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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天老讲这些话,你累不累啊?”

海边的西塞罗 海边的西塞罗 2024-02-27

昨天写了《万人支持起诉?请在这场“人渣大合唱”中保护莫言》一文,发出去没多久,发现我很喜欢的一位作家前辈押沙龙也写了一篇《关于莫言的争论,让我有种巨大的荒谬感》。

在那篇文章中,押司说,为莫言辩护,呼吁保护莫言没错,可是他有一种巨大的荒谬感——都2024年了,还要单独写文章阐述这些基本的道理,不该觉得很荒谬么?

不知道怎么的,这话确实说到我心坎里去了。

常读我文章的朋友应该记得,我写文章一般都是3000字起步,兴致上来了,写个万把子也正常。可是昨天那篇稿子,写到2000字的时候我就收尾了。

为什么呢?

因为我确实感觉到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和随之而来疲劳感——一群人不可以通过投靠,通过捕风捉影构陷的方式去陷害另一个人、侵害他的合法权益,这在我看来是多么基础的常识啊。苏格拉底都死了两千多年了,反思公投处死他有多么非正义的书汗牛充栋,还用我在这里吭哧吭哧再费笔墨讲一遍么?我自己都觉得这工作做的没有意义。

常识其实也是分种类。

有些高端常识,比如我在《《三体》“黑暗森林”,一种原始而低幼的社会学狂想》中解释的“黑暗森林理论为什么是错的”,它虽然也是社会学常识,但考虑到社会学在我国算个“把孩子打晕也别让他学”的学科,普及一下我觉得还挺有价值的。

但有些常识,如“为什么不该万人起诉莫言”这种,这已经不是某个学科的常识了,这是一个但凡生活在现代法治社会的正常人应该具有的基本常识。

可为什么那么多人不懂呢?居然!

这种荒谬感好比……你让一个物理系大学生给你讲相对论是可以的。但你非要让他从1+1=2开始推导,推导到地球围着太阳转时,还有傻逼跳出来嚷“你这是亵渎神明!异端!绝罚!烧了!烧了!”

然后吵嚷着再让他上一遍火刑柱。

你觉得,他会作何感想能?

一定是感到荒谬,继而疲劳。

就如昨天的我一般,那文只写了一半,我就遭不住了,匆匆结尾,去读叶芝的诗补补心力去了。

最近这样的事儿总是太多,我想缓缓。

所以押司得出一个结论,说我们像“爱丽丝漫游仙境”的红皇后悖论一样,社会的常识要“不停的向前奔跑,才能停留在原地。

但结论是不是就该如此悲观呢?

我还是有点不同意意见。


一年或者更久以前,有段时间写文也写的挺抑郁,于是我闲着没事就会去趟博物馆,在历史展厅对着北京猿人那块头盖骨发呆。

那个时候我总会想,人类毕竟还是进步的——我指的不是技术进步、科学进步之类的,而是正如《人性中的善良天使》所言,我们的人性,虽然缓慢,但却总在坚定地前进。

比如说眼前的这块头盖骨,你有没有怀疑过这样一件事?为什么古猿人化石当中,头盖骨的遗存量特别惊人?这些猿人身上的其他部件,什么大腿骨,肋骨之类的都哪儿去了?

回答是,都被其他猿人给吃掉了。

是的,考古学者目前猜测,在人类进入文明社会以前,曾经至少搞过几十万年的“舌尖上原始人”活动,那个时候的古人类从来不觉得字面上的吃人是什么骇人听闻的事情,抓到其他部落的俘虏也不讲什么日内瓦公约,一般直接杀掉,把能吃的零件都卸下来吃掉,只留头盖骨这样消化不了的部分随手丢弃。

