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反诈工作的几个问题及思考

我可以耐心等，幸福可以来得慢一些，只要它是真的。

公众号很长时间没有自己写文章了，其实有很多话想写，只是确实太忙了。

上周开始准备开全市的反诈工作会议，做各种方案，准备各种材料，加起来十多个文件。

周末两天都加班到晚上，其他办公室的同事说我的黑眼圈看着吓人，嘱咐我多休息。

我何尝不想多休息。我从来是最不提倡加班的人，对我组上的人也是这样要求的：上班时间提高效率，能不加班都不加班。

但是整个反诈都在加班！

没日没夜泡在办公室，月均加班超过200个小时，加班时长超过正常上班时长。这就是反诈的工作状态。

反诈中心成立不到半年，已经有两名辅警辞职了，有一个还是在派出所干了7年的“老”辅警。

我们无话可说，只能默默祝福他。毕竟有家庭要养，有妻儿要陪。

赚着卖白菜的钱，操着卖白粉的心。还有什么可强求的。

直到“黑玫瑰”说我写的文章真诚，喜欢我写的文章。我决定加班也要写一篇。

果然还是禁不起表扬啊！

加班归加班，但是反诈工作的效果确实不是很理想。

看到很多地方通报工作经验，电诈发案下降很多，我是持怀疑态度的。

我负责反诈宣传工作，很多时候都有有心无力的感觉。

原本都以为“断卡”行动之后，电诈发案会快速下降。

结果案件还是持续高发，老百姓的损失还在不断增加。让我焦急上火又惭愧。

但是很多事情却不是我能决定的，特别是反诈宣传的效果不佳，背后有很多原因。

今天特意总结了一下，在此抛砖引玉，和大家一起探讨一下，希望共同把反诈宣传做好，真正使发案下降、老百姓损失减少。

第一个问题：认知的问题。

我们现在看电信网络诈骗，是独立来看的，各地都是一样，省、市、县专门成立反诈中心来打，这说明了全国上下对电信网络诈骗的重视程度非常之高。

但是把电信网络诈骗独立出来，恰恰是我们对电信网络诈骗认知问题的体现，而我们在不断强调之下，又加深了这种认知。

我们普遍把电信网络诈骗看成一种诈骗，就是骗钱的玩意儿，诈骗从线下搬到了网上。

这么说也没错，只是在不知不觉中限制、僵化了自己的思维。

我理解的电信网络诈骗，不光是一种诈骗，而是一种网络犯罪，诈骗只是其中一种形式。

有人要吐槽了，这不没区别吗？其实不然，这两种理解方式区别大了。听我娓娓道来。

想要说清楚这个问题，还得从头说起。

我从大学时期开始接触网络安全，那时候最流行的是盗QQ，偶尔能偷几个Q币，但那绝不是目的，大多数人都是为了学习技术，为了好玩。

还有就是用漏洞扫描器扫肉鸡，看着远程控制软件里的肉鸡数量蹭蹭蹭地往上涨，别提多兴奋了。

总之，还很少有人想到用这些技术赚钱。

后来网站、论坛越来越多，开始玩网页入侵，最火的还是注入、挂马、拖库。

随着经济和互联网的快速发展，在网上淘金的人越来越多，黑灰产开始滋生。

在金钱的刺激和监管的缺失下，各种黑灰产如雨后春笋般拔节而出。各大黑客网站方兴未艾，很多人开始录教学视频，并因此大赚了一笔。

直到后来，政府意识到问题，黑客网站被全部关闭。

然而，黑灰产已成气候，网络入侵，木马开发、免杀，买卖个人信息、银行卡、电话卡，钓鱼网站，盗刷，黑帽SEO等等，已成完整产业链，谁也看不清了。

错失了互联网规范发展的最佳时机，也就永远失去了。

到如今，经过二十年的发展，黑灰产已然盘根错节、错综复杂，深深扎根在网络世界里。

要毁灭它，除非将这网络世界一起毁灭了。

说到这里，不知道大家是否明白了。黑产，肯定涉嫌犯罪；灰产，游走在罪与非罪边缘，也八九不离十。

说白了，就是利用网络赚钱的方式，不过是非法的，所以是网络犯罪。

