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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中期美国诗坛的中国式山水文化叙事

摘  要:兴起于20世纪中期的美国“垮掉派”诗人代表雷克斯罗思、史耐德等受美国学习中国传统文化的影响,他们崇尚老庄张扬个性和禅宗“佛我为一”的思想精神,其诗歌通过模仿中国道禅山水诗歌中的主题和意象,或是化用其诗句,呈现出具有中国山水田园诗歌意境的特征,在美国诗坛形成了别具一格的中国山水文化叙事创作风尚,并由此享誉美国诗坛。


关键词:美国;垮掉派文学;中国文化;山水田园


作者:刘永清  中南民族大学

 

法国学者于连费郎索亚在《为什么我们西方人研究哲学不能绕过中国》中指出:“中国的语言外在于庞大的印欧语言体系,这种语言开拓的是书写另一种可能性;中国文明是在与欧洲没有实际的借鉴或影响关系之下独自发展的、时间最长的文明——中国是从外部正视我们的思想——由此使之脱离传统成见——的理想形象。”[1]9这一思想得到了众多西方思想家、哲学家和文学家的认同。许多西方学者如梭罗、爱默生、庞德、荣格等通过对中国古代的儒道佛典籍和中国古代文学的翻译、误读和改写,从中受到启迪,汲取了大量的中国文化与文学元素进行文学创作。在他们的影响下,美国20世纪的“垮掉一代”也极为注重从中国文化与文学中汲取营养。他们为反抗麦卡锡红色铁幕对人权和自由的剥夺,吸收了道家崇尚个性、平等及佛教顿悟本心的思想,在亲近自然中寻求精神和个性的自由,并借鉴具有道家和佛教精神的中国山水田园文学,创作出具有中国诗歌元素的美国诗歌,形成了美国诗坛上一个个性鲜明的诗歌流派。

一、“垮掉派”突起与美国传统文化精神的“垮掉”

“垮掉派”是美国20世纪50年代出现的一个重要的文学流派,其代表人物有雷克斯罗思、金斯伯格、克鲁亚克和史耐德等。他们敢于反对传统和权威,追求个体经验实践,其主要作家创作都深受中国道家和禅宗文化的影响,许多作品不仅表现出道家和禅宗文化的精神价值取向,也表现出中国山水田园诗歌的审美情趣。

1.“垮掉派”产生的背景。“垮掉派”文学思潮的产生与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美国一部分青年的思想和心理状态密切相关。美国通过第一次世界大战由债务国翻身为债权国,采取“自由放任”的市场经济政策,出现了“柯立芝繁荣时代”。第二次世界大战确立了美国在世界的霸权地位。但这一时期,金钱成为了评判人们是否成功的唯一标准。人们物质丰富了,精神却空虚了。社会上纸醉金迷的现象让他们对传统信仰产生了怀疑。正如一战摧毁了美国人的“美国梦”,催生了“迷惘的一代”一样,二战动摇了美国人的精神信仰,催生了“垮掉的一代”。二次世界大战让美国的年轻人亲眼目睹了战争的残暴,在他们心中留下了阴影。他们在经历战争后反思战争的意义,认清了政府所宣扬的“圣战”的虚伪。加上一战、二战使得基督教内部分裂,同时,随着对考古学、遗传学等科学认知的提高,人们开始怀疑《圣经》教义,《圣经》对人们的影响大为减弱。而国内麦卡锡红色铁幕进行的“忠诚调查”,严格地限制了个人自由。人权和平等被政治剥夺,青年一代生活在压抑沉闷的政治环境中。这引起了青年人们的强烈不满,由此产生了对美国传统文化精神的怀疑。他们强烈希望突破现实文化的重围,为自己的精神危机寻找出口,重新寻找人生的意义。

