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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山兄弟:我只是投胎投得比他们好

彭远文 往事与随想 2022-03-21

本文2015年发腾讯《大家》,当时网上有很多人骂他们穷是因为太懒惰,品性太差,我心有不平,所以写了这篇。很欣慰地看到,这几年,凉山彝族陆续从高山上搬迁出来了,我相信他们一定能通过努力改变自己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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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凉山并不熟悉,不过二十年前短暂呆过一段时间而已。


因为去过,每次凉山的新闻出来(都不是什么好消息),心中都会郁结些情绪,想要说说。又因为不懂,每次只是随口感慨两句就算了。


照例,我还是先讲讲往事,再谈谈随想——所知实在有限,与其说与大家分享我的见识,不如说想与大家分享我的情感。


【甘洛往事】


那是95年冬天,当时我被厂里选送到四川工业学院委培,年少轻狂,天天旷课。期末考试结业五科,几乎全面旷考,自然不敢回家,找了个借口,说是要在成都打工。


其时高中好友文大也来到了成都,一起找工作。文大比我先找到工作,他每天从打工的火锅店贪污20元给我作为第二天的活动经费。然而我却迟迟没有找到,有一天,文大提议,干脆他辞了工作,跟我一起去凉山甘洛找他老爸——文叔在那里承包了一个矿洞。


没钱买火车票,一路逃票。查票的往前走,我和文大就往后躲,等中途到站停车,赶紧下车往已经查过的车厢跑。还有一种方法是跟彝族人混在一起,列车员根本不会去查他们的票。后一种方法更好玩,但一怕装得不像,二怕彝族人不配合,终于没敢尝试,颇有些遗憾。


到了甘洛火车站,坐中巴去矿山,路况极差,一路颠簸,周围的风景,两个字形容足矣:苍凉。然后走路,爬了几个小时山,到了半山腰的矿山上。


我跟文叔一见投缘,终日围着火炉把酒聊天,俨然忘年之交。偶尔进矿洞帮手,干了一阵,听见文叔雇的彝族人说nia nia nia(拼音,彝语,走的意思),大急:“不慌nia!不慌nia!才干3小时。”别人根本不理我,一哄而散。我也笑吟吟地跟在屁股后面走了。


文大教我怎么辨识彝族人,除了服饰,还可以看眼神:彝族人眼神直直的,不像汉族人骨碌碌转来转去。为什么他们眼神呆滞?因为他们经常在山上放羊:披着察尔瓦(披风),坐在那里,一坐就是半天。文大曾经指着一个放羊的彝族人问我:“你看他在看什么?”我仔细看了好一会,答道:“他什么都没有看。”


但他们唱歌都唱得很好,人人弹的一手好吉他。除夕夜,我躺棚子里静静地听隔壁彝族人唱歌,一曲终了,我笑嘻嘻喊“再来一首”,人家却害羞不唱了。


大年初二,闲着没事,我和文大去爬山,据说山顶上有海子。兜着装了硬糖,带了两个土豆,一人一包索玛烟(这是我抽过的最难抽的烟,刚开始抽喉咙痛了好几天,后来慢慢习惯了),山极陡,没有路,爬到了中午一两点,还没到顶。没看到海子,但再不下山就回不去了。所谓上山容易下山难,原路回不去,还得另外找路。


就在这种地方,我们居然发现了一户彝族人家,当时我极其吃惊,不知道他们靠什么生活。文大指着屋旁一小块土地说:种土豆。我问他们为什么不下山去,文大说,听说他们去平坝会生病,我将信将疑。


现在回想,在矿山上的十多天,我一直没有跟彝族人聊过天——我听不懂他们说什么,他们也不与陌生汉人说话。


过完年,我和文大再上成都,路过甘洛县城,听说几天前打架死了7个人,火车上,文大给我200元,是文叔给我的。


此后我再也没去过凉山。最近十年从事媒体,偶尔看到凉山的新闻,要么是童工被卖到东莞工厂做工,要么是智障被同乡骗到矿井制造矿难骗取钱财,要么是艾滋病和毒品泛滥,最近的一次,是“世界上最悲伤的作文”。


然后,有人说,他们之所以贫穷,是因为好吃懒做,品性恶劣。


如果只是一个人这么说,不值得较真,然而看网友评论,这其实是多数人的看法。


二十年前,我不到二十岁,看不懂我所看到的那些片段,二十年后,阅历渐丰,见了些人情世故,说说我的感想。


【高山上的彝族人】


比如我在高山上看到了彝族人家,那背后有多少涵义?