而电信网络诈骗仅仅是其通过网络赚钱的一个出口，类似的出口还有很多，比如网络赌博、网络传销等等。

就像一棵树，黑灰产就是地底的根，电信网络诈骗、网络赌博、网络传销都只是它面上的代表——它的枝丫。

为什么电信网络诈骗和网络博彩常常交织在一起，难以分辨，是因为它们都是网络犯罪，背后的犯罪团伙、黑灰产本来就交织在一起。

如果我们单纯地以电信网络诈骗看电信网络诈骗，无异于管中窥豹，当然只能看到一“斑”了。

思路决定出路，方向偏了，抵达目的地也只能绕一绕了。

我们现在打网络犯罪，还是刑侦打电诈、治安打网络赌博、经侦打网络传销，砍来砍去砍的都是地面上的枝丫，砍了一根又生一根出来。

即使某天电信网络诈骗很少了，盗刷之类的其他网络犯罪也会异军突起，按下葫芦浮起瓢。

只有从网络犯罪的全盘来看电信网络诈骗，才能找到其症结和“七寸”——黑灰产，举而歼之。

公安机关需要的，其实不是反诈中心，而是一支专业打击网络犯罪的队伍，区别于传统技术支撑的网安队伍。

第二个问题：宣传形式的问题。

认知的问题直接影响了反诈宣传的形式。

我们的一些领导和宣传干部，由于对电信网络诈骗的认知不深刻，对群众总是被骗非常不理解。

在他们眼里，电信网络诈骗就是非常简单的问题：“不听、不信、不转账。”三句话7个字解决问题。

曾经有领导说：“你只要告诉老百姓不被骗的底线就行了。”

从公众号文章的转发和阅读量也能看出端倪，“十个凡是”“58种诈骗”之类的文章转发和阅读量高，单篇详细讲解某种电诈类型的文章转发量非常低。

这也暴露出了反诈宣传普遍的急躁心理，总想着几句话就让老百姓不上当受骗，一口吃成个胖子。

这未免有点太瞧不起几百万黑灰产人员、几十万骗子和经过二十多年发展不断总结进步的电信网络诈骗了。

但是我们确实是这样做的，编顺口溜、编歌曲、编广场舞、编快板、编段子，怎么轰动怎么来，最好还可以上新闻。

宣传民警们玩得不亦乐乎，老百姓看得也兴高采烈。看完之后，该被骗照样被骗。

曾经一个派出所在受害者报案时进行过统计，70%的受害者事先接受过反诈宣传。

反诈宣传的目的，在于建立一个等号。如果我们总站在自己的立场搞反诈宣传，那当然简单，只要告诉他“刷单就是诈骗”就行了。那是因为我们都懂。

但是我们换位思考一下，老百姓懂吗？大多不懂！

所以我们建立的等号不是“刷单就是诈骗”这样的等号，而是要将具体的案例、具体的手段告诉老百姓，让老百姓理解骗子是如何骗钱的，这样，下次老百姓碰到类似的情况时，自然会生成警惕心理。

不然遇到类似问题，他并不会想到这就是电信网络诈骗，而是觉得自己在赚钱。

理解记忆才能深刻，否则不过是耳畔风而已！而且，诈骗手段稍加改变，又该被骗了。

电信网络诈骗是一种技术犯罪，反诈宣传不深入是难以见效的。

所以我的文章里，尽量把诈骗手段讲清楚，甚至有人提醒我小心被骗子学了去。

这个完全可以放心，我讲的这个地步，也仅仅是一些皮毛而已，还有更多的门道，我也不知道，光看我的文章也学不会。

但是，基层负责反诈宣传的社区民辅警理解并不深刻，更别提乡镇和村干部了。

曾经有个村干部下午还和民警一起走村串户开展反诈宣传，晚上就被冒充镇长诈骗了10多万。

这是共性的问题。

宣传的另一个问题，是是否为人民服务的问题。

在我跟身边同学、好友交流的过程中，他们听说电信网络诈骗如此之猖獗都感到非常讶异，也就是说，没被骗过的人，对电信网络诈骗的风险几乎是一无所知的。

电信网络诈骗的受害者出于羞愧心理，都不喜欢被人知道，自然也不会去对人讲，因此群众知晓率并不高，不知道风险就在身边。

所以，我一直主张向老百姓通报电诈发案的形势，引起老百姓的警惕。有些地方公安机关已经做了，每天或每周通过官方公众号通报发案情况，具体到每一起案件作案手段和损失金额。