2.美国向中国学习的传统。自19世纪以来,美国就有一些思想家和文学家注重从中国文化中汲取精神力量,去进行人生实践。如梭罗、爱默生从中国儒家文化中受到启迪,借用儒家学说阐释他们的超验主义思想。20世纪初,美国新诗运动也掀起过“中国热”浪潮。大批新起之秀如庞德、罗厄尔、林赛、宾纳等,对美国绅士派诗歌和维多利亚诗风极为不满,转而研习中国儒家和道家文化,翻译并模仿中国古代诗词。新诗运动的带头人庞德通过翻译《神州集》《诗经》《大学》《中庸》《论语》等,介绍中国儒道佛文化,为广大美国人所接受和欢迎。批评家爱德华加尼特评价庞德说:“他译的中国诗是他最出色的作品。”[2]19根据中国古典诗歌,庞德半翻译半创作的《神州集》不仅奠定了他作为美国现代著名诗人的地位,而且也深刻地影响了后人,被“垮掉派”之父雷克斯罗思誉为“20世纪美国最佳诗作之一”。新诗运动的权威代言人罗厄尔凭借其《松花笺》与“仿中国诗”,在美国诗坛享有盛誉、影响深远,他翻译的中国诗和仿中国诗至今仍在流传。宾纳作为新诗运动的另一个重要人物,他英译的《唐诗三百首》,成为美国各大学世界文化课程和东亚文化课程多年使用的教材,使王维和道家诗学被美国学者所熟知。赵毅衡指出“新诗运动存在的理由就是因为它接受了中国影响,这就是说,新诗运动本身就是一场中国热”[2]14。正是这场中国热让美国文学摆脱了欧洲文学的束缚,形成了自己的民族文学。

这一传统为“垮掉派”诗人提供了借鉴。他们将探寻的目光转向世界文化的同时,更多聚焦在中国道家和佛教禅宗的文化精神方面。因为道家主张人与自然“天人合一”,佛教讲究“顿悟”而追求“本心”,都有着浓厚的回归自然的色彩。而中国山水田园诗歌比较集中体现这一精神,满足了他们的精神追求。中国山水文化对自然的关注和从大自然的奥秘中寻求精神解脱这一特性,正好与“垮掉派”诗人的精神诉求相合。于是,美国“垮掉派”在汲取道家和佛教禅宗文化精神以反抗美国当时政治文化高压的同时,也注重从中国的山水田园诗歌中借鉴创作的元素,从诗歌中表达自我精神的诉求,从而形成了“垮掉派”诗歌创作的审美倾向。

二、“垮掉派”与道、禅思想的契合

老庄思想具有平等和个性解放的内核,佛教具有众生平等的思想。当“垮掉派”在接触到老庄和佛教之后,他们很快对老庄和佛教思想有着很大程度上的认同与接受。

1.道家思想与佛教内涵。道家思想的代表人物是老子和庄子。老庄思想有着强烈的出世倾向。其哲学以“道”作为世界的本体,认为人的本性自然朴实,故人应该体认自然之道,顺任自然,超然物外,与自然和谐共处,以求精神上自由。它提倡以虚静空明的心境去感应外物,与大自然融为一体,用师法自然的方式去认知和评价客观世界。如老子认为,自然是人类社会的最高范畴,主张“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3]34。庄子也将体现自然规律的“道”视为最高法则。在他看来,“道”在产生万物时,不仅“万物齐一”,没有贵贱高低之分,而且“道”也赋予了万物物性的自足。这物性不可改变,也不能改变。若要改变它,就必定导致失败。因此,人应该顺任自然,回归自然。

我们固然不能将老庄和佛教归入山水文化的范畴,但老庄、佛教与中国山水文化却有着精神文化趋向的一致性。每当人们在现实中受到强烈压抑和不遇时,便在山水田园之中去寻找精神的归宿,化解由名利场而产生的躁动和焦虑,以求得心灵的宁静和愉悦。如魏晋时期,面对痛苦的现实世界,人们学习老庄“返璞归真、道法自然”的思想,提出“越名教而任自然”的主张。纵情山水、放荡不羁的“竹林七贤”即是在这种背景下产生的。谢灵运官场不遇,便在老庄思想的引导下,于山水之间发泄自己的愤懑;陶渊明厌恶官场的黑暗,便归隐田园,到“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田园生活中寻找人生的自由。可见,自然山水田园是老庄文化精神实践的最佳场所,老庄回归自然的思想是中国山水文化的精神渊薮。

