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侠非侠:不打不相识,不锤不人生​

空间作者 二湘的六维空间 2020-09-06


题图摄影:吉它木影

王小波说:“生活就是个缓慢受锤的过程,人一天天老下去,奢望也一天天消失,最后变得像挨了锤的牛一样”。


一个清寒学子的北大成长史(7)
不打不相识,不锤不人生

文/侠非侠


能上北大的人,多多少少都会有点傲气。一则是当学霸当惯了,已经习惯了被众星拱月。二则是上北大可是万里挑一,从拿到录取通知书那一刻起,就被各种恭维赞美包围,难免有些飘飘然。即使我这样一个原本有些自卑的粗人,刚上北大时,也一样。因此,同学间融入磨合,并不是那么容易。尤其是我,是个从无城市生活经验的农村人,做人做事,总是带有农民的简单,单纯,直白,倔强。是个典型的糙哥,这让我比其他同学融入更加困难一些。


记得入住32楼后,我们宿舍几个人慢慢熟悉了,于是晚上躺在床上你一句我一句闲聊,这就是在集体宿舍中普遍存在的卧谈。刚开始,大家当然主要是聊自己的家乡,民情民俗,免不了有时开开玩笑,互相诋毁一阵。而在我们宿舍,刚好是两个湖北人,两个四川人,一个山东人,一个辽宁人。南方人占多数。我们四个南方人,生活习俗乃至语言习惯大致相近,如果互相攻击,两个北方佬肯定吃亏。终于有一天,我们的卧谈差点闹出了一场斗殴。


记得那次又是谈到了南方、北方,大家开始时是嘻嘻哈哈骂着玩。当时讲到东北,我无头无脑地说了一句:东北算个啥,当年被日本人占领了那么多年,也不知留下了多少杂种。我本以为是开个玩笑,没想到,对面上铺的老刘听后,大吼一声,骂骂咧咧地从上铺跳了下来,冲到我的床前来揍我。我当时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给搞懵了,躺在床上连动都没动,就挨了老刘一老拳。


我看老刘真的动手了,也火了,跳起来就骂他,开个玩笑,值得这么当真么,抡起胳膊就要跟他干。我这山里娃其他特长没有,一身蛮力是有的,真打起来,斯斯文文的老刘,绝对不是对手。这时,老周和老董一下子冲过来,把老刘和我给拉住了,并劝大家冷静点,君子动口不动手。经过他们好久的劝说,架是劝下来了,不过卧谈也从此转了向,大家不再彼此嘲弄,攻击对方的家乡了。


经过这次冲突,我第一次体会到了很深很深的南北差异。以前只是听说北方人直爽、性子急、爱动手。这下算真切领教了。尤其是老刘,戴着个高度近视眼镜,一副标准的书生样子,性子却是难以想象的火爆,说翻脸就翻脸,说动手就动手,大大超乎我的意料。而老门也是,有时聊着聊着,就把他给惹火了,粗口就出来,也是喊打喊杀的。我们宿舍中的武斗事件,主要是在他们两人间和他们跟我们几个南方人间。在我们四个南方人之间,别说是闹到动手,甚至连脸都没红过,口角都无。一起住了四年,我们彼此间总是客客气气。


我们宿舍的南北战争和北北战争,还发生过几次。有一次是老周和老门,为了打牌规则发生争议。另外一次是因为对五四运动的评价,老门跟我发生争议。还有一次为了挑选西瓜,我和老刘产生歧义,都是险些动手。


最严重的一次,是两个北人之间。


有天早上,我们还都躺在床上,就听到呯呯的声音,原来是老门把老刘放在他箱子上的书全给拂到地下去了,老刘就问他,干吗不让他把书放在上面。老门说就是不行。老刘很恼火,就说:“没看见你这么自私的人”。老门反唇相讥说他把他的书当成宝贝似的,简直有病。两人越争越厉害,冷不防老门冒了一句:“去你妈的”。老刘就火了,跳下床两人打起来了。老门一拳打在老刘眼镜上。老刘就瘫在地上护着眼睛,一会儿就大叫,他看不见了。我们看见他眼睛流血了。赶忙把他扶到校医院。后来,转到北医三院。


我们当时最担心的是,万一老刘的眼睛真瞎了,那不仅他的学业会受影响,老门也肯定会受处分,甚至会被开除。我们真是给担心坏了。好在医生检查后,说只是被镜片划伤,眼睛没有大碍,我们才放下心来。并力劝老门向他道歉。这事只在我们宿舍内私了,别让学校知道,影响学业。


