作品中,围绕水果开展的篇章极为瞩目,如姚宗伟的《饲榴莲》《芒果与榴莲》,司马攻的《荔枝奴》《流连榴莲终留连》,洪林的《石榴》……有些水果是泰国特有的,另一些则是岭南地区的特色水果。其中,岭南荔枝远近闻名,早有苏轼诗云“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常作岭南人”,侧面突出荔枝的甘甜可口。陆留创作的《荔枝节的悲哀》,写道:荔枝源源不断地从汕头运往泰国,与此同时,愈来愈多的中国人也踏上了泰国这片热带土地,但到达一个新国度并不意味着生活就能够美满幸福[8]。荔枝,是华人钟爱的水果。他们厌倦了腻甜的芒果、浓香的榴莲,荔枝却不一样,清香多肉,而且是来自家乡的美味,华人自然而然亲近之。老林是欢喜荔枝的,并以贩卖荔枝为生,为着家乡的家在异国努力赚钱。然而战争无情地夺走了老林家人的生命,只留下一个九岁的儿子,泰国卫生局的新政策使他连小贩生意也做不成了,人生一下子跌入谷底。老林决定离开暹罗,回广州当兵。像老林这样为了生活奔波忙碌的人数不胜数,“我”只祝福那一波又一波的荔枝贩卖者不要跟老林一样,祝愿他们能够像荔枝一样,在泰国占有市场,好好生活下去。荔枝,是回忆之果,是海外重逢的故人,是远在泰国华人的心头之果。华人吃荔枝,食的是荔枝之甘甜,思的是故国家乡。而泰华作家司马攻,着眼于龙眼,作之《荔枝奴》。首先,作者为龙眼冠有“荔枝奴”的名称报不平。通过讲述黄五娘、白蛇传、祝英台等传统爱情故事,为聪明伶俐的婢女正名,赞扬她们的勇敢与机智。同时借此为龙眼正名,龙眼其实是走在荔枝前面的,首先打开泰国市场的。龙眼和荔枝初入泰国,水土不调,没有成果。随后龙眼干进入泰国,外表干瘪,却受到海外华侨的喜爱。对此,作者猜测,“这不知是因为思乡,想尝尝家乡风味,而以此来解解乡愁呢?还是龙眼干能补心长智,专治健忘……或者是因为它有一个动人的、值得怀念的名字——龙眼。啊?是龙的眼睛哟!”[9]龙眼干好食、补智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它的名,能够让广大海外华侨,将“龙的传人”铭记于心。即便漂泊到天涯海角,故乡永远是生命的根之地。经过一百多年的调适,龙眼终于得以在泰国大量栽培,且硕果累累,供销占据大片市场。荔枝随后也走上正轨,在泰国栽种。龙眼和荔枝在泰国这片土地上开花结果,华人也如这果树一般,经历风风雨雨终于苦尽甘来,坚强地在异国他乡扎根生存。



(三)茶之香


饮茶,对潮汕人来说,是日常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个部分。姚宗伟的散文《茶史的外一经》,细致地描绘了潮汕功夫茶的独特之处。“茶具有宜兴紫砂壶和江西若深杯、茶盘、茶洗等;壶小可一握,杯薄如鸡卵壳,四只白瓷小杯摆在茶盘上,非常精致。茶叶则拣新芽嫩叶焙制者为上。泡时放茶叶于壶中约六七分,下面放细叶,上面盖粗叶,泡以微沸之水,快速筛入白瓷小杯……”[7]从茶具到茶叶的拣选、摆放,无一不讲究精细。这样,杯未即唇已先闻其清香,这也是饮潮汕工夫的精妙之一。真正品功夫茶也是讲究章法的。“喝时先闻其香,而后轻啜细品,茶香的感受自舌尖滑进喉头。”[7]饮潮汕功夫茶的精髓就在于小杯品啜。只有在缓慢平静地品啜中,才能全方位的感知功夫茶的味,体会“心”“性”“灵”“禅”各个层次的奥妙。蒲乐道先生有一把精致奢侈的镶着黄金的紫砂壶,陈贞煜博士有一把古色古香的紫砂壶。二人拥有茶具,但是都不懂得潮汕功夫茶,甚至不讲究饮茶,“我”不禁有可惜之意。紫砂壶泡茶,越烫越光滑,通过茶色茶香日积月累的熏陶,颜色会变成雅致的褐色。对那些古董商把深褐色紫砂壶当珍品收藏,“我”不甚了解,也不求甚解。“我”是十分喜爱饮茶这一风雅之事的,赏花品茶即是人间乐事一桩,也是潮汕人饮茶的初衷。“我”与功夫茶的深深羁绊,即是“我”与家乡永不断离的标志。这篇散文风格清新淡雅,将潮汕功夫茶的步骤缓缓道来,耐心地教读者如何品尝功夫茶,同时作者也期待潮汕功夫茶能够走向世界,被更多人了解,显示出作者对潮汕功夫茶的喜爱之情。司马攻的《明月水中来》,着重描绘了一把壶底刻着“明月水中来”的朱砂小壶。这把茶壶原属于“我”的祖父,祖父爱品茶,后来祖父去世,这把小壶便成了“我”的物品。“我”将壶带到泰国,受到周围喝潮州茶的氛围影响,“我”开始喝起茶来。从喝茶觉得苦涩到习惯喝潮州功夫茶,仅仅是因为时间改变了“我”的口味吗?答案是否定的。成年后的“我”客居他乡,在异国的陌生环境中,寻到许多喝潮州茶的人,喝潮州茶成了身份认同的标志。“我”因此增加了对潮州茶的兴趣和认同感,在品尝的过程中,也的确感受到潮州茶的独特魅力。“我”想把这份传统传承下去,让“我”的儿子也学学喝茶,无奈儿子就像儿时的“我”一样,喝茶只尝到茶的苦涩。“我”担心祖父的这把茶壶会从此寂寞下去,但偶然发现儿子也有尝试品潮州茶的兴趣,“我”对传承茶壶,传扬潮州茶有了希望。作为潮汕人,不仅继承了饮潮州茶的基因,而且有传扬潮汕文化的责任。