佛教教人皈依于佛,在于化解人生痛苦,而化解人生苦难的途径和方法与道家有着许多相似之处,即远离现实,到山水中去寻求寂静的涅槃境界。故佛教自传入中国就与山水结下了不解之缘,体现着山水隐逸、淡泊名利之思想。如王维曾被迫受伪职,在长安收复时被授太子中允。他每晚焚香拜佛,打坐参禅悟道,在寂静的山水之中体验佛教的空寂禅境。

2.“垮掉派”对老庄思想和佛教思想的接受。20世纪初,《老子》就被翻译成多个英文译本,成为影响美国最大的中国哲学书籍,在美国思想文化界产生了很大影响。“垮掉派”的主要成员雷克斯罗思、金斯伯格和史耐德等人都对老庄思想有着不同程度的接受。雷克斯罗思非常推崇老子的《道德经》,他十二三岁就阅读了理雅阁翻译的《老子》,并坦言老子的《道德经》是影响自己职业和人生哲学十大丛书之一。[4]116在他看来,《老子》“描述了关于原始文明的空想家们所享有的超验主义和存在主义的核心。《道德经》是部不平凡的著述,而它最神奇之处,就是把人类的信仰转向了它不言自明的哲学体系”[5]81。他不仅认可道家“道法自然”“生而不有”的哲学思想,也认同“‘道’是世界的本源,天地万物都是由‘道’产生出来的”观点。从他的诗歌创作来看,老庄的哲学思想对其有着深刻的影响。如他的长诗《心之苑·苑之心》就直接将老子的话语入诗:

 

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绵绵若存,/用之不勤。[6]88

 

诗歌引用了《老子》第六章原文,它把“道”比喻为“谷神”和“玄牝”,说明虚空、无影无踪的“道”乃是产生天地万物的本原。它玄妙幽深,却连绵不断地生育着万物。该诗的第三、四节描写水,也与老子论水异曲同工:

 

水像钻石一样闪烁,/坚如磐石,/开凿出万丈深渊,/使巨山高耸入云,/覆盖极地/水绕过障碍四处流淌,/总是寻求最低的位置。/相同与相反,作用与反作用,/看不见的光亮向上聚集/毫不费力。但/没有东西能够阻止那光。/没有人能看见那光。/跨越绕过/来自四面八方的/任何阻拦。[6]90

 

老子关于水的核心思想是“以柔克刚”,认为“天下柔弱莫过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先”[3]109。水是至柔之物,但是它具有恒久而强大的能量,其它刚强之物都不能摧毁战胜它。诗歌描写“水绕过障碍物四处流淌”,达到它想到的任何地方,以它柔弱之“无为”使其“无不为”,成为能者。可见,此诗深受老子关于水的思想的影响。

“垮掉派”的代言人史耐德读大学期间就开始阅读亚瑟·韦理翻译的《道德经》英译本,并深受其“相反相成、相互包含、相互转化”及“抑阳举阴”思想的影响。他认为道家的“道”在“哲学上是指真理的本质与门径”[7]53。丹·麦克里欧曾说他“有道家的神秘主义,随性所之的幽默况味,且行事衣着皆不拘礼,还有无为而治”[8]48。他在诗歌《无》中直接采用道家思想的关键词来表达他对道家思想的接受:

 

自然的/静/在其中有之/德在其中有之/德/在其外无。/道即所有逝去之物——本身/无终极。/终极是,/谦和恬适——/是治疗/不是救赎。/歌咏/其信实/德之信实其中有之。[7]63

 

“无”“自然”“无为”“静”都是《老子》哲学的关键词语。老子所说的“道”也称之为“无”,说“无,名天地始”“道常无为而无不为”“清静以为天下正”“恬惔为上”等。可见,史耐德这首诗实际上是对老子核心思想虚静自然、道法自然的综合表述。史耐德曾在日本的佛教寺庙中学禅、参禅三年。他20岁开始打坐,22岁读六祖惠能的《禅经》,学禅、参禅坚持了几十年,故深受佛教思想的影响,对佛教思想有着较深切的体验,对中国唐宋诗歌与佛教的关系也有自己的认识。他曾说:“唐朝诗人对无常的执著是一种对大乘佛教伤感的相应,即一般所理解的大乘佛教中对瞬息即逝,迅速消亡之着重。禅师却从来没有自怜的问题。当他们教导有关无常现象时,禅师们常引用一种戏谑、鼓励的方式。我怀疑宋朝诗人比唐朝诗人具有更多真正的佛禅精神色彩。”[9]112因此,他创作的一些诗歌也洋溢着佛教的思想光环。其诗集《溪山无尽》就以佛教用语“三世,三界,六道”直接作为诗歌的题目。

