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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术 | 白先勇:我所有的准备,都是为了中国的文艺复兴——白先勇访谈录

白先勇 跨界经纬 2020-01-18

我所有的准备,都是为了中国的文艺复兴

——白先勇访谈录


刘俊、白先勇:《世界华文文学论坛》,2017年第4期



刘俊(以下简称刘): 白老师您好! 今天很高兴能采访您。我想先从“青春”入手。我觉得“青春”是认识您的一个关键词。我想请您谈谈您为什么一直执着于对于“青春”的思考,而且这个思考贯穿了您从青年时代一直到今天。


白先勇(以下简称白): 我在想啊,可能在我的心灵里有这么一块地方,我想它可能是永远不 老的,永远是青春状态的。我发现自己蛮矛盾的, 一方面我有那种老灵魂,很早的时候就有那种人世沧桑的感觉,另外一方面,我又对青春生命的那种焕发,也有强烈的感受,一直到今天。事实上我想这是我生命中的一种动力吧。就像我现在一直在推广文化,《牡丹亭》也好,《红楼梦》也好,我总是希望我们的文艺能够复兴——就是文艺回春。我们的文化老了,我们这个民族也蛮老了,可是中国这个民族也很奇怪的,其他民族有时候摔了也就摔了,起不起来了,哎,我们这个民族很奇怪,你看那么古老的民族,看她那么老了,一翻身,又以一个很青春的生命回来了。其实我们的文化也是这样,在古老的生命里头,不断有着青春重生的能力。


(作家白先勇)


在我的心里面,在我的作品里面,老灵魂和青春的矛盾,也是存在的。我制作昆曲《牡丹亭》, 就是给古老的《牡丹亭》回春,所以叫“青春版” 嘛! 是不是? 现在我推广《红楼梦》,也是希望所有的年轻学生、年轻人都来看这本书,了悟青春里的生命。你讲的“青春”的概念,在我的个人创作和我的生命中,还有我对《牡丹亭》和《红楼梦》的推广,我想都是一脉相承的。其实对于青春以 及对失去青春的追念,应该说是普世的,你看那个浮士德,出卖灵魂去取得青春; 还有托马斯·曼的小说《威尼斯之死》,也是这个主题,所以我的许多作品,以及我对古老的中国文化的推广,我想跟这个是有关的。


刘: 青春容易失去,无法追回,但是对于青春, 您是不是觉得要努力抓住它?


白: 我想是的。因为青春总是绚烂的,也是短暂的。花最美的时候,是开得最盛的时候; 人最美的时候,是年轻的时候,然而我们说“彩云易散琉 璃脆”,美的东西是不长久的,说到底,美是很容易就失去的。所以我想不止是我一个人,我们的中国文学里面,许多都是在悼念这种青春的流逝, 悼念生命中美好的流逝。花开之时,是世界最美 之时,可是花憔悴了以后,总是令人惆怅的、令人惋惜的,因为美的东西不见了。


刘: 您在阐发《红楼梦》大观园里青春世界的时候,您寄托的是悲壮、是沧桑、还是凄凉? 您是要“知不可而为之”地对青春进行挽留吗?


白: 我想《红楼梦》的主题,在某种意义上讲也是对青春的悲悼。《红楼梦》的大观园里,孩子们一点一点地长大了,青春慢慢不见了,大观园也就崩溃了。大观园我想是曹雪芹的一个理想世界,寄托了他的理想,那个理想世界开始的时候, 春花绽放,女孩子们和贾宝玉,一朵朵的“花”在 里头,开得那么美,可是后来慢慢地都会凋谢掉, 花凋谢了,大观园也就崩溃了。《红楼梦》所以令人惋惜,就在于青春的生命,青春的这个园地,很快就不在了。我说大观园在某方面讲,是人间的太虚幻境。在天上的太虚幻境,里面的时间是停顿的,所以春花常开,人也永久不变,那些仙子们, 可以永生。可是在人间的太虚幻境大观园里,不但有春夏秋冬,而且会花开花落,时间最后会改变一切,我想这个就是青春的宿命——不长久。


刘: 青春除了这种“时间”的呈现以外,是不是也跟情感、美都关联在一起?


白: 是的。你看年轻的时候,最动人的青春就是爱情,我们永久怀念的,就是这样的美呀。我讲过一句话,美到极致时,总是有点凄凉的,因为很快就要没了,也就是“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有时候青春不光是人物身上的外 在美,精神上的、过去的、年轻的、强烈的生命力, 或者是有些人最辉煌的事业,或者女性最美的爱情、最美丽的年轻时光,那都是一种美好的“青春”。你看看那些女孩、女人、女性,尤其是长得美的,到了某个年纪的时候,“哎”——都会无限感慨地叹口气“想当年”,怀念“从前的时候”,一定的。大概每个人都希望自己能永葆青春,我相信。但那是不可能的嘛。



刘: 所以您作品中的悲剧性,是不是很多就是因为青春难以停留而产生?


白: 我想说到底还是人生无常! 你看《红楼梦》里面,林黛玉还那么年轻,才十几岁,她就写葬花词,她知道有一天,很快的就会有一天,她的青春、她的生命就没有了。人生无常的这种佛家的观念,讲的其实就是人生的道理,人生本来就是很无常的。


我开始写小说的时候,大概都是这种青春主题,是吧? 《台北人》里面很多都是怀念过去,《孽子》里面也是讲他们的青春,那些“青春鸟”,是不是啊? 当然我的作品,也没有完全局限在这个“青春”上面,有些也不是这个主题,可是这个主题的确是有相当的一贯性,后来写《纽约客》,里面最后几篇小说,应该也是,虽然表面上写的是艾滋病,艾滋病这个灾祸来的时候,对人的死亡威胁,可是里面还是有对青春生命的惋惜,一种哀婉。


刘:“青春”这样一个维度的形成,在您是自觉的还是不自觉的?


