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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的粉】第一章 两条命案

二湘 二湘的六维空间 2020-02-14

《白的粉》


文/二湘


主播:行云   题图摄影:子姜

酒店的天花板是白的,灰白,和棉质的被单不一样的白,那种白带着一层似有似无的黄,像是长日里见不着太阳的人的脸,透着一丝萎钝。


成和田目不转睛盯着天花板发了一小会儿呆,厚重的暗绿色落地窗帘后面没有一丝光。天还很早吧,他想。这一年来总是早醒,到了四点多就再无法入眠。他打开了手机---昨夜欢娱之前他照例是关了手机。


微信的对话框里有好几个王静尝试和他语音通话的字样。然后是几个字,“出事了,赶紧回信。”他看了眼身边那个一丝不挂,起伏有致的身体,心里划过一丝疑惑和不安,似乎这个身体和这条信息有着某种隐秘的关联。他把目光再次转向微信,敲了几个字“什么事 ?”


“家里死人了。你赶紧给我打个电话过来。”那边显然在等着他,马上就回了话。


“死人了?”成和田心里一震,腾地一波巨浪掀起来,这种感觉如此熟悉---这是今年第二起和他有关的死讯了。他赶紧穿了衣服,带上门,马上就给王静打了微信电话过去。


微信电话很快接通。王静的语气带着一丝颤,“天宇的同学在我们家…死了…是吸毒过量…”


和田心里的巨浪软乎乎地翻了过去,他大大地松了口气,但是稍瞬又提了起来,“我们家,死了,吸毒?” 他像牛一样反刍着妻子的这句话,儿子,吸毒,死亡,这几个词怎么就撸成了一串? 儿子和妻子两个人是去年初回的美国,住在南加州的尔湾,他一个人待在北京,之间隔了一个太平洋。


“是的,你别问那么多了,这边警察还在这。还要取证,对供词。现在还不知道那个人家里会不会告我们。总之麻烦事情多了,你赶紧飞过来。”


秘书给他订的是第二天晚上美联航北京直飞洛杉矶的航班,用的是他积累的里程数,他这两年做海鸥,一年也得飞三,四回美国,攒了不少里程数。


晚上九点的飞机。起飞的时候,和田俯视着夜空下这个浮华璀璨的城市,万家灯火,绵延成海,一片片一簇簇铺成在华北大平原上,犹如一场永不谢幕的人间盛宴。那个瑞士名牌腕表在三里屯Soho的鉴赏酒会这个点该开始了吧,他暗自寻思。今晚他原本是要出席那个酒会的。酒会大厅的施华洛世奇水晶吊灯像瀑布一样从屋顶一倾而下,水晶用的低调而有内涵,每一个桌子上摆着鲜橙,蜡烛和青花的小瓷碗,瓷碗里装了水,水面飘着一两朵栀子花。暗红色的实木桌上摆着法国的红酒,鲜花和各式茶点,整个场景透着一种说不出来的低调的奢华。各种成功人士带着打扮时尚,妆容精致的佳丽出入其中。大家寒暄着,低声谈论着。这样的地方才能碰到或者被朋友介绍认识他潜在的客户,而这些人也是乐于结识他的,他是业界公认的最好的基金经理之一,要入他的基金最低要30万美元。


飞机越飞越高,穿过云层,一路向东,那个灯火辉煌的城市顷刻便湮没在一片黑暗中。他有些恍惚,闭了眼,眼前一张煞白的脸在晃,他慌忙睁开了眼。


年初快过春节那阵,他的团队加班加点做年底盈利分析。每一个客户都要一份具体的基金成绩表。他的主顾都是非富即贵的体面人,挑剔得很。他的成绩表细致入微,一条一条分析,美股表现如何,A股是否值得推荐,港股后劲是否够足。团队做得很辛苦,他何尝不是,连着几个晚上他都只睡三,四个小时。做金融这一行,辛苦是总所周知的,女人当男人用,男人当牲口用。