史耐德的其他作品如《砌石》《龟岛》也都有着禅宗思想的痕迹。《砌石》表达了人与自然、土地的亲密关系。《龟岛》提出了只有与大自然和谐相处的生活方式,才能挽救人类、避免人性被工具和机器异化的主张。除此之外,史耐德《溪山无尽》是以自己在山水之间行走的经历,总结出山河自然为人的精神之源的思想。

 

三、“垮掉派”主要诗人创作的中国山水田园诗元素

道家和禅宗都注重在自然山水中去体验道、禅精神,故自然山水也就成为了不满现实的、隐逸诗人们的心灵归宿。雷克斯罗思和史耐德等,虽称不上隐逸诗人,但他们对道、禅精神及其生活态度的认同,使他们对山水田园生活产生了浓厚的兴趣。雷克斯罗思在青年时代走遍了美国西部的崇山峻岭,对山水情有独钟。史耐德出生于美国西部农场主家庭,成长于美国西岸大山大海的华盛顿州及俄勒冈州,自幼喜欢森林和高山。他们和中国一些诗人一样,在人生不顺和反抗社会带来的精神压力时,也寄情山水,在山水田园诗歌里修习静思、省思自我,借以逃离尘世的烦恼,寻求精神的寄托。史耐德在北加州山中自建家园,在山中近乎禅宗式地建寺、耕种和修行。他童年时在西雅图亚洲艺术博物馆看到宋代画《溪山无尽》即为之惊叹。成年后游走山水之间,感悟人生,对道、禅宗思想的认同和对山水田园的回归,也使得他对中国古代山水田园诗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从而汲取中国山水田园诗歌的创作经验。他曾说:“中国诗使我看到了田畴,农场,砖墙后面的杜鹃花丛——它们使我对荒山野岭的过度迷恋中解脱出来。中国诗人有一种超绝的诗艺,能使最荒莽的山岭出现人性,证明大自然是人最好的住处。”[2]72于是,他和金斯伯格等青年诗人组建了“六艺廊”,模仿中国诗歌,由此形成了他们诗歌创作中的中国山水田园叙事风格,这主要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1.借鉴中国山水田园诗歌题材,描写山水田园生活。中国山水田园诗歌由陶渊明、谢灵运等开创,至唐朝王维及孟浩然达到鼎盛。其他许多不以“山水田园诗人”而出名的诗人也有大量的山水田园诗作,如李白、杜甫、刘禹锡、韦应物、柳宗元、白居易等。他们的山水田园诗歌不仅表现出很高的艺术性,而且充满了人生哲理。中国山水田园诗歌清新明朗、亲切自然,其空明诗境与淡远风格,幽独情怀与静寂氛围,深深地吸引了雷克斯罗思及史耐德等美国现当代诗人。

“跨掉派”诗人的中国山水叙事最主要表现为借鉴中国山水田园诗歌抒写山水田园生活,表现出诗人们对山水田园生活的热爱。雷克斯罗思创作了众多山水田园生活的诗,如《红枫叶》描绘了秋季红艳的落叶;《回忆》描绘了茅屋、山林及老银杏树等;《金斯河峡谷》细致描绘河谷、岩石、河水及月亮;《巨轮回转》将自然中的高山、瀑布及白雪喻为窈窕少女等,都带有比较浓厚的山水田园的生活气息。其长诗《心之苑·苑之心》描写最为典型:

 

古筝牧场,三弦琴湖,/山如鼓; 水似笛/在月光下整夜鸣响。/候鸟在屋顶/啁啾。杜鹃花盛开。/夏天到了。一位六十/的男人,徜徉于/山林之中,采摘/蘑菇,嫩蕨,/和竹笋,聆听/心灵深处/那随着时空远逝的歌。[6]88