白: 当初写东西时,大概是不自觉的,可是在制作昆曲青春版《牡丹亭》和现在推广《红楼梦》的时候,那就是很自觉的了。我认为古老的昆曲本身, 就有非常青春的生命,我刚才提到让《牡丹亭》“回春”,制作青春版《牡丹亭》,就是一出“还魂记”,让昆曲青春的灵魂,再“还”回来! 所以我想对我们的传统文化,需要回春,需要恢复它青春的生命。


刘: 您重“情”爱“美”,在您看来,“情”与“美”和青春的关系是怎样的?


白: 其实我想,有时候“美”不一定就是“青春”,我想“美”就是情感真,很真的情感就是美, 这种情感的“真”,有时候发生在年轻人之间,有时候发生在老人对年轻人或者老人跟老人之间, 只要感情很真,我想那就是“美”。当然,我这里 所说的“真”,不是说它一定是真情,而是要忠于 人生、忠于人性的“真”。忠于人生,忠于人性,写  得好,写得忠于人生和人性,它就美。我想写个坏人,写的很真,也会很美的。我讲过嘛,我说雕塑一个圣母,雕得很好固然很美,雕一个妓女,雕得很好也很美。忠于真实的人生和人性,它自然就变得很美了。



刘: 您在作品中对“情”和“真”的表现,有没有倾向性? 您写的好像都是至情、至真。


白: 我也写过人虚伪的、假的、背叛的一面,像《游园惊梦》里的钱夫人,不是也被她的爱情、爱人背叛了吗? 是不是? 她自己很执着她的爱情, 是非常真诚的,她的爱人对她就没那么执着真诚, 所以她才那么痛苦。我想对于人性中的那种虚 伪、奸恶,我想我也懂吧,我也看得到啊,不过我的兴趣不大,为什么兴趣不大呢? 我看人总是看到人正面的一面,人性恶的那一面,人有时真的很丑陋的那一面,很多,写不完,我不太感兴趣。可能我受佛教思想的影响大一点,在佛家的思想里面, 再恶再坏的人,他也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我想这种思想在有形无形中会影响到我,我对人、对人性,说得好听一点,就是比较宽容吧。


我比较感兴趣的,最能感动我的,还是像《牡丹亭》、《红楼梦》这样的作品,(它们)写的就是至情至性的东西,所以被它们感动嘛。曾经有人问我为什么写作,我说“我写作,是因为我想把人类心灵中无言的痛楚转换成文字”,所以我看到人家心中的那种讲不出来的痛楚,我想那也是埋在最深的心里头的痛楚,等于我是在替这些人讲这些话,(那种痛楚)我想一般人是说不出来的,不晓得怎么去说它,这个比较能打动我。譬如说《金大班的最后一夜》,(金大班)这么一个世俗的女人,她也很现实,最后嫁给了一个有钱的老头, 可是她有她说不出的痛楚,她年轻时的第一个爱人,她心中的那个痛楚,谁也不知道的,她心中的那块地方,在小说中最后是投射在一个年轻人的身上。最后跳舞的时候,她一定心中很痛的,她心中的那种痛,我来替她写。我写那种东西,我对那个比较感兴趣,比较会写那些,像钱夫人,一样的; 年轻的朱青,也是这样的; 像《那片血一般红的杜鹃花》中的那个老兵王雄,他内心的痛,也一样, 是不是? 我想我写的是那些。人为情伤,王雄因为他失去了他心中“情”的理想,当那个“情”死掉的时候,他就变得几乎像野兽似的这么一个人了。我想“情”这个字,它正面的时候带给人多少的温暖、快乐,然而它一旦走岔的时候,它的毁灭性非常的恐怖,毁人毁己。


刘: 您对《红楼梦》中贾宝玉的“情”是怎么看的?


白: 我想我对贾宝玉这个人物,越来越了解、越来越理解。我觉得曹雪芹写贾宝玉,我想他对《佛陀传》里的佛陀生平一定很熟,有心无心、有意无意的下意识里,他把贾宝玉写成了一个像佛陀一样的悉达多太子——佛陀前传,这种人物产生大慈大悲之心,他看到世间所有这些人一起都被“情”所伤,所以我觉得贾宝玉最后出家的时候,真的是背负了一个“情”的十字架——《红楼梦》也叫《情僧录》嘛,他背了所有被情所伤的分量、重量走了,所以他是情僧啊。“情”和“僧”本来是两个对立的概念,根本就不成立的,有情不能成僧,成僧就一定要斩断情,这是很矛盾的啊,可是情僧指的就是贾宝玉,贾宝玉终究就是情,他的信仰就是情,最后他背着那个“情”,那个世情的十字架、人间的那个情出家的,看上去他好像逃避俗世,我想不是,他的出家有点像悉达多太子,那种勘破了生老病死之后成佛,看穿、享尽了繁华这个美“色”以后,有种超脱的境界了。


刘: 有人说您既是“现代文学的传灯人”,也是“传统戏曲的传教士”。您大学念的是外文系, 学外国文学出身,现在却成了一个中国传统文化的布道者。对于这种转型,您是怎么想的?