再后来,到了几千年前的新石器时代,人类终于发现吃人是不对的了,对同伴仁慈了一点,今天看来去依然非常残忍。比如考古人员在陕西零口村挖掘出了一具7300年前的女性遗骨,让人头皮发麻的是,这个被称为“零口姑娘”的遗骨身上扎满了18件骨器,证明这人死前遭受了让人难以想象的酷刑虐待。更加骇人听闻的是,有证据标明这个姑娘是被部落公开处死的,而且死时只有16岁。

我在想,今天,除了少数宗教里的极少数原教旨主义者,你在当今的全世界随机挑任何一个人穿越到那个场景下,他都会觉得这个场景简直惨绝人寰,但这件事在那个不被历史所记载的史前,就那样发生了。

再然后人类进入了轴心时代,人类又文明了很多,我们有了“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我们有了“摩西十诫”,我们有了“彼此相爱”,无论东西方,圣贤们的训教被写进了经典,成为了这个世界的常识。

然而我们依然有些今天看来很非常识的时候,比如昨天那篇稿子所讲的公投处死苏格拉底——古希腊文明,在那个时代,即便在一众古文明当中也依然算是政治文明建设的高地,毕竟他们发明了古典公民民主的概念,可是我们依然看到,他们所行使的那种民主,在今天的常识看来,就是赤裸裸的暴民政治,是非常识甚至野蛮的。

再然后,人类进入了近代,常识的水准进一步水涨船高。

“兀兴腾,泰西之异人也。起事勇于胜、广,割据雄于曹、刘;既已提三尺剑、开疆万里,乃不僭位号,不传子孙,而创为推举之法,几于天下为公,夫三代之遗意……”

清末开眼看世界的徐继畬在《瀛寰志略》里这样评价华盛顿,把华盛顿说的跟上古圣人一样,可是你看华盛顿当总统时代的美国报纸,对这位在位总统的批评甚至辱骂不绝于书,丝毫没有“美利坚出了个大圣人”之类的自觉,原因为何呢?

无他,只是启蒙时代以后,人文常识的标准被大幅革新,已经不复往昔了。

再然后,就是鲁迅的《狂人日记》了。

虽然鲁迅先生骂那些儒家经典里“字里行间写着吃人”,但是实事求是的说,我们的传统观念并没有真的不堪到像原始人一样真去吃人的地步。

先生只是恨铁不成钢,觉得我们当时的人文常识与水涨船高的世界标准而言远远落后、比科技常识被世界甩的更远而已。

所以,即便以人文常识而论,“红皇后假说”也未必是成立的,我们未必是不停的向前奔跑,却只停留在原地。人文常识也是在进步、发展的。

只不过它未必有近代科技革命之后的科技常识那般发展那么迅速,百年余前飞行还只是个梦想,百余年后登月都是旧闻了。

即便在最保守的社会当中,人文的常识依然是在进步、演进的,只是常识需要说服的受众在下沉。

押司说几十年前王小波说的那些东西让他感觉平平无奇、无非常识,但这种“常识感”当年只是在极少数读的进去书的知识分子中建立的。

《黄金时代》在王小波死后三年一共卖了20万册,当时却已称“大卖”,就看这个数字,你就可以想象当时他能真正影响的人到底有多少,那会儿全社会真正大卖的,难道不是余秋雨老师的书?

所以我总觉得,所谓“王小波时代”,也许只是知识分子小圈子里一种带着回忆滤镜的追念而已。

我们不要总把过去想的太美好,没那回事儿。

因此,我们也不要惊讶于“今天再有人写《花拉子模信使问题》、《思维的乐趣》《积极的结论》这样的文章,很可能引发争论,很多人就会不认可,甚至会骂。”因为谩骂的那些人,出了少数丧良心的投机者,大多数正是王小波所说的“沉默的大多数”,在先生活着的那个年代,他们不仅沉默、而且被隔绝在当年那个舆论场之外。

如今他们来了,站到了我们的面前。今天在微博上投票起诉莫言,明天去某音上点赞“西方伪史论”,狂信近代西方科技革命都抄袭自永乐大典,他们的声音是如此的喧嚣,鼓噪这种声音的投机者们是如此的网红。这帮人即便放在当年,有几个会真的读过王小波的书?王小波的书,怎能下沉到他们所处的那个层次?