老刘出院后,做了一件令我大感意外的举动。回到宿舍,他让其他同学出寝室后,握着我的手,搂着老门,流着眼泪说:“我这人最大的兴趣就在书,我看到我的书被损坏我心里很难过,请你们理解我的心。”当时老门也很感动,激动地向老刘道歉。这时,老刘把我们同宿舍几个人的手拉在一起,说以后大家不要再发生争吵了,要像兄弟一样,希望大家记住这一天。他拿出家里带来的罐头食品分给我们,一定要我们吃,并拿出一本书,写上送给同学老门,以作为纪念,有点像日本当年发出“永不再战”的誓言一样。


那一天的突然变故,让我对人性的复杂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北方人性子刚烈如火,却又好像很容易和解。就如老刘,有着暴烈的一面,又有极天真的一面,有时像个孩子,我们有时故意骗他,他一定会上当。但他的暴烈又是不会记仇的,如疾风骤雨,来的快去的也快。而老门,也基本如此,性子火爆,一点就燃,但并不入心。这让我在跟他们交往时,反而变得简单,只要别触及他们的敏感点,其他的都可以。玩起来很痛快。

我们宿舍五条汉子,从左至右,我,老黄,老刘,老周,老门,老董没在,后面露一小脸的汉语班的范伟


果真是应了“不打不相识”那句话,自从那次流血事故后,我们宿舍6个人和好了许多,此后基本再没出现动手的事。我们宿舍几个人就这样在争吵打斗中愈来愈亲密,愈来愈团结。关系一天好过一天。同处一屋下,真个是同气连枝了,到了后来,已成为同楼道几个宿舍中最为团结的。说起310,可是霸道十足,没人敢惹。大有“军民团结如一人,试看天下谁能敌”的味道。


记得当时,我们310室和隔壁我们班312室有点不对付。我们宿舍除了老刘是来自稍大点的城市外,我和老董是农村来的,老门、老黄、老周都是来自县城。而312室则最低也是来自地级市,其他的都是来自上海,重庆,西安,郑州等大城市。从穿戴到谈吐到作派,跟我们大不同。


记得我们刚熟悉不久,我们宿舍几个人去到312室玩,当我大大咧咧地一屁股坐在了一位上海同学的床上(下铺)时,他的脸立马黑了,大声叫道:“你怎么能随便坐我的床?”搞得我十分尴尬和恼火。因为当时一个宿舍只有两张凳子,来了人根本不够坐,都是坐在下铺床上的,大家都习以为常。我自己也是睡下铺,床单都被人坐黑了坐破了,都不曾叫一声。没想到他竟这样,当时,我也很生气,立马跟他吵了起来,骂他有病。


不过,事后我了解到,他并非针对我,而是对所有的人,包括同宿舍的人都是这样。听说,他有洁癖,为了防止别人坐他的床,他甚至暗地里在床上撒针,扎人屁股。这让我非常不理解,看不惯。


另外,在我们宿舍,大家都是大大咧咧惯了,东西混用,不大分彼此。而到了312室,则规矩很多,这也不能碰,那也不能动,大家的东西都藏得紧紧的,每个床位都变成了堡垒,神圣不可侵犯。很多讲究,这也让我们很是看不惯。

在当时那个年代,虽然社会转型也已经开始一段时间了,但阶级意识还很浓烈,我们自然而然地把这种情况,跟阶级对立联系起来了。


于是,我们自诩是流氓无产阶级,是社会的中坚力量,是领导阶级。把他们归类为城市小资产阶级,小市民,是需要改造教育的对象。因此,从理论上到行动上,都让我们把跟他们的争斗和对垒,变成了堂堂正正的事,正义的事。我们平常很少去他们宿舍,如果去了,要么是去骂人的,要么是故意去挑战他们的规矩的。


因为我们宿舍几位主要是从小地方来的,长得比较粗壮。尤其是我,五大三粗,脸黑臂圆,颇有些蛮力。比起那些细皮嫩肉,斯斯文文大城市同学,在体力上,占有绝对优势。如果真正动起手来,他们几个人都不是我一个人的对手。他们当然也很聪明,知道跟我们硬来,肯定吃亏,所以,往往是以机巧玩笑轻松化解,或者是忍气吞声,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能躲则躲。因此,我们在跟312室的对垒中,得胜回朝的几率大增,让我们常常获得阿Q式的满足,十分开心。