白: 现在回头看,我一步一步走来,去振兴昆曲,制作《牡丹亭》,跟我推广《红楼梦》,我想前面都是准备工作,我念外文系,从某方面讲也是准备 做这个工作。我对于西方文学的研究毫无贡献,我从来没有真的花时间去研究他们的作品,我只是阅读他们的作品,我没有把时间放在这上面,其实我念西方文学,等于是替我后来做这些工作,开了一扇窗,扩大了视野,让我有了国际性的眼光、现代的眼光,有了这个眼光,再来看传统文化,的确不一样。我想如果我是念中文系的,没有接触西方的文学、文化,可能我对《牡丹亭》和《红楼梦》的看法又不太一样了。有了这个西方的视野,我就跳脱了这些传统制式,所以讲起来蛮矛盾的,一方面我恢复传统这些东西,一方面我又去破坏它,剪掉它那些枝枝叉叉的拘束。我之所以能够做这些,跟我在西方的训练是有关系的。当然我要讲,我曾经一度非常沉湎于西方文学和西方文化,我现在还是非常尊敬它,人家是取得了那么 了不起的成就嘛,但是我认为我们自己的文化要复兴的话,你必须先从固本开始,“五四”时代我们刚开始接触到西方东西,去学人家,那是对的, 可是我想从那时到现在,也有一个世纪的接触了, 对于西方文化怎么看法,怎么吸收,我想现在应该 要有比较成熟的眼光了。



刘: 您这个想法是什么时候形成的?


白: 我想大概是在 20 世纪 70 年代的时候就开始了。我看西方文化,他们是了不得的成就,可是我在想,你要去学人家的东西,我看我们自己大 多是向人家copy(拷贝)来的,不是说声乐学了以后,受了西方文化的深入浸淫以后,自己跳出来再 创作,我想不是的,我们只是copy过来了,所以这是比较肤浅的。我深深地觉得他们的东西是无法抄袭的,我们有的东西,他们也是无法抄袭的,西方人、西方文化,他们也没办法真正地把我们的文 化直接拿过去的,譬如说我们的书法,西方人写的只是他的自创一格,写到像我们的那种地步,我看 不大可能,因为我们书法的那个传统太深厚了,太深远了。他们也是,你说西洋画吧,我去卢浮宫看过,看他们的巴黎奥赛博物馆、现代博物馆,这几 个博物馆看了以后,你就知道西方人他们的绘画 有多悠久,他们的油画,你去copy它们,你只能学他的皮毛,你再也没办法超越他们的,你可能油画画得很好,画得不错,即使你有中国的那个特色,还是真的不能比,还是跟他们第一流的大师不能 比。你看我们学西画、学西洋音乐,学了一个多世纪了,你说我们要出一个西洋音乐的大师,我想也 还是不容易。因此我觉得中国自己的文化要立起来,要重新自己创造出了不得的艺术、了不得的文学,看来不能去抄袭西方,有的地方可以借鉴,可以受它影响,但不能、也没办法一下子把它抄袭过来。我们有不少很好的西方音乐的演奏家,无论 是钢琴、小提琴,可你再好也还是演奏家、演出家,你还不是作曲的,还不是作出伟大的西洋音乐的原创者。西方文化,它的感受、它的感性、它的整个的文化背景,跟我们是不一样的,也许你能在技巧上学它,可它真正的精神,那种东西到底不一样。我在 20 世纪 70 年代初很早就意识到了。你会发觉一点,我的文字风格,我是尽量避免欧化的调调,我从一开始就注意这个、避免这个的。我念“五四”时代、20世纪30年代的有些作品,好像翻译过来似的,欧化的句子,翻译体。就拿有些对话来讲,中国人不是这样讲话的,外国人这么讲,中 国人不是这么讲的,那这么写就不真了嘛,有些话听起来比较文艺腔,平时我们讲话不这么讲的。我因为写小说,对小说的语言,尤其是对话的语言,特别注重,一定要真实。有的人想要在西方发展,在西方成名,用英文写作,我很早就发现那是不可能的,英文不是我的母语,我觉得没有那个必要,我想我还是用我自己的文字来写比较好。我在爱荷华的时候,像《香港——一九六〇》那篇,我是先写英文的,我记得,然后我再写中文,那时候我就发现,一个中国人用英文写作,怎么写也写 不过人家,用英文写作好像用左手写字一样,所以我还是希望用中国的文字来写作。回到你的问题,我其实在很早的时候就意识到,我们要有原创的文化、原创的文学,还是要回到自己的传统中来。


刘: 近年来您这么注重对传统文化的推广、介绍、推动,是不是有意识地想建立一种新的中国文化观?