二、美食记忆与现实的矛盾


童庆炳在《作家的童年经验及其对创作的影响》中指出,真正的童年经历与回忆中的童年经验存在差别:“作家回忆中的童年经验已不是它的原本与自然态。在作家的成长和生活的变化中,童年经验已经过他的自组织和再创造。”[10]而泰华潮人作家凭借印象书写的美食记忆,同样逃不过时间和空间的磨炼。在作家成年经验的融合下,最终保存下来的童年经验显得弥足珍贵。远在他乡的泰华潮人作家,其郁积已久的思乡之情,在过滤的美好回忆与当下现实的对比中愈加发酵,促使其将美食回忆与思念情感共同纳入文学创作之中。


(一)再现烹食之景


泰华潮人在抒写时以美食为作文的引子,同时也注重对炮制美食的人物描写,通过文字再现记忆中的场景,使得记忆之情与画面之景交相辉映,闪闪动人。在洪林的散文《儿时的油炸粿》中,有两条亲情线。其一是卖油炸粿的父子,其二是“我”与父亲。语言对话在此是缺失的,因而画面场景的描摹便彰显出更丰富的意蕴。“每晨在黑濛濛中,就生起了熊熊炉火,那火红红的炭火开始恣意地迎风烧起时,一锅滚烫烫的猪油烧开后,冒起了阵阵油香时,那父子俩,熟练地将面粉团又滚又搓,一会儿将胖胖的躯体,心灵手巧地把她变成身材窈窕的姑娘了。”[5]清早制作油炸粿的画面如在眼前,父子情深也在面粉团一滚一搓之中。记忆中“我”和父亲的互动也是无声的。“天不亮就摸黑爬起来的我,蹑手蹑脚地从二楼下来,却常开不了门而得将父亲从床上拉起来,为我拉开高高在上的门栓,尤其是星期六星期天,父亲想睡点懒觉都不行,但他老人家还是默默地起床,默默地为我开门,默默地送我出门,从未开口责备过我半句。”[5]这段描述将整个记忆场景圈定在寂静黑暗的清晨,可见“我”的“无理”,反之烘托出父亲独特的沉默式包容。记忆中的美好与冰冷现实的矛盾,碰撞出奇异的距离感——越遥远的越美好,越贴近的越失望。如今,“我”又处在异国他乡,记忆与现实的时间距离,他国与故土的空间距离,加剧了思乡愁绪,使泰华潮人记忆中的故乡变得像母亲的温柔怀抱一样令人着迷。