五年前,贵州大旱,我去贞丰。雇了辆车,开了几个小时,到了一个叫者砍村的地方。本来是采访旱情,先被那里的贫穷给吓了一跳。我没想到那个地方,一年会有半年断粮,有几家房子,夸张点说,风都能吹倒。其中一户人,家里老人刚去世,米缸一粒米都没有,全家只有五块钱,村干部领着去乡上,才带回来两百斤米和两百块钱,把丧事给办了。



我看见有人在收麦子,一大片地,大概打了三四十斤,算起来亩产不到100斤。再一问,种子就要撒50斤。这个地方的人懒不懒我不知道,但那一刻我突然理解了贫穷与懒惰。


假如你寻常干活一年能挣500元,拼命干则能挣600元,你选择懒惰还是勤奋?


这个假设并没脱离实际,有学者十年前在凉山州越西县西山乡西堰村一组做过调查,该组农户人平均旱地3分,稻田1.1分,全年现金收入400元。这个地方属于二半山区,而我所看到的那户人家,是在自然条件更恶劣的高山地带。那种环境下面,如此低的劳动产出,请问勤奋的意义在哪儿呢?


有人可能会问为什么不用化肥?且不说他会不会用,买不买得起,运输就要了命了。想想看,我爬了几个小时才爬到半山腰,又爬了一上午才爬到那户彝族人家。我看见过彝族人赶着一头小猪在山上走,过了半天还在山上走。这就是高山。


懒惰,其实是这种环境下的理性选择。小时候我妈开玩笑地给我说过一句谚语,具体不记得了,大致意思是虽然饿了肚子,但至少得了闲——人总得占到一头不是?


何况,很多时候他们根本就无事可做——冬天,假如一个南方的农民指责北方的农民太懒惰,有意思吗?实际上,该干的时候,他们总会干的,只不过是以他们的方式来干,未必合你的意。


“懒惰导致贫穷”充满着误解和成见:同样条件下,某人格外贫穷,可能与懒惰有关;但在某个地方的穷人普遍“懒惰”,也许最主要的原因是劳动毫无价值。贫穷和懒惰有时候并不是因果关系,而都是环境伴生的产物。过度强调“治穷先治愚”,就是认定人能胜天,其实人的主观能动性远没有想象的那么大。外面的人之所以坚持认为是懒惰导致了贫穷,是因为不知道穷人的生存环境到底是什么样的,不曾目睹也无法想象,最后只能推己及人——这个过程中,至关重要的环境因素被有意无意地忽略了。


这从心理上并不难解释。倘若贫穷只是因为懒惰,那旁人大可不必为之不安。为什么我们总是对穷人的品行那么在意——地铁乞讨者的各式负面新闻,永远有超高的浏览量和评论数——很大程度是因为这样可以卸下自己的道德负担。生活已经很累,谁愿意再给自己找不痛快呢?看电影我们也喜欢看喜剧而不愿意看悲剧。


一个很简单的道理:一年给你一万块钱,让你去呆在那种高山上,你愿意吗?即便你拥有现代知识,你又能做什么?


那他们为什么会到高山上?甘洛的彝族人很恨诸葛亮,他们说是诸葛亮把他们赶到山上去的。这个说法是否符合史实姑且不论,至少说明他们并不情愿。多说一句,所谓诸葛亮七擒孟获,完全经不起推敲,哪有那么仁义,充斥着的是残暴(抓走精壮男子去战场当炮灰,老幼则发配给大家族)。到了清朝雍正年间“改土归流”,其血腥犹有过之,外地的彝族人也被赶进了大凉山。


我并不是说彝族人只是单方面受迫害,我老家在紧邻甘洛的乐山,小时候父母吓唬小孩子会说:再不听话,老彝包就来抓你了。这并不完全是一句吓唬人的话,而是事实。清末凉山彝族受益于鸦片贸易,购买大量枪支弹药,经常下山掳掠汉人回去做“锅庄娃子”(等级最低的奴隶)。但不管怎么说,最终的结果就是汉族人占据了自然条件更为优越的平原,彝族人则不得不住到了山上。


我说这些,不是算旧账,完全没有必要算了,而是说,想让高山彝族脱贫,最有效的方法莫过于让他们从高山迁到平坝——有人不赞成这个观点,但我很笃定。


在这一轮讨论中,很多人认为凉山扶贫是一个无解的问题,实际上,移民扶贫是一个难得的亮点。2007年凉山州以工代赈办公室对5822户、8536人搬迁户进行了回访抽量调查,结果显示,人均有粮从搬迁前的639.7斤增加到了916.5斤,增长43.27%;现金收入从人均666.47元增长到了1059元,增长58.9%;就学人数更是从2415人增长到了5232人,增长117%,入学率达到100%(道理很简单:即便不要钱,爬几个小时山路去上学终归是件辛苦事)。