白: 我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式微一直耿耿于怀! 我们这个民族曾经产生过《牡丹亭》,产生过《红楼梦》,我们的绘画,北宋、南宋、元、明,我们产生过那么多伟大的画家; 譬如说戏剧,有过它辉煌的过去,既然有过辉煌的过去,我们这么悠长的传统,我不相信,我们就不回顾、不回头去看。我想19、20 世纪我们被打昏头了,一直学人家,往前奔,没有回头看。我觉得 21 世纪应该是我们最好的机会,失去这个机会以后就不知道了,我想承平几十年,经济条件也有了,大家慢慢慢慢地对自己的传统文化也有一种觉醒了。我好早就在提倡, 我个人的悲愿,是希望在 21 世纪,来一个中国式的文艺复兴,类似欧洲的文艺复兴。但这是很难的,你知道,这牵扯到政治、经济、教育等各种的问题,不过至少,我想说,要有一些文化标杆性的作 品,像《牡丹亭》《红楼梦》这些,应该把它们重新竖立起来,变为我们新的文化标杆。我觉得我们戏剧从《牡丹亭》那个传统传下来,我想不会错, 应该从这个方向来,从昆曲,其实是从美学,从昆曲的一种美学、中国文化的美学,传下去。《红楼梦》不止是本小说,它也是一种美学,而且是一种文化的指标,我想这两个标杆,先竖起来。西方的 文艺复兴,也是从它的源头古希腊那些经典、那些东西得到鼓励、得到一些灵感这样子来的。我想我们的文艺复兴,必然也是从过去的东西出发,然后有了新的视野、新的看法,现在是 21 世纪,我们要用 21 世纪中国的眼光去看待、发现传统。我们现在的文艺复兴,必然、一定受西方影响的,西方 文化我们已经吸收这么多了,我想以后也就是四个字吧: 古今中外,是一种混合体。我希望一个新的文化起来,我想这个文化,骨子里是中国的、是传统的,又是创新的,是中国式前卫的、往前的、现代的、文化的东西。



刘: 中国文化有没有可能在未来引领世界潮流,影响别人?


白: 当然有了! 我们很多的艺术,不说别的, 就拿我们的书法来讲,我觉得我们的书法就是最 高的抽象画,你看在台湾的书法家像董阳孜他们, 看她的书法,她的草书,自成一格,而且变为书画 不分了,那就是线条美,纯粹的线条美。我说过 的,我们的文化可以讲是线条文化,从我们的书法 开始,什么都是线条,我们的音乐也是这样子的, 我们的建筑,你看很美的,九曲桥,建筑的飞檐,这 些东西,也是线条的,你看我们的青铜器,它的线条美吧,不得了的,那么早的时候,对线条的掌握、形的掌握,就达到那种高度、那种水平,那么美。我看看西方那些抽象画,其实我们的书法,我们的 草书,早就是最高的抽象画了。


刘: 您制作青春版《牡丹亭》和推广《红楼梦》,您的内在动因是什么?


白: 这么说吧,有人称我们这个青春版《牡丹亭》是一种新古典主义,也对。其实我在某方面是恢复它传统的根基,但是很谨慎地注入了现代 的因素,我们尊重传统,但不因循传统; 我们利用现代,但不滥用现代,在传统的基础上,把现代的 一些元素很谨慎地注入进去,这是我们的大原则。昆曲属于雅部,所以回归雅部。你看过我们的《玉簪记》吧? (刘: 看过,看过两次) 我相信你看过,就是那次我们在北京开会嘛(刘: 对) 你去了, 那次北京开会,晚上就放《玉簪记》嘛,你看了。你记得,大概你印象深刻,它的背景、水墨画,还有  书法,“秋江”那一折的书法,还有古琴,我们配古  琴,那把唐琴,专门找了一把很名贵的唐琴,所以 你看,整个琴棋书画这些最雅的东西,我们都放进  去了。这个戏本来演得很俗了的,我们把它提高, 把它变成一个水墨世界,很有禅意,整个的美学很 有禅意,我们把它抬得很高,而且用古琴伴奏,整个提得很高的。所以我想我们中国有雅文化,我 们雅文化非常高雅的,我觉得现在的毛病之一就是雅俗不分,混到一起了,辩不出来了。其实雅文化是雅文化,俗文化是俗文化,两个是平行的。所以让昆曲回归雅部,我觉得蛮要紧的。现在想想, 我们推广昆曲算是成功的。



现在在推广《红楼梦》,我想这样讲吧,对于昆曲《牡丹亭》,我替它作了一出《还魂记》; 对《红楼梦》呢? 我替它下了一个注脚,写了一个新的注解。我的希望就是,一个文艺复兴,它总有一些文化上的指标的,所以像《牡丹亭》,绝对是一个戏剧上的指标; 《红楼梦》在文学上,也一定是个指标。先把这些指标立起来,我希望扩大它们的影响,《红楼梦》《牡丹亭》这些中国非常雅的很有美学的东西,我希望它们能影响大众的美学品味。有了这个美学的这种熏陶以后,也许我们能蹦出 大天才来,他们受了《牡丹亭》《红楼梦》还有很多  其他的中国文学、文化的陶冶,创造出一些新的东西出来。我想西方他们之所以很有成就,别抽象地看他们的环境,那也是因为浸在那个环境里面, 才能出现那种艺术品、作品。有人说我是一个人的文艺复兴,这怎么可能? 不过至少我一个人的, 我的愿望,我觉得我该做的事情,差不多了,我有几件心事已经了了,一个是昆曲的推广,《红楼梦》的推广; 一个是我父亲的传记历史,写了两本了。我想我该做的事情,这些事情做得差不多了。