(二)追忆食旁之人


一份美食需要有人品尝才能完成它的价值,同时美食在作家的品尝与抒写中得到延伸性的扩展,被作家赋予更深层次的意味。姚宗伟的散文《一碗粉丝羹》,来源于作者年少过生日的传统惯例——吃一碗母亲亲自煮的粉丝羹。“吃粉丝羹颇困难,第一口用筷子夹起来,送进口,就像蓄部白须;母亲坐在一旁开心的说:‘活到像彭祖,富到像石崇,子孙多到像郭子仪……’我却很尴尬,只觉吃相很滑稽……无论如何,这碗母亲的粉丝羹一定要吃完的,生日第一口最忌口的就是‘吃剩’、‘吃不完’、‘吃不了’……”[7]在这记忆影像中,“我”生日时,母亲不仅会亲自下一碗食材丰富的粉丝羹,而且会坐在“我”身旁,说一些祝福语。生日惯例和母亲的祝福构成生日经典画面刻印在“我”脑海里。人生若白驹过隙,再逢生日吃粉丝羹时,母亲已不在人世,“我”却浮现出母亲又坐在身边的情景,“仿佛母亲就坐在旁边,看着我吃粉丝,又好像指着我说:‘看呐!看呐!鬓发斑白了,一部长长的鬓须也是白的……’”[7]记忆中的实像与想象中的虚像交相呼应,打破了时间和空间的距离,在过去与现实间架起一座桥梁,连接起“我”与母亲的情缘。粉丝羹成为牵引“我”和母亲之间永不断裂的线。另外,“我”脑中浮现的虚镜的温馨,对比现实的冷寂,使对母亲的那份思念之情愈加膨胀,随后蔓延开来。司马攻在其散文《明月水中来》里同样注重描述饮茶旁之人——“我”的祖父与“我”的儿子,双线开展却重合为一,两代人的喝茶经历甚为相似。“有时祖父也要我喝茶,我也照喝了。茶是浓浓苦苦的,我闭着眼睛一饮而尽,皱着眉头,张个苦脸跑开了。祖父摇摇头,笑着说:‘这孩子就是不会喝茶!’”[11]儿时的“我”不懂饮茶,只觉到茶的浓苦,喝茶似乎是件苦事。直到历经沧桑驻扎他乡,才懂得了喝茶,把祖父那句“这孩子就是不会喝茶”驳了回去。多年后,同样的事发生在“我”儿子身上,“有时我也要我的孩子喝喝茶,可是他只喝了小半杯,就把杯子放下,‘哎呀!这样热,这样苦!我不要啦!’作个鬼脸跑开了。”[11]儿子喝茶的反应与祖父让“我”喝茶时的反应几乎如出一辙,“我”担忧小茶壶无人继承之时,意外发现儿子却在琢磨冲功夫茶,“我”知道茶壶将不会寂寞,小茶壶联系着祖父、“我”、“儿子”三代人。喝功夫茶是潮汕人的喜好之一,茶壶从根本上来说,象征潮人传统文化,象征潮汕那片土地。忆祖父、学喝茶、传茶壶,其真正的内涵是警惕潮人要不忘根本,坚持传承潮汕地区传统文化。