那天晚上九点的时候,加班的几个人准备撤了。模型分析组的林仲说他再弄几个数据。大家都散了,剩了他一个人。凌晨的时候和田接到一个电话问他是不是这家基金公司的法人代表。和田回说是。“你们公司有一个员工拨了120,送到医院已经不行了。是猝死。”和田赶到金融街附近的协和医院时,林仲躺在白床单上没有一丝声息,脸色煞白,眼睛似乎还在半盯着这个他未曾打算离去的世界,像是在诘问为什么会给他这样的宣判。


从医院出来,夜色已经深沉得如太平洋最深处的马里亚纳海沟,黑苍苍的天像是落幕的幕布,沉重地垂在星空的边际。和田心中也似这冬夜一般沉闷,他去了一家夜总会。他需要一个鲜活的肉体来抑制他对于死亡的恐惧。他给周遭的物事压得死死的,得找个出口。他算是嫖客中有品的,但是那天晚上他粗暴得让他自己都羞愧,他像是揉搓面团一样折腾着那个女人,抓起来,压下去,变着法子蹂躏着她。那个女人双眼冷得像是随时会飞出两把飞刀。他有些惭愧,完事后,他给了她两倍的钱。她数了她该拿的钱,把剩下的钞票扔在他脸上,甩了门走了。


他发了一阵呆,拿出手机,凌晨四点。他翻看着微信上一千多个联系人,他找不到一个可以相诉的人。他把手机扔在一边,向后一倒,人直直地躺在揉成一团泛黄的白床单上,像是躺在深海的一叶孤舟上,空虚,一种不那么尖锐却辽远的空虚有如一张有很多缝隙的网,将他紧紧包裹。


没过多久,林仲的父母把公司告到法庭,说林仲属于因公“过劳死”,要求医药费、丧葬费等各项损失共计两百万人民币。和田被这事弄得焦头烂额。好在公司的摄像头调出来后显示林仲那晚一个人先是在玩手机,之后虽然是坐在电脑前,电脑访问记录却显示他其实是在玩网游。和田心里也清楚这些分析师实在是太疲惫,需要小小的休整。哪个分析师上班的时候没开过小差,他自己当年在华尔街干活的时候不也常看看华人网站文学城吗?但是到了钱骨眼上他又恢复了商人的真正面目。公司靠着这条理由赢了官司,最后只赔了林家20万,和田心里知道亏欠了林仲。他不是没动过心思多赔一点给林家,可是万一下次又碰到这种事呢?那一阵,林仲那张煞白的脸总是在和田眼前晃,过了好几个月才慢慢消逝。现在,在这三万英尺的上空,那张脸又回来了,和田打开飞机窗户的隔板,外面是一层一层的黑,飞机仿佛穿行在一个巨大的虚空里。


飞机是下午到的洛杉矶,和田再次打开隔板,阳光有些刺眼。白天和黑夜在高空里如此迅速地切换,和田惊诧之余添了些许的不真实感。飞机即将降落,机身倾斜着调整方向,云层下洛杉矶的那些摩天大厦便也倾斜了。他不由生出了一种细微的悲戚,这一个又一个钢筋水泥的城市啊,似乎坚不可摧,但是只需一瞬间就会彻底毁灭,就像一个人的命运,刹那之间就被改变。他这么想着,又生出了一丝侥幸,幸好出事的不是天宇。


和田在洛杉矶机场等了许久王静的车子才过来,是一辆奔驰的SUV。


“路上堵得一塌糊涂,洛杉矶现在的交通比北京还糟糕。”王静看上去非常疲惫,眼圈都是黑的,眼角的皱纹比几个月前又深了些许。车子上了405高速,王静开始述说出事那晚的情形,她的叙述中时不时就加上个“你相信吗?”仿佛生怕丈夫质疑她在撒谎,又或者是这件事情实在是太出乎她能想象的范围。