刘: 您说您的一切准备,都是为了来推广中华文化,为了中国的文艺复兴,令人感动。


白: 我觉得很奇怪,冥冥之中,一切好像都是上天安排好了的。像《牡丹亭》吧,其实根本轮不到我来推广昆曲的,但我从小的时候,我就会接触到《游园惊梦》这一折,梅兰芳、俞振飞在上海演的,这是不是命运的提示? 后来我又自己把它改成话剧,又进一步了;再推一步,就是我来中国大陆,刚好看到上昆的《长生殿》,我跟你讲过吧,我看了《长生殿》非常感动,我以为文革以后没有昆曲了,的确是,文革十年没有昆曲,文革完了以后昆曲才回过神来。我看的时候,他们是第一次把《长生殿》排出来,上昆,我记得我看完的时候,感动得不得了,我站起来拍手,人家跑了我还在拍。那时候我就心中动念,我就在想,我们中国这么了 不得的艺术,决不能让它式微下去。那时候就那么想,八字还不见一撇呢,可是冥冥中,我又到南京,又去看了张继青的“三梦”,这些都是累积起来的因缘机遇,慢慢慢慢去做《牡丹亭》,好像上天铺好了路,让我去做。《红楼梦》也是,我从小就看《红楼梦》,然后我又去教《红楼梦》,在美国教了那么多年,这次台大又给我个机会,讲了一年半的《红楼梦》,我才有《细说红楼梦》这本书,这样我才发觉,原来中国大陆这边,程乙本基本上是销声匿迹了,被边缘化了,我又让它“还魂”。这么重要的一个版本,怎么可以让它销声匿迹? 至少应该拿出来与流行的庚辰本做个比较,要不然的话,大陆的读者只有一梦,其实还有另外的梦——因为它是我们最伟大的小说,别忘了。庚辰本拿来作为研究本,它是非常重要,很了不得的。现在要推广普及本,有很多问题先要厘清,才能够推出普及本。一些学者,他们的理论就是说 因为庚辰本年岁早,它是乾隆二十五年(1760年) 的本子——那时曹雪芹还没死呢——流传出来的,其实庚辰本也不是庚辰那一年的,现在流传的是后人又copy过来的,所以手抄本不完全靠得住的,抄错了或者是改了改,这种地方我觉得应该拿 版本来比较了。我的看法是,从小说艺术上、从逻辑上,哪个版本写得最好,就用哪个版本;几个版本哪个版本好? 反正写得最好的,就用那个版本。譬如讲吧,一幅画,有人说这不是某个大画家的真 迹,这是临摹的或者是伪作,如果这幅伪作从艺术观上比那个真迹还好,那它同样也是艺术也伟大, 可能比那个真迹更好更伟大,它的艺术价值最要紧。所以我的理解,我以一个作家的立场,去理 解、去看《牡丹亭》和《红楼梦》这两个作品,算是 汤显祖和曹雪芹的知音吧,为它们演了一出“还 魂记”。这次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把台湾的桂冠版程乙本拿过来出大陆版,我相信这会产生很大 影响。像北京高考他们指定了几本经典要考的, 第一本是《红楼梦》,你看这影响多大? 北京的中学生都要看《红楼梦》,所以我觉得我的书出来也是恰逢其时。



刘: 您说“一个伟大的作品不可能由两个人来合作完成”,因此你不相信《红楼梦》后四十回是高鹗续作,而认为后四十回有曹雪芹的底稿。


白: 对呀! 不可能的呀! 比如说抄家那一回, 写得不是太长,可是写得精彩得不得了,如果没有 被抄家过,写不出来的。曹家被抄家时,曹雪芹已 经十三岁了,看到了,懂事了,他们说是高鹗续的, 高鹗的身世跟曹雪芹那么不一样,后四十回写不出来的,想象不出来的。你也看了我那本《细说红楼梦》,很多细腻的地方、小的地方,前后对应、人物的口气,最难得,没有经历过不可能写出来的。我不是讲嘛,第一,世界上的名著,我强调名著,第二,经典,名著和经典,没有一本是两个人写的。中国也没有啊,《三国演义》《水浒传》《儒林外史》《金瓶梅》,都不是两个人写的啊,如果有人  后续去改一改,像《金瓶梅》有很多版本,改一改弄一弄,那有的,可是两个人合起来写,那不打架 了嘛。如果两个作家是一样厉害的,那我为什么 托你的名字呢,是不是啊? 还有如果真的是高鹗写的,最后四十回是他续的,为什么他不自己署名呢? 哎,程伟元和高鹗他自己写的序和引言里面, 讲得很明了,说是从收藏家那边收得了二十多卷, 又在鼓担上发现了十几卷,凑起来刚好后四十回, 但有很多漶漫残缺,他们去修补的,“截长补短, 抄成全部”。我在想,好,你说他们俩讲谎话,但你要有铁证,到现在为止,只是旁证。台湾的红学家高阳他有个说法,我觉得相当可信,他说后四十回写到贾府抄家,那么曹家的历史,雍正时曹家被抄过,而且雍正即位后的前六年间,文字狱很厉害 的,他说其实曹雪芹写完了《红楼梦》,但后四十回牵扯到抄家,他不敢拿出来,收起来了,手抄本不外传了,怕杀头啊。那个时候你去写皇帝抄你 的家的事情,那还了得? 而且他讲这里头多少还牵涉到了当时其他几个亲王,有两家亲王他们的后代可能有的事情,那两家王府给了曹雪芹很大的压力,不准他出版,曹雪芹受到很大的压力的。高阳考证出来的,一讲抄家就不得了,不敢讲了, 所以我觉得《红楼梦》后四十回是有所本的嘛,也许后来流出来的,也不一定,以现在的眼光来讲, 非常合理。这个后四十回写得好,宝玉出家写得多好啊! 而且笔调、人物的口气,这个最难! 我自己写作我知道。讲后四十回是曹雪芹写的,那不 是我一个人,很多,高鹗也这么讲,还有好几个人。现在渐渐渐渐地,这个理论慢慢慢慢地建立起来了。