三、美食的书写策略


泰华潮人基于时空差异背景来书写美食,通过时间的跨越以及空间的距离,使记忆与现实的矛盾冲突尖锐化,思乡情绪得以发酵,由此产生对原初美味挥之不去的回味、惋惜,以及对故土、故人的怀念。泰华潮人居住在泰国,但血液里仍然保存着浓厚的潮汕文化氛围,包括对潮汕美食的独特偏好。纵观泰华潮人作品:曾心的散文《一坛老菜脯》,写在异国他乡吃到可口的潮汕老菜脯;洪林创作的《儿时的油炸粿》,提到曼谷的油炸粿无法与儿时的油炸粿相提并论;姚宗伟书写的《一碗粉丝羹》,思念逝去的母亲亲手做的独一无二的粉丝羹,《茶史的外一经》,点明潮州功夫茶从茶具到泡茶方法极为讲究;司马攻的《明月水中来》,记录了祖父教喝茶的记忆;陆留的散文《茶客》,言说最爱细滴慢饮的功夫茶;《荔枝节的悲哀》,声明热爱来自家乡的荔枝多于芒果榴莲。无一不是身在泰国,心系潮汕的状态。潮汕美食穿过潮汕人的舌尖,在其心上刻下独属潮汕的印记。每一个泰华潮人都拥有一份特殊的潮汕记忆,融合着自我的生命体验以及潮汕群体的文化传统。时空距离愈是遥远,潮汕记忆的回声愈大,拉扯着泰华潮人作家思乡念家的心。当潮汕美食可思不可尝之时,泰华潮人作家的思乡之情必涌上心头。另外,泰华潮人钟爱运用散文这一文体样式书写美食,关键在于它情感表达自由,作家可以随意抒发所思所想,更为重要的是其诗意性的文字,彰显出作家的文字底蕴,同时也更好地展现出潮汕韵味。如《儿时的油炸粿》中对于油炸粿的描述,“想起当年的油炸粿,皮脆肉里薄薄一层面肉,又软又松又韧,进口香香脆脆的,太好吃了!”[5]文字质朴形容生动,突显了油炸粿的香脆,令人心生馋意。又如《一坛老菜脯》里描摹菜脯味的文字:“嚼之,软中带韧;啖之,咸中带甘,香中带凉。”[6]文字简洁利落,随文字读过去,菜脯风味似已尝到舌尖。再如陆留的《茶客》,“斜阳,急风,国界江岸上踽然遥望苍茫的落日,坎坷蹬蹭的那日子,即使不是思家,心,也都有点酸酸的感觉。偏是斜阳里对岸的老挝,树树屋屋,总有点点家乡的风范,最少,像故国家乡……”[8]语言浅白而意境无穷,通过描绘一幅广阔无边的江岸落日图,烘托出一种幽幽地充满思念的氛围。泰华潮人作家在用散文书写美食,表达思乡情绪之外,更深层次的目的是通过食物构建、维持、强调血液里的华人身份。饮食传统是由历史和文化背景决定的,食物因此成为了文化、身份的符号。“食物巩固并且区分食客,因为一个人吃什么以及如何吃,会在很大程度上引起个人情感与群体身份的联系,不管这个群体是一个国家还是一个种族。”[12]对于作家来说,如何对待文本中的食物主题,如何处理食物描写即暗含了作家对自我身份的定位。显然,在泰华潮人作家作品中,食物并不只是文本组织的一部分,而是文本的核心所在——铭记潮汕饮食传统,以此彰显华人身份。无论是油炸粿、老菜脯,还是潮汕功夫茶,都是潮汕地区的代表性食物,包含于潮汕饮食文化之中。泰华潮人作家如此孜孜不倦地描写他们熟悉的食物,并且强烈地表达了他们对潮汕食物的喜爱,因为这样便象征性地加强了他们与那些同样保持潮汕饮食传统的人之间的联系,进一步加深对华人身份的肯定。正如王赓武在讨论“华化”时所说:“他们认为,如果能够保卫、延续他们从中国带来的文化,就能够保持他们的身份,商业也好,风俗习惯也好,社会集团也好,宗教集团也好,都要依靠这种文化自觉来保护。”[13]泰华潮人对潮汕食物的关注与珍视便是一种文化自觉的体现——通过书写潮汕饮食文化突显华人身份,更不乏对传承潮汕饮食文化的期待。可以说,这也是泰华潮人在泰国确认自己存在的一种方式,社会要求我们归属于一个群体,如果没有身份定位,就不会有自我认同。食物背后是饮食文化,饮食文化是群体身份的表现,因此,食物间接确认了个体所属的群体身份。


四、结语


泰华潮人散文中的美食描写,多以味觉为核心,而又顾及到色、香多重元素的描摹。对于食物之外形、色泽,烹饪之程序,餐具之独特,宴饮之规矩,都进行了精心刻画。作品多从美食出发,关联人物事件,对比记忆现实,抒发怀乡之情。泰华潮人作家将食物与身份认同相统一,通过书写食物来维持和彰显华人身份。此种独特的艺术表达方式与不懈的文学创作实践,有力地促进了东南亚华文散文的发展与繁荣!


 注释


[1]阿城.常识与通识[M].北京:作家出版社,1999:17.

[2][美]尤金•N.安德森(E.N.Anderson).中国食物[M].马孆,刘东,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3:265.

[3]李权时,岭南文库编辑委员会,广东中华民族文化促进会.岭南文化[M].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10:565.

[4][法]弗朗索瓦斯•雷昂.我们是如何品尝味道的[M].于辉,李小爽,译.上海:上海科学技术文献出版社,2016:98.

[5]洪林.心灵,永远年轻:洪林散文集[M].曼谷:健心出版社,2008.

[6]曾心.消失的曲声[M].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13:.

[7]姚宗伟.姚宗伟散文选[M].泰国版.曼谷:泰华文化出版社,1996.

[8]司马攻.陆留散文集:上集[M].曼谷:亚太文学出版社,1998.

[9]司马攻.司马攻散文选[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92:36.

[10]童庆炳.作家的童年经验及其对创作的影响[J].文学评论,1993(4):58.

[11]梦莉,司马攻.烟湖更添一段愁:梦莉、司马攻散文集[M].北京:今日中国出版社,1990.

[12]XuWenying.EatingIdentities:Reading Food in Asian American Literature[M].Hawai'i:University Press of Hawai'i,2008:19.

[13]王赓武.华人与中国[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366.

 



      

   总编:凌逾

   责编:谢慧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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