我认为这才是对老百姓负责的态度。

也有一些领导，害怕通报发案形势引起老百姓的不满，导致民调的下降，挂横幅、贴反诈海报怕影响市容市貌。

我想说的是，只要电诈发案降下去，民调才有可能提升。受害者及其亲属，在被骗后案子破不了、损失追不回来的情况下，才是给民调打低分的主力。

第三个问题：打处的问题。

电诈案件破案率低是不争的事实，反诈民警累成狗也是真的，然而即便如此，绝大部分的案件还是破不了。

我们不能永远拿骗子在国外当挡箭牌，说到底还是我们的监管不到位、技术水平有差距。

落后就要挨打，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现在我们就在挨打，幕后的犯罪首脑、技术人员查不到、抓不到。

在这方面，人才极端重要，特别是领军人物，直接决定侦查方向的正确与否。犯罪分子毕竟技术参差不齐，如果有网络安全专业人才就可以实现技术压制。

不过这样的人才，在企业年薪都是上百万，就算是自己创业收入也比警察多十倍。

培养不出、留不住高端人才的问题制约着打击治理电信网络诈骗的效果。

打处和宣传其实是相辅相成、互相促进的，而且相互影响。

网络犯罪的特征是销毁证据容易、取证难，可能骗了100个人，但是只能取到最近被骗的2-3个人的证据。

这使得电信网络诈骗的判罚普遍轻于其所作的恶，有的隔壁公司甚至不捕不诉或者缓刑，也就是大家所说的犯罪成本低的问题。

抓了又放，或者轻判几个月，等于是在给反诈宣传唱对台戏。为什么这么说呢？

电信网络诈骗二十多年的发展历程，基本都是采取家族式的发展、老带新的发展，一些地区一个村一个村地搞电信网络诈骗，才出现了如安溪、电白、双峰等国家挂牌的从事电信网络诈骗的重灾区。

他们盖高楼、盖别墅、开豪车、抓了又放，这就是电信网络诈骗最好的反面宣传，他们出来后，没有留案底的顾虑，更加肆无忌惮。

他们对亲戚朋友现身说法：“没事，就算被抓了也就关几个月，赚的钱够你花一辈子了。”

反诈宣传员们声嘶力竭的呐喊，说不要参与电信网络诈骗，要坐牢，远不及骗子们现身说法、别墅豪车直接刺激眼球。

你宣传一年，抵不过轻判一个骗子！

《刑法》如果不进行修订，电诈犯罪分子不重判，电诈发案恐难下降。

遗憾的是，最近的这次全国两会没听说有此类提案。希望下次能看到吧。

第四个问题：社会的问题。

“四个意识”里的大局意识，也就是我们看待问题要全面来看，对电信网络诈骗就应该放在社会里来看。

电信网络诈骗是一种社会病，反映出的恰恰是社会存在的诸多问题。他是发展转型、就业、教育、思想、道德、精神文明建设等诸多因素的产物。

它是社会诚信的缺失，也是信仰的迷失，是金钱至上的代名词。

从各大平台的炫富视频里，可以看见整个社会的浮躁。

窃·格瓦拉的名言：“打工是不可能打工的。”也是这个社会的缩影。

娱乐至上。人们拍着各种无聊荒诞的短视频，把死鱼埋在沙子里再挖出来假装赶海，荒岛生存……

收割流量然后卖假货、假燕窝……毫无社会价值。

以前我们说要提高第三产业的比重，现在第三产业比重远超第一、第二产业，炒房地产、炒邮币卡、炒比特币、炒鞋，就是不干实业、不打工。

搞电信网络诈骗的，大多是不想辛苦劳作又想一夜暴富的年轻人，被各种炫富视频、广告撩拨得无比烦躁，好像全世界就我一个穷人。

很多也是教育的问题，社会教育和家庭教育、法制教育。

而对受害者来说，缺乏的是网络安全教育。互联网进入我们的生活几十年了，而网络安全教育还没有纳入我们的全民教育计划。

学校只教大家用电脑，却教不了网络安全知识。

老师都是电信网络诈骗的主要受害群体之一，你说学生会如何。

只有遭受社会的毒打才能吃一堑长一智，不过有的人，没能捱过去，比如徐玉玉们。

这次先写到这里，太长了大家看着也烦，由于保密等原因，有一些也不能完全直抒胸臆，毕竟体制内混饭吃，留着下次继续委婉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