只要能过上更好的生活,人们没有想象的那么安土重迁。我爸妈现在住在镇上,他们对农村老家毫无留恋,有时候我和我姐甚至会觉得爸妈太过“无情”,现在明白,那是因为他们在那里吃尽了苦头,有什么好留恋的?不要说汉族,平坝彝族也一向是高山彝族羡慕的对象,一有机会,他们就会从山下搬下来。“最悲伤的作文”曝出之后,新华社做了一篇关于凉山贫困的报道,其中一部分涉及自主移民,摘录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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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大凉山是中国最贫困的角落之一,然而在这个贫困角落里也有“绿洲”——以州府西昌为中心的安宁河谷地带,是四川省第二大平原。这里气候宜人,资源丰富,经济发达。数十年间,来自州内高山苦寒地区的数万彝民,背起行囊,远离家乡,来到河谷四周开荒建房,安身立命。这群自主移民们,用自己的手和脚,走出了大山,也走出了贫困。


在西昌市川兴镇焦家村,66岁的吉木五支莫是最早搬来当地的自主移民之一。吉木告诉记者,她老家在国家级贫困县昭觉县普诗乡杉木树村,那里气候寒冷,粮食产量低,连饱饭都吃不上。吉木说,她后来听说焦家村这个地方环境不错,在27年前便和丈夫一道,带着4个年幼的孩子迁来。


“当时这座山上啥都没有,我和爱人就一起开荒,亲手搭建起了现在住的这所房子。”吉木说,现在4个孩子都在西昌城附近打工,家里耕种了2亩土地,还养殖了15头黄牛,剩余的玉米就拿到山下换大米吃。


可就在这时,不知怎么的,老吉木说着说着突然哭了起来,“呜呜”的声音越来越大。原来,尽管迁来已近30年,生活条件得到了巨大改善,吉木一家却和大多数自主移民一样:没有当地户口。孙子们好不容易在山下入了学,可每学期每人要多交400元“跨地费”。更重要的是,没有身份的他们,尽管已住在村里最高最偏僻的角落,却始终生存在和当地村民及有关部门的“斗争”中。吉木说,从来没有听过“医保”,生了病都是下山在小诊所拿点药吃。“有一天我要是走不动了,又该去哪里看病呢?”再望向老人的脸,泪水早已划遍了那张布满皱纹的沧桑脸颊。


此时,从山下拉来的电突然断了,吉木赶紧跑去查看。记者透过树丛望见了山下不远处的邛海,这是西昌市新打造的5A级景区,美丽壮观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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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是说,虽然政府在组织搬迁,但如果政府不让你搬,你不能自己搬。我妄自揣测,除了不作为之外,他们担心的是:这个口子一开,就收不住了。


在前述凉山州以工代赈办公室的调查报告中有这么一句:“易地扶贫搬迁试点工程实施的关键之一就是土地调整,搬迁群众对土地问题相当敏感。从目前看,搬迁后调剂到搬迁户的土地不是很宽裕,而且是很紧张,调整土地困难是普遍存在的问题。”


但这个问题并非无解。在我老家,很多人的地都没人种了,如果没有人租,就只能抛荒。当然,现在我也不会买,如果我能在北京落户,卖了也无妨——但是不能。土地制度和户籍制度的影响何其深远。


在现代社会,很多问题的解决,归根到底是靠“流动”二字:物的流动,人的流动,从高山到平坝是一种流动,从凉山到凉山之外是更大范围的流动。而问题的根源,则往往是“限制”:只不过当初我们被限制在平原丘陵,彝族人被限制在高山上;后来我们走出去,随身多少带了点东西,而彝族人几乎一无所有。


【火车上的彝族人】


在去甘洛的火车上,彝族人一般蹲在车厢连接处。在95年,他们出去一般就干三件事:乞讨、偷窃、贩毒。


为什么?因为他们只会干这三件事。


我记得当时我在成都,去应聘餐馆服务员都不要我,嫌我黑,显老。我当时19岁,高中毕业,从小说汉语,尚且没人要,谁会要他们?