刘: 您对《红楼梦》的解读,您的《白先勇细说红楼梦》,更多是以一个作家的立场,从文学创作的角度,从文本出发,去细读/细说《红楼梦》,这与一般的红学研究,侧重点明显有所不同。


白: 是的。那些曹学、红学当然对了解《红楼梦》都有帮助,但是对阐发《红楼梦》的艺术成就, 可能并没有太大帮助。你说大观园是在南京还是在北京,跟它有什么关系? 花那么多时间去找曹雪芹旧居在哪里,这个对理解这部小说,不见得有 太大帮助。现在我们的版本是这个程乙本了,所以我们只有拿现在这个文本来细读。我想我看《红楼梦》有些不太一样的地方: 哎,为什么这个东西写得这么好? 这部小说高明在什么地方? 我看的时候就是注意这些,曹雪芹为什么这么写,我常常在琢磨。我是这么看的: 一个作品,它变成经典或者它写得很成功,那个作家或者那个艺术家, 他一定找到了他要表现的艺术内容,以及呈现艺术内容的最佳表达方式,他的艺术形式,那个形式,不能取代的,他找到的是最合适的那个形式。《红楼梦》的高明,你看我的那本《细说红楼梦》里讲的那个,黛玉出场,她是第一女主角,最重要的一个人,哎,曹雪芹怪得很,第一次提到林黛玉的 时候,他三言两语就写过去了,为什么呢? 他是从贾雨村的口中讲林黛玉。贾雨村是林黛玉的老师,这个人很俗气的,心术也不端,从他的眼光,他  一定看不出林黛玉的灵气在哪里,对林黛玉他不理解,所以他眼中的林黛玉“年纪幼小,身体又弱”,就是这么几句话,可是他看的这样子也是对的。我们要一直等等等,等到贾宝玉出现,从宝玉 的眼光看林黛玉,那就是这个林黛玉的形象了。你想如果是一个比较没有什么经验的作家,林黛玉一出场,啊啊啊,写了,那你写了半天以后,贾宝玉再看她,这怎么办呢? 再怎么超过? 那就没有惊喜了。曹雪芹厉害的地方,先点一下林黛玉这个人,然后慢慢慢慢地等着这个人出来,用宝玉的眼光看林黛玉,所以我就说小说里面的“观点”  (point of view) 、《红楼梦》的“观点”用得很好的, 这个时候这个人出来,那个时候那个人出来,“观点”用得很好。这种地方因为我自己写作,我晓得,人物怎么上场,人物怎么说话,我想很多研究者他不是从文学观点、不是从小说“观点”来看。


我对《红楼梦》的看法,我希望这首先是一部小说,把它当作小说来看。我想也有些学者,西方的学者,也是把它当作小说来看,不过他们就是选一个题目或者是讲了《红楼梦》以后来研究。我的《细说红楼梦》这个书有一个特点,就是它是一本导读,从第一回讲到一百二十回,这个少见,从第一回分析到一百二十回,一回一回分析。有了这个,我就希望那些学生们,中学大学的学生读《红楼梦》,有些是初读者,有些是没读全的,对他们有帮助,不然的话,他们很难,尤其年轻男孩子, 不耐烦,觉得《红楼梦》看起来婆婆妈妈,其实不 是,这本小说的背后有很多深意的。一方面,中国 人的人情世故,通的不得了,把中国人写足了; 但另一方面,它还有超越的一面,还有高的一层、形而上的一层东西,它其实非常完整的。《红楼梦》那本东西,又大又复杂,它好像是一个拼图,一块一块一块的,其实每一块跟主题都有关系,它整个拼图拼起来,就是很完整的一个图,这是很厉害的地方,它有它的架构。你看它一开头,是甄士隐与贾雨村,到了结尾,两个人又碰到了,本来两个人就是非常象征性的,一个出世,一个入世,最后又把他们两个在结尾“框”起来。这类的例子,很多很多,《红楼梦》的结构非常严谨的,那是一部很 伟大的小说,小说人物那么多,那些人物怎么写得 这么有个性,每个人物都栩栩如生,这不是容易的。十二金钗写完了,十二个女孩子都很有个性, 哎,他又写红楼二尤,这两个。我昨天还在上海图 书馆作了个演讲,有上千人,千把人来听,我就着重谈为什么要推程乙本,我就讲了几个原因,他们也请了一些红学家来听,大概也不服我讲的那个样子,那很好,引起一些争论,大家更加注意这个 版本。我听他们讲,好像一下子程乙本刚刚出来, 好像在亚马逊还是在什么网上,已经排名排到预购了,已经断货了,所有书综合类的排名,不光是文学,居然排到第四名了,可见这本东西引起注意 了。我希望程乙本引起注意,我希望看到这个版本能够产生影响。我在我的那个《细说红楼梦》里都讲了,庚辰本有好多错误的,好多问题的,问题不小。昨天我跟读者讲了,不错,《红楼梦》里面有很多粗口,我想曹雪芹是雅俗都有的,他不避俗的,《红楼梦》中是有很多粗口的,可是讲粗口 的那个人的身份,又是与他的语言非常贴切的。什么人讲什么话,你记得吗? 有一回祖母带了所有大观园的丫鬟、亲戚,到一个道观去做法事,好多丫鬟女眷都去了,那道士当然是要回避的了,有个小道士来不及跑,王熙凤打了他一个耳光,记得吗? 庚辰本里用了一句粗话,粗的我不好意思讲, 他骂道观里面的那个小道士,而贾母就坐在那边, 骂的话那么粗俗,这怎么可能呢? 贾府的少奶奶在道观里面骂的这个粗口,那个绝对不是王熙凤的身份。程乙本里是“小野杂种”,这个可以接受的,那个不行。庚辰本里还有好多粗口,我说不对的,不能那么讲的,不是那个人的身份,这些我猜是抄书人抄得起劲了,很可能自己加上去的。我想曹雪芹绝对不会让王熙凤讲这么一个粗口,这个程乙本翻了过来,当然还有其他的例子,像尤三姐啊,这些写偏了的东西,很多了。我这里也讲了,某方面说,我也替程乙本《红楼梦》还了魂。我在想,如果不趁这次推出来,可能程乙本就消沉掉了,淹没掉了,遮蔽掉了。因为我很吃惊,我在南师大演讲的时候,大概也有六七百人、七八百人的样子,我就问了,我说你们哪一个看过程乙本的? 一个人举手,我吃一惊,有些还是老师,也没看过。我在先锋书店,好多人,也好几百人,我说有没有看过程乙本的,三个! 可惜这个本子被埋没掉了,好久了,几十年了。以前也出过,像以前五几年时出过,后来也出过。