面对这些“沉默的大多数”,我们这些还记得一点常识的人们,能怎么办呢?

唯有言说,唯有重复。

表面上看去,我们只是在重复那些被重复了无数遍的常识。可是这份工作并不是没有意义的,因为我们是在将常识普及向那些从未接触过它们的群体。

当然,这项工作将比王小波时代更加艰辛、甚至危险,一个社会中,越向基层去,人们的执念就越固执的,常识普及者越容易遭遇攻击。

可是这项工作仍有意义,因为只有当这些群体也接受了常识,社会作为一个整体才会进步,人文常识的演进,才能如宏观历史看去的那般“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

所以虽然疲劳,虽然偶感乏味,我却依然坚信我们的“重复”有意义——哪怕有些时候,非理性的喧嚣一时盖过了我们这些说了又说的“常识唠叨”,让我无可言说了。我也会在心中默念丘吉尔在“至暗时刻”中的那句名言:“我没有别的什么可以奉献,唯有热血、汗水、眼泪与辛劳。

是的,唯有重复、唯有言说、唯有辛劳、唯有浴血!

诚然,我们所言者无非常识,我们的工作只是在重复,但我从不认为我们在原地踏步,我们的工作,自有对得起我们人生的意义。

押司是我大学时就追更的作者,那会儿他们这些作者写作的平台还是天涯,他们的肝稿频率与我此刻相仿佛。

后来经历了公众号的风口期,如今又到了平台期,他们这代作者的更文频率明显慢了许多。如六神、如押司,我们这些追更者如今都习惯了他们的月更了。

由他们这一代再往前数,则是我之前曾在文章中提到的马少华老师、和我毕业后教会我时评写作的张金岭老师等那一代报人,他们时评写作的高产期更是早已过去——甚至整个报纸的时评时代都已经过去了。

由他们这一代人再往前,才是王小波那一代知识分子,他们积极言说的“黄金时代”则更为古早。

其实你盘点一下,这一代又一代人写的东西,所强调的精神,其实都“无非常识”。

同样的话,前一代人写累了、写倦了、写失望了、或者年岁渐长,不再愿意忍受太多无知傻叉们的攻击与构陷了,不愿意冲锋在前了……

但这没有关系,自有后一批人会顶上。

而我们作为顶上的那一批人,无法去选择所面临的弹雨是猛烈还是稀疏。就像一个应征入伍、保家卫国的战士没办法选择他献身的疆场,到底是马里乌波尔、巴赫穆特,还是阿夫杰耶夫卡。

我们也终不屑于像某些过于聪明的某些老师们一样,总能机敏的改换自己柔嫩的身段,见微知著的不断改变自己的观点与口风……

我们所能选择的,唯有重复常识,让已经知道他们的人不要忘记它,让更多不知道的人知道它。

而我从不怀疑,终有一天,我也会说累了,无力或者不能天天肝稿了,对那块社会常识的巨石,我终究也推不动了。

但这也没关系,无论到时候社会舆论是否会因为我的言说变得理性、温和一些,我都不会对这项工作失望、怀疑它的意义。

只担心一件事,就是是否会有另一支更年轻、更有力、更睿智、更洞见的手,去接我的笔,去替我的工作?

若有,我就无憾。

若有,所有常识的言说者,都可无憾。

三月残花落更开,

小檐日日燕飞来。

子规夜半犹啼血,

不信东风唤不回(huai)

想起了这首我所喜欢的宋诗。

我是一个相信花落了还会开、相信东风去了还会回的人,就像我相信人类的良知与常识总是在进步的。

所以

我愿做看似徒劳而重复的“夜半啼血”,

因我坚信,人性的春光永在。

全文完

本文4000字,随笔一篇感谢读完,喜欢请三连,多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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