 

牧场、湖泊、山水分别如同古筝、三弦琴、鼓和笛,能演奏出美妙的音乐。人在自然中悠闲自在地采摘“蘑菇,嫩蕨和竹笋”。诗歌从视觉、听觉入手,生动描写了自然景观,动静相映。人与大自然亲切地接触,组成了一幅生动的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山水画面,呈现出“天人合一”的哲学思想。人徜徉在大自然中,与之和谐共处,体现了老庄人性论的朴素追求,即《道德经》第十二章提到的生活价值观:“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田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是以圣人为腹不为目。故去彼取此。”[3]16表明世人在自然之中不需要奢华的物质生活,也能怡然自得。摒弃外在世界的浮华,人才能聆听到由久远时空沉淀下来的心灵寂静之歌,在虚静处世中保持恬淡朴素的本性,探寻人的生命本质。如《山村》仿照刘禹锡的《乌衣巷》而作,却改变了《乌衣巷》的主题,转而写一个小山村的人们宁静而怡然自得的日常生活:

 

野花野草/长在古老的庙宇/石阶上。/太阳落到/青山之间。/燕子/昔日在王府/画栋下筑巢/今晚却飞到/伐木工和石匠家里/比石阶顾古老得多/是这石墙/平垒的巨石/盖满青苔蕨草。要是你/悄悄走近,模仿住在这里的/树蛙的叫声,你可以跟他们/交谈终日。[10]244-245

 

诗歌描绘庙宇、屋舍掩映在青山之中,门前长满野花野草,落日之下,飞燕回巢,蛙声一片。诗人远离城市的繁华,极写山村自然的和谐和宁静,诗句间流淌着诗人怡然自得的愉悦心情。史耐德这一类题材的诗歌也很多。如他的《松树梢》通过“明月、霜、雾、雪松、兔、鹿”等意象描绘出一幅大自然和谐的山水图画:

 

蓝夜/吊着明月/霜天,光在雾中隐藏/松树低下头冠,冰雪散开蓝光,/散入天河,白霜星光。/靴声打破寂静/兔鹿掩藏足迹/我们知道这是什么

 

明月空中照,黑夜犹白昼。苍翠的松树表面盖着一层薄霜,在月光下,像蒙上了一层绿色的雾气,朦胧隐现。和谐静谧、朦胧虚幻的画面呈现出中国古典诗歌中虚静的意境。夜深人静之时,兔儿、鹿儿睡了,沐浴在月光下的大自然酣然入梦。与王维“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15]1300的叙述者隐而不见一样,只闻“靴响”,表现了自我在自然中的虚化。而这寂中之音更烘托出幽幽的虚静。且“靴响”与“兔的足迹,鹿的踪影”并置呼应,暗示着人与自然界其他生命的和谐共存,体现了“物齐”的思想观念。正是在这思想基础上,作者提出了“地球意识”的整体生态利益口号,呼吁人类放弃人本主义思想,强调人类只是大自然的一部分,应该与自然万物和谐相处,回归自然,融入自然。

2.借鉴中国山水诗歌中的意象,营造出山水田园意境。“跨掉派”诗人中国山水叙事的另一方面表现,是在诗歌表现方法上借鉴中国山水诗歌中的意象或化用中国描写山水的诗句,营造出山水田园意境。

意象是融入作者情感的客观事物,中国山水诗歌常用的意象主要有景物和人物两类。景物类意象有炊烟、桑麻、桑榆、桃李、麦苗、豆苗、野径、古木、荆扉、柴门、空林、空山、孤云、禅房、古寺、暮钟等;人物类意象有隐士、山中人、松下客、野老、牧童、渔翁、浣女、农夫、林叟、邻人、樵夫、谪宦等。中国古代诗人格外重视文学意象创造中的“意”与“象”的有机融合,重视创造出“情中景,景中情”的审美意象,其最高标准就是从意象中升华出境界,即意境。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境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11]63所以,意境是情景交融的诗意空间,具有虚实相生、意与境谐、深邃幽远的审美特征。