相对312室,同班的311室,对立就没有那么强烈。311室,是两名北京人,两名浙江人,两名安徽人。北京同学因为离家近,几乎每个周末都回家,打照面的时间相对少些。而且这两名北京同学脾气比较好,为人亲切、随和,我们不可能有什么对立。而另外几名外乡人,则喜欢独来独往,大家来往也比较少,当然对垒也少了机会。


现在想来觉得好笑,可在当年,越穷越革命,越穷越正确的思想并未完全远去,城里人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也还没有完全结束。穷人教育富人,农民教育市民,穷学生教育富学生,普遍也正常。


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虽然当年同学间,城乡间,地区间,贫富差距相当大,也相当明显,但是,学生之间心理差距并不太大。所有的大学生都可以找到各自骄傲的资本和理由,各自骄傲,自负,所以,原本极可能出现的心理问题,在我们那个时代,反倒并不大常见。大学生的心理问题,更多的不是出于物质状况,而是感情和学业上。


当然,我为人尽管有些鲁莽,粗暴,但在本性上还是善良,朴实的。事实上,312室的那群“小市民”同学,反倒是关系最好的,即使是当年我最看不惯的那位上海同学,在若干年后,还成为了较为要好的朋友。


人与人之间的影响往往是相互的,潜移默化的。我虽然总是从言辞上打击、挖苦城市同学,但在言行上还是受到他们很大的影响。记得当时第一次从一位上海同学那儿看到牙签时,我吃惊不小,在此之前,我是根本没想到,剔个牙屑还有专门的用品,还用专业生产并去买。其他的如用洗头液洗头,用洗衣粉洗衣服也都是在大学时才开始的。

我们宿舍状况。我在看着报纸,另外一条汉子躺在我的床上。我们宿舍都是很随意的。


就这样,我在“教育”着“小市民”的同时,也接受着“小市民”的教育,开始了解,并接受城市生活。而北京城也在用其残酷的一面教训着我,让我知道穷硬,并不总是能得胜回朝。


大概是大一上学期,学校印刷厂新开了个茶座。一天晚上,我听说有活动,就去参加了。进去时正好看见汉语班一位认识的日本留学生,坐在一张桌子上跟人闲聊,于是我也坐了过去。没多久,就有人用胳膊肘撞我,问:“这桌上有你认识的人吗?”


我一听那人口气很不友好,就有些气,用眼睛瞪了他一眼说:“你管我有没有认识的人干吗?”那人一听,就呼噜了几个人过来,其中一人用手搭着我的肩说:“哥们,我在北大这么些年,没见过你这么横的,你是哪系哪班的?”我脖子一梗说:“中文古八四的,怎么啦?”那人就拉我说:“要不我们出去溜溜?”我这才想到,他是要跟我打架。我就问:“你是谁呀,我干吗跟你溜!”他说:“我家就住海淀,来北大多了,还没人敢问我是谁!”


于是强拉着我往门外走,我就说:“走就走,谁怕谁。”但我发觉,他们一帮人,好像不是北大学生,是社会混混。我走到外面后,就对他们说:“我跟你们往日无冤,今日无仇,干吗就要打架?”就径直走了,他们见我似乎也不是那么好惹的,也没强硬要动手,就让我走了。


尽管这次架没打成,却给了我一个教训,让我明白了城市里比农村复杂得多,什么样的人都有,不能由着性子,否则,会吃大亏。那时,北京的社会治安不是很好,而北大的管理是很松的,谁都可以随便进出。稍不注意,都可能惹上麻烦。后来,北大发生了柴庆丰事件,就是因为北大学生柴庆丰在中关园被校外混混殴打致死,久久无法破案,引发北大学生的不满,而闹出了很大一场风波。


当年这事闹得很大,给我留下了极为深刻印象。我也在暗自告诫自己,得收着性子和脾气,别把自己给兜进去了!


真真是不打不相识,不锤不人生啊!王小波说:“生活就是个缓慢受锤的过程,人一天天老下去,奢望也一天天消失,最后变得像挨了锤的牛一样”。待我到了真正老起来的时候,不得不承认小波人生看得透啊。

~未完待续,每周五晚9.00刊发连载~

作者简介:

侠非侠:六零后,现居广州,媒体人。1984--1988就读于北京大学中文系古典文献专业。爱读书,爱思考。奉行真知真见真实真人“四真”主义,虽常遭头破血流犹未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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