刘:《红楼梦》的版本演变,非常复杂,您为什么特别看好程乙本呢?


白: 五几年的时候,大陆出过程乙本,启功注的,后来冯其庸他们用庚辰本为底本,还是启功注的,这个庚辰本 1982 年出了之后,程乙本慢慢就不见了。程乙本怎么会不见了呢,就是 1954 年批判胡适,批胡适以后,大家不敢碰这个了,因为程乙本是胡适写的序,程乙本是胡适推出的。这个是怎么回事呢,胡适自己收藏了一个程乙本,1792年的,活字木刻本,本来上海的亚东图书馆在1921 年的时候,印了一个程甲本,程甲本那个版本,风行了六年,出了很多版了,哎,亚东负责人汪  原放,他发现胡适藏了一个程乙本,胡适就推荐程  乙本,程乙本是程甲本的修正本,有些错误修正过来了,所以汪原放又把程乙本重刻,胡适又写了一  篇序,程甲本也有序,程乙本也有序,程甲本的序叫作《红楼梦考证》,很重要的一篇文字,胡适算是新红学,他考证出来最重要的是《红楼梦》的作者是曹雪芹,这个是胡适最重要的贡献,他也成为新红学的开山鼻祖,程乙本有了胡适的加持以后, 风行海内外几十年。到了台湾之后呢,台湾的远东图书公司,台湾的其他好多出版社,出的《红楼梦》都是胡适这个亚东本子的翻印本,没有注的。一直到 1983 年,桂冠图书出版公司出了程乙本, 这个就是我们现在的本子。这个程乙本,它用启 功当年的注为底,加上另外有一群人,唐敏啦一群人,他们的注,然后还翻成白话,把这两个注都合起来了,所以它注得非常详细,注得详细的不得 了,而且它在校的时候,参考了七个本子,五个刻本两个手抄本,它参考了庚辰本,也参考了另外一 个有正本(刘按: 有正书局石印戚序本),以及其他的刻本,综合各家。它的好处是什么呢,它校书时,比如它觉得这个本子跟程乙本不一样的地方,它采用哪个本子,或者不采用哪个本子,因为很多不一样的,它留存一本,有些其他不一样的疑问, 他就放在每一回的后面,校记,让你参考,让你自己看,自己判断; 如果它发现那个程乙本有问题的那几个字,和其他的本子都一样的,它就用其他的 本子,它也告诉你,所以你统统晓得,版本多的不得了。不知你记不记得,我前面请你买给我的,从 大陆买给我的(刘: 不是我买的),哦,那可能是托广西师范他们买的《红楼梦》,哎,我一看,是俞平伯校注的,它也不是程乙本,它的校注是有正本, 另外一个抄本。总之后来那个程乙本没人敢碰, 因为胡适写过序,又推崇这一本,批判胡适你还去 搞它? 连俞平伯都挨了批,所以在大陆就消失了(刘: 那台湾为什么没有延续?) 哎,一直到 21 世纪,不是桂冠图书公司 1983 年出了嘛,我在美国教书的时候,都是用那个本子的,其他的前面也用台湾的程乙本,后来桂冠出来以后,我就用桂冠的本子,它做得好,对学生有用,一直到它2004年断版了。台湾也跟风,桂冠不出了,其他的像里仁书局,都是用人民文学社的冯其庸的这个庚辰本,所以在台湾也买不到程乙本。我在教《红楼梦》的 时候,是用的庚辰本教,所以我才有机会重新对着程乙本看,每回都对,我对得很仔细,不同的地方都挑出来了,我备课、上课,讲了一年半的《红楼梦》,还搞出作品来。我常常熬夜备课的,讲《红楼梦》,老教授也不能随便讲的,而且他们还录音,录下来,不能随便讲的。所以这么弄下来,给我一个机会,从第一回对到最后一回,要不然平常 没有这个时间,没有这个精力。我两个版本都看, 每一回,我这边看,那边看,我本来对《红楼梦》也熟,我看了庚辰本了,一看,有一个字不同,我马上 知道,然后再看那边,把它统统弄了出来,算是做 了一次校对的工作,挑出它们的不同来。《红楼梦》这本书我看得熟,对它的理解,的确有我自己 的看法,而且我有那个信心说后四十回好,怎么好我写出来了。他们把后四十回骂的,大家不敢出 声,我替它辩护,有些人听说干脆后四十回不要看,我拨乱反正,也蛮多人赞同我的看法的,叶嘉莹先生有篇短短的文章(刘按: 指《〈白先勇细说红楼梦〉读后小言》) ,她写得很好,她是专家啦,她写过一本评王静安王国维的《〈红楼梦〉评论》, 她也是蛮讲义理,不是考据的。有叶嘉莹先生的加持,我蛮高兴,她不随便讲的啦,以她的修养,以 她看的东西,她不随便讲的。