至于做坏事,还记得前面我说的文大每晚贪污20元给我吗?我这辈子没有见过比文大更正派善良的人(见我以前写的《三个好人》),一样如此。


后来我们去东莞打工,历经艰辛。有一次,文大他们身上只剩几块钱,走路到处找工作,渴得受不了,想起早上路过的车站有水龙头,专门徒步几公里回去喝水。后来跟文大聊天,他说:他之所以没有去抢人,是因为有力气的时候不愿意去抢,等到饿得没力气,想抢也抢不动了。


1993年的数据:凉山少数民族贫困人口134万人,占少数民族总人口的78.8%;全州17个县市就有12个贫困县,占了全州县市总数的70.58%;12个贫困县农村儿童入学率只有64.8%,农村劳动力文盲半文盲比例高达70%。在劳动力市场上,我们的素质,比火车上那些彝族人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


在不违法的赚钱方法里面,乞讨是最低端的一种;在违法的赚钱方法里面,偷窃是最温和的一种;而贩毒,差不多算是彝族人来钱最快的一种赚钱方法,但他们自己也死在毒品上面(吸毒得艾滋病,或是贩毒被判死刑)。


有人可能会说:不能老实呆在家里吗?不能。我至今记得我当初是多么想去外面的世界看一看(后来我从川工逃学,父母终于明白管不住我了,放我去了广东)。怎么可能锁住一个年轻人狂热的心?



在刘邵华女士的《我的凉山兄弟》一书中,有这么一段:


我问日者:“你那时候为什么要跑出去?”


他回说:“不知道。”


我不死心,又问:“是想去打工吗?”


他结结巴巴地说:“不是,我也不知道。就是想一个很大的城市去耍。”


我又问:“那你看到了很大城市吗?”


日者开始有点不好意思,说:“什么都没有。到了峨嵋下车,晚上九点多到的,但什么都没有。见到四个甘洛来的彝族,问我们是干什么的,问是不是小偷。我们很怕,就赶快跑啊,看到火车来了要回渡口,我们就上车。连一个晚上都没有待(笑)。”


后面还有这么一段:


有一天我问他(日者)有多少年轻人在外流期间过世,他回答说1980年代一同外出的朋友大约死了三分之二,然后就开始一个接一个念着那些友人的名字。我听着日者如同仪式般的念诵,觉得有点诡异悲伤。


另一个年轻男子掐指计算他们在昭觉一代的吉克家支(家族),1995到2005年中,“在外头死了九十九个年轻人,都是最聪明的、长得最好看的,但都不识字。有打针(吸毒)死的、被打死的,也有失踪七八年不知下落的。”


看到这里,黯然神伤,我不知道如果我的朋友遭遇这种厄运,我会多么伤心。我不过是运气好,投胎比他们投得好而已,我怎么能够居高临下地去指责他们?


当他们不能靠正当手段谋生的时候,做坏事即便不能原谅,但也并非完全不能理解。有网友打了这样一个比方:假设有一个房间,门(就业)很难打开,窗户(偷盗、贩毒)却敞开着,很多人就会选择跳窗出去。而要解决这个问题,除了“关窗”,更要“开门”。


按有些人说法,国家每年在凉山投入巨资扶贫,实际上,跟外面比,凉山的基本公共服务差远了:很多村子没有学校,大部分村寨不通路不通水,直到今年,仍然有村寨不通电(虽然全国第二大水电站溪洛渡水电站就在凉山雷波县)。


即便如此,现在已经不一样了。偷窃贩毒的彝族青年比以前少多了,更多的年轻人是去工地打工(现在的劳动力市场跟以前也大不一样了,从事体力劳动很容易找到工作),或是做小生意。


正如刘邵华在《我的凉山兄弟》后记里写的,2011年她回到成都火车南站,发现“变化大了”。2005年,她看到的是彝族青年在路边打针(吸毒),双腿都打烂了,一拐一拐地乞讨,清洁工视若无睹地把针头扫进簸箕;2009年,聚集着不少衣衫褴褛的彝族男子,有的偷,有的打零工,有的贩毒。而到了2011年,火车站已经很难见到彝族人了,她被熟人带到成都西南区的一家三流酒楼,包厢里面坐满了十多名彝族年轻人,他们正在等着老乡的介绍,进工厂,进工地——在成都,有的是工作机会。这些年轻人与他们的前辈不同,他们初中毕业,会说一些汉语。


以前,他们不买票,蹲在火车车厢连接处;现在,卧铺车厢也能看到外出打工的彝族人了。


有些人可能觉得这不算什么,但和二十年前比,这是多么巨大的进步。他们需要的,不过是机会,和把握机会的能力。


我不认识一个彝族人,但我认识我自己,还有我的朋友们,我认为在这一点上,我和那些火车上的彝族人毫无区别。我也不了解凉山,说得不一定对,但我本来就不求认同,倘若能增进点理解,便算没白写。


写完这篇,也算是给我自己有个交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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