那天晚上天宇和这个白人同学迈克在他们家玩耍,王静在小区一个朋友家聚会。晚上十点多的时候,天宇慌慌张张地给她打了电话,“妈,你快回来,迈克,他好像没有气了…”


她眼睛睁大了,“啊!你说什么?我就回。”十分钟以后,她赶了回来,匆匆上了楼,迈克躺在天宇房间的一个摇椅上,嘴唇发蓝,手里拿着一支吸管,旁边的桌子上放着一个薄玻璃封袋和一个小盘。盘子里是白色的粉末,细滑入微,粉尘一般,白白的,是一种细致纯粹的白。


“我刚才上了个厕所,出来他就成这样了。”天宇的脸色惨白,手还在发抖。


王静也在抖,她颤抖着把手伸到迈克的鼻子下,气息全无,她觉到了一阵阵眩晕,恐惧在她的身体里迅速生长膨胀,她不记得自己这一辈子什么时候这么恐惧过了。她觉得脑子和手没有办法协调行动。过了几分钟,她终于不那么抖了,她拨了911。


救护车尖利的响声把黑夜平静的面纱一把扯掉。十分钟后,王静家的门口就聚集了一辆消防车,一辆警车和一辆救护车。车顶红黄相间的灯不停地摇晃,黑夜里沉淀的不安和污浊一点点升起,这个宁静的高级住宅小区像是川剧里的变脸,转眼就换了副模样。


两个穿蓝色护理服的急救人员马上到了二楼,她们训练有素地拿出了一管纳洛酮塞到迈克的鼻孔,他没有反应,她们马上开始进行人工呼吸,但是,显然也是没有一点用处。十分钟之后,她们摇了摇头,“对不起,我们尽力了。” 一个大个子墨西哥裔警察上了楼,询问迈克家人的电话。


“不知道。”天宇的脸色还是惨白,他摇了摇头。


急救护理人员把迈克—-那具尸体抬到担架上,开了车走了。警察开始拍照,询问天宇情况。迈克什么时候晕过去的,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多长时间以后报的警?”大个子问天宇。


“我不记得了,我上厕所出来看到他那样,马上就喊我妈妈,然后,我们很快就打了911。”天宇总算不那么抖了。


大个子眼睛看了一眼天宇,又低下头记录。


“谁的海洛因?”他再度抬起了头。


“是迈克带来的。”


“噢?”大个子右边的眉毛挑了一下,“确定?”


“是的,他的包在这。”天宇把迈克的书包递给大个子。


“他带书包来你家做什么?”大个子又看着天宇。


“我们原来说好做一个电影项目的,但是他说我们要先体验一下生活,再开始拍摄。”天宇声音平静了很多。


大个子看着他,点点头。


车子开过了小西贡,王静总算把这事说全乎了。车外的交通也顺畅了一点,像是配合着让两个人透口气。


“你说,这么奇葩的事情怎么可能发生在我们家!”王静想起了儿子最喜欢说的一个词,奇葩。是的,这么奇葩又糟心的事情。


“唉,今年好像真是流年不利。”和田眼前闪过林仲的脸,他按了按太阳穴。


“还好是那个孩子自己带来的毒品。不然他们家还不得告我们告得妥妥的。”王静说。


“他们家干嘛的?”


“据说他爸爸是加州大学尔湾分校医学院的,好像还是个院长。”


“噢。那就有些麻烦了。”和田皱了下眉头,他在美国住过很多年,知道这些美国人有多么爱告状,他那时刚到美国一个月,就被那个犹太房东告到了法庭,说他们提早搬出去,也没通知他,违背合约,要求赔偿一个月的租金。然后他又想起了林仲的官司,心里又添了几分堵。


(未完待续,下周同一时间推送)


原载《芙蓉》2017年第六期, 《小说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小说月报大字版》2017年第12期,《中篇小说选刊》2018年第一期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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