传统的欧美诗歌大多直接抒写情感,而中国的诗歌讲究委婉含蓄,所以大多借助于山水意象,将作者情感融入其中。雷克斯罗思和史耐德也从中国的诗歌中吸取了这一手法。雷克斯罗思《黎明前的寒冷》运用自然山水意象抒写了自己的感受:

 

黎明前的寒冷/散在茫茫之夜/凸圆的月亮之下/孔雀相互啼叫/仿佛痛苦万分。[10]242

 

诗歌运用“寒夜”“冷月”“鸟鸣”的意象,构成一个冷寂而又静中有动的画面。“凸圆的月亮”将月光撒满寒夜,显得格外冷清、寂静。而孔雀相互啼鸣,打破了这黎明的寂静,仿佛让人感到孔雀也难以忍受这寂寞与冷清。诗人借助这些自然景象很好地表达了自己的哀愁,与“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有着异曲同工之妙。《红枫叶》是一首追思恋人的诗。作者路过恋人曾居住的小城,触景生情,感叹如今物是人非,随即写下了《红枫叶》:

 

我驾车沿河而下,/看见一个男孩在桥上钓鱼/清水之中/落叶漂浮/然后我向西,驶入那茫茫日落。[10]243

 

诗歌借用“独钓的男孩”“清水”“漂浮的落叶”和“落日”等意象表达了诗人的哀愁。恋人离开了自己,昔日的欢笑不再有了,和恋人一起的美好时光如水流逝了,如今只留下孤独的自己。物是人非,诗人怀着无奈伤感的心情驶向那茫茫的日暮黄昏。最后一句,作者独自驾车“驶入那茫茫日落”意境深远,一种无限怅惘的孤独与悲凉之情油然而生,颇有中国诗歌“意在言外”的含蓄特征。

史耐德也同样喜爱以山水田园自然意象来表达自己的情感。他的《八月索尔多山:迪克·布莱沃来访》是一首送别朋友的诗,也颇有中国送别诗借景抒发惜别之情的韵味:

 

我们在我们的睡袋之中/倾谈至半夜;/任风拍打帐篷的拉索/听夏天山里的雨。/第二天早上我送你/直至群崖之上/把我的雨披借你——雨横洒页岩——你步下雪原/在风中衣裳飘飘/最后挥手道别/直至身影消失在云雾中……[12]64

 

诗中与朋友“共享睡袋”“倾谈至半夜”,说明两人的情谊深厚。接下来写送别时,作者以“崖岩”“雪原”“山风”等意象写送别路途的遥远,表达了作者对朋友的恋恋不舍之情。“山雨”衬托了作者送别朋友时的伤感,而“身影消失在云雾中”写诗人目送朋友离去,长久站立山头,内心充塞了“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似的不舍与惆怅之情。其《八月中旬,索尔多山瞭望台》写对远方朋友的思念:

山谷深处烟雾缭绕,/连下五天雨,跟着三天酷暑/冷杉球果松脂闪光/在岩石上、草地上/新生的苍蝇密密麻麻。/我想不起来读过什么/几个朋友,都在城里。/用一只锡杯饮冰冷的雪水/目光越过静止苍穹/俯瞰几英里外地方。[12]3

 

作者运用了“烟雨”“枞树”“岩石”“草地”等意象,看似简单描写周围的自然景物,实则表达了作者独处山林对朋友思念之情。诗人将自己融于山谷清冽的空气之中,远离尘嚣,与山林为伴。只可惜在这美妙的自然界里唯有自己,而朋友们却远在都市,不能与自己共享这美妙的自然风光。接下来,通过手中的锡杯,诗人想起了曾经与朋友们一起畅饮的时光,于是,诗人的思绪飘向远方,此时的空气仿佛也凝固了。这与王维“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也有异曲同工之处。