刘: 对于《红楼梦》后十回,张爱玲认为高鹗的续作“不好看”,觉得“八十回后,一个个人物都语言无味,面目可憎起来”,这一点看法和您完全不同啊。


白: 张爱玲说人生三大恨,第三条是“红楼梦未完”。她说一看第八十一回,是天昏地暗,她很偏见。我的看法,张爱玲受《红楼梦》的影响很深 的,你看她的那个《金锁记》,还有《第一炉香》,我 想很多都有《红楼梦》的影子,但是你发觉没有, 张爱玲的小说里头,没有宗教情怀的,她对佛教冷淡的,她不相信佛,不相信佛道这些东西,所以我猜她看到的宝玉出家——宝玉出家写得那么好,我猜她没有同感,她不相信这个东西。她看后四十回,如果她没有这种情怀,她没有对佛道这个完 全的感知,那当然她觉得没有什么好,不精彩。《红楼梦》对我影响也很大,我的佛教那种的思想、佛教的那种感情、对人生的看法,很多是受《红楼梦》的影响,《红楼梦》底下它的佛道的思想,其实是一直像暗流一样,一直在它的书底下的,书底下有这个,我很早看到的。人可能有你讲的,对佛有佛缘也不一定,可能我很早就特别有这个天性,我相信天性。张爱玲当然跟她的身世也有关系,她跟她父母的关系都处得不是很融洽,她与母亲的关系对她有影响的。我记得她写的那个《小团圆》,传记式的小说嘛,里面那个女主角就是写她自己嘛,她跟她母亲的关系,后来她母亲养她养了很久啊,这么多年母亲花了多少钱,她跟女儿算帐,女儿后来把那个钱还给她,母女关系到这个地步,可见得亲情之间的确是蛮紧张的。后母对张爱玲也不好。她母亲姑嫂俩去留学,当时的那种行为也是新女性,非常新颖,非常独特。我记得好像她弟弟也想逃出来,她妈妈讲我养不起,让他回去。张爱玲的几个散文写得蛮动人的。不过我讲我和她好像对《红楼梦》看法不一样,可能跟这个有关系。


刘: 您在美国教《红楼梦》,面对那些洋学生,和在台湾、大陆讲《红楼梦》,有什么不同?


白: 在美国跟洋学生讲《红楼梦》,到底是有文化的阻隔,对于东方社会,他们连姑表姨表都分不清,都是一个 cousin,还搞不清楚哪个重哪个轻,那么我跟他们讲的,都是大概的历史背景、情节故事,整个的意义在哪里。粗线条地讲,不能讲细节,美国学生有的半懂不懂,但也有几个蛮灵 的,也懂的。有一个男孩子蛮好玩,他跟我讲他真的很喜欢这本小说,他说他就是贾宝玉,因为他追中国女孩子,娶了中国太太,离了婚,又娶还是中国的; 另外一组是华裔的,从大陆从台湾来美国, 那我讲得比较细一点了,但因为是一学期的课,也只能重点讲的,不能很细地一回一回讲的。这次在台湾大学讲的,那倒是真正给我发挥了,对《红 楼梦》全盘地讲,大概也很少人能够有我这个机 会,一年半讲一本书,是不是啊? 哎,大陆这边讲《红楼梦》也一定有的吧? (刘: 也有的,以选修课为主) 所以我发觉我要讲一百个钟头,才讲得完。我一回一回地细讲,我希望这本书能当作一个导读一样,尤其是对大学生,大学生他们要选这门课,选课的时候,这个我希望能帮助他们,现在北京中学要考试的,我希望他们看《红楼梦》时也看 这本东西,有所帮助。研究《红楼梦》的人多了, 各式各样的理论,各式各样的东西。我是对着一 回一回地讲。(刘: 有时候甚至是一句一句地扣) ,大致是这样,这个工作倒没有浪费掉,我觉得很好,他们录下来了,录下来了就可以把它整理出来,蛮好的(刘: 都是珍贵的音像资料)。所以, 你看,《牡丹亭》这些年我做完了,了了一个昆曲方面的心事; 《红楼梦》也推动了,这些都是跟我们的文学、跟我们的艺术有牵连的。这些东西,都 是一些有价值的、有永恒性的东西。真的,我想我的晚年,能够做出青春版《牡丹亭》,把《红楼梦》程乙本还原、还魂,我心里面也蛮满足的,可以说在文化上,实现了我的梦想。


刘: 您做的这一切,可以说也是您“青春”不老的体现! 谢谢白老师接受我的采访! 非常感谢!



作者简介:白先勇,美国加州大学教授,世界著名华文作家;刘俊,南京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图片来源于网络

责任编辑:何春桃、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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