3.化用中国山水诗歌中的诗句进行创作。雷克斯罗思和史耐德不仅模仿中国山水诗歌写下了大量的山水田园诗歌,而且还直接化用中国山水田园诗歌中的诗句进行创作。雷克斯罗思在其情诗《车轮旋转》的开头两句写道:“你曾是一位身着锦缎薄纱的姑娘,而今你是我的高山和瀑布的伴侣。”[13]533显然源于白居易《山游示小妓》中“本是绮罗人,今为山水伴”[15]5112之句。诗歌《又一春》中“此刻白色的月亮正在江心”[16]165,源于白居易《琵琶行》“唯见江心秋月白”[15]4821。“空气中弥漫着杜鹃花香”“高空中的北斗,被雪峰隔成两半”[16]165化用了杜甫《大云寺赞公房之三》“地清栖暗芳”“玉绳回断绝”[15]2269等句。“夜深时,一颗松果落下”[16]165活用了杜甫《月圆》“故园松桂发”[15]2525之句。“空山中,我们的篝火熄灭”[16]165有着王维《鸟鸣涧》“夜静春山空”[15]1302的印迹。“树杈间星星闪烁”[16]165留有贾岛《宿山寺》“流星透疏木”[15]6669的影子。他的长诗《心之苑·苑之心》中“在山的蛮荒深处/没有人到的地方/只有偶尔听见/好象远处有人声/太阳的斜光穿过/幽暗的森林/一圈圈地在阴暗的苔上闪亮”[6]89。可谓王维《鹿柴》“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15]1300的翻版。他的《山村》“野花野草/长在古老的庙宇/石阶上/太阳落到/青山之间/燕子/昔日在王府/画栋下筑巢/今晚却飞到/伐木匠和石匠家里”[10]244-245,仿佛直接翻译了刘禹锡《乌衣巷》“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15]4117。还有史耐德的《峡谷鹪鹩》“那些歌声曾在此,又消散了/曾在此,又消散了/可以清净我们的耳朵”[10]141,则活用了寒山《出生30年》“枕流兼洗耳”[15]9101之句,等等。这些诗歌直接化用了中国山水田园诗中的句子,说明他们深受中国山水田园诗歌创作手法与特征的影响。

道家崇尚自然和追求“自由”的思想,佛教“众生平等”“佛我为一”的思想,都如同茫茫海上的明灯,给处于苦闷彷徨时期的雷克斯罗思和史耐德等诗人思想上指引了方向,引导他们以虚静空明的心境去感应外物,顺任自然,超然物外,与自然和谐共处,寻求寂静的涅槃境界,以求精神上的自由,从而脱离当时压抑的困境,获得精神上的重生。

中国山水诗歌不仅升华了他们的心灵,而且丰富了他们的诗歌创作。雷克斯罗思和史耐德等在中国山水诗歌的熏陶下,以自然为心灵归宿,寄情山水,从山水中感悟生命,并以诗歌形式有感而发。雷克斯罗思和史耐德等对道、禅宗思想的认同和对山水田园的回归,使他们汲取中国山水田园诗歌的创作经验,借用中国山水诗歌的主题、意象等创作,甚至直接将中国山水诗歌翻译成文,用于自己创作的美国诗歌中,形成具有中国风的美国诗歌,在美国掀起了学习中国文化的热潮。

由此可见,在近现代西方文化与文学思潮影响中国思想和文学界的同时,欧美的思想和文学也在中国思想和文学中发现了“新大陆”。《老子》《四书》《诗经》和中国的古典诗词等被欧美大量翻译。李白、杜甫、白居易、王维等诗人的作品在欧美深受欢迎。庞德、宾纳、雷克斯罗思、史耐德等通过误读、改写中国古代诗词,从中汲取营养,重建美国诗歌,从而改变了西方传统的文学创作方式,形成了新的文学思想和文学创作格局。这种影响表明了中国文化及文学具有走出国门的强大实力,同时也表明不同文化与文学只有在相互交流、借鉴、学习的过程中,才具有旺盛的生命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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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杨子.盖瑞斯奈德诗选[M].南京: 江苏文艺出版社,2013.

[13]  朱徽.中美诗缘[M].成都: 四川人民出版社,2008.

[14]  加里斯奈德.斧柄集[M].许淑芳,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

[15]  彭定求.全唐诗[M].北京:中华书局,1960.

[16]  郑燕虹.论中国古典诗歌对肯尼斯·雷克斯罗斯的影响[J].外国文学研究,2006(4):160-165.

 

(责任编辑  丁  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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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中期美国诗坛的中国式山水文化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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