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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北京十五年,你还信神婆婆吗

2016-03-07 子禾 人间theLivings


网络图

 

很多人向“神婆婆”求助,她们通常会先说说求助者的境况,然后预测其将面临的不利,再支几个破解之道,比如让当事人佩戴平安符、伐掉院子里的某棵树、在院子里的某个方位砌堵墙、杀掉某只老公鸡,等等。




大哥是我二伯的大儿子,在我们六个堂兄弟中排行老大,大我5岁,堂兄弟都叫他大哥。15岁辍学去西安学裁缝;17岁回市里开裁缝铺,不顺;19岁回乡开裁缝铺,不顺;20岁来北京。

大哥今年35岁,在北京一晃15年。他是小裁缝,小是普通人的常态。对生活诚惶诚恐,对许多人点头哈腰,对工作积极上进。

“当时怎么想着来北京?”

“当时去西安转车,本来想去广州,但是没买到广州的火车票,北京有票,就来北京了。”

尽管我也是个误打误撞者,但北京之于大哥,真是一条太过偶然的路。


1


2004年秋天,我拿着大学录取通知书来北京,第一次出县城之外的远门,还带着一个小老乡——他来北京投奔打工的哥哥。出门前,热心的乡亲们千叮咛万嘱咐,不要在火车上睡觉,不要和陌生人说话,看好自己的行李——尽管现在看来,大约也没什么称得上行李。

大哥接我去了他上班的制衣厂。走了不少小巷子,终于进了一个亮满灯的大院——制衣厂的厂房。里面有好多台机器,都是年轻人操作着,各种机器的声音汇合成弥天漫地的轰隆声,使人听力混沌,要说话,必须提高嗓门喊出来。大哥一进去就在不同的机器前面指指点点。看来是个小领导——要是在过去,干二十来年的裁缝怎么着也做师傅了。

晚上,我们住在一间小平房,里面靠墙一张床,对面有个小柜子,上面放着一台电视机。一张床上睡三人,我靠里面,大哥中间,王红——大哥的女朋友——靠边上,舅舅打地铺。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很高,阳光透过窗户,落在地砖上,切出光亮的一块,上方漂浮着密集的尘埃。虽然阳光让初秋的空气变得清新而温暖,也使小屋子显得明亮了许多,这间不足十平米的小平房也更加清晰地呈现在眼前:粉白的墙壁微黑,所有家具都极旧,屋子狭小,门外乱放着各种杂物。

两天后是我去大学报到的日子,大哥亲自送我去,本来想着坐车,三走两走错过了几辆,又觉得应该快到了,最终竟然从住处走到了北京南站。他风风火火,走在前面,我拉着箱子跟在后面。一路上,大哥 42 36125 42 15265 0 0 4113 0 0:00:08 0:00:03 0:00:05 4113:“挣钱不容易,花钱一定要手细,哪怕是一块钱。”这实际上也是我们一路走过去,没有坐车的重要原因之一。但分别时,他给我一百元钱,一是对我考上大学的祝贺,二是对初来乍到的我的关照。

大哥一直是我们堂兄弟几个中赚钱最多、攒钱也最多的。他结婚两次,去年在老家买了楼。有人觉得他抠门,他离婚后再谈一个对象时,因不愿迁就对方“乱”花钱,女方最终一走了之。等工作之后,我才越来越明白,对于没有什么门路的人来说,勤劳工作、量入为出是维持生活的唯一办法。

后来知道,大哥当时住在大兴的小红门,走到北京南站,最少有二十多里路。


2


2005年秋天,二伯、大哥的舅舅、二哥(大哥的亲弟弟)正好都在北京,叫我去小红门。大哥有两个打算:一、准备自己开个服装加工厂;二、准备离婚。第一任妻子原本就没感情,又没有随他来北京。

服装厂开始办了,就在那一年年底。和老家的一个人合伙,对方投资,大哥操持。26岁的小伙子,意气风发,找厂房、盘机器、装修、走水电、招工人,折腾了差不多小半年。机器是从一家关了门的制衣厂倒手来的,上面全是灰尘,搬的当天除了卖主和叫来的司机,再就是大哥、大哥的舅舅、我和二哥了。

投资人在老家,派了自己的姐夫来做会计,大哥跑业务,大哥的舅舅在厂里管生产。十几个工人,据说第一个月下来就做了价值四万多的活——这对于一个新建的服装厂来说非常不错了。这大概是大哥最春风得意、也最劳心劳力的一段日子,这样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

由于管理上的问题,第二个月,工厂就散伙了,速度之快令人惊讶。主要原因是大哥和他舅舅的关系恶化,加上会计从中作梗,大老板不给供应流动资金,工人懈怠,很快就做不下去了。这方面的事情,我听说过一些,据说舅舅觉得生意不错,要求涨工资,最后大哥答应年底回家时把自家的摩托车送给舅舅,但这样的承诺似乎并没有起到多少作用。

原因一定是复杂的。最初的时候,二哥在帮他,但是后来也灰溜溜撤走了,据说是因为哥哥太盛气凌人。而大哥则觉得弟弟过于浮夸,不能踏实干事。总之,弟弟和舅舅都闹翻了,别的人也必然是不容易相处的。

开厂的事情就这么匆匆过去了。后来的几年总还不错,大哥还是一贯的勤奋、好强、对别人有着和自己一样的高要求,因此还有过一次小小的不幸。有一年,他在一家服装加工厂做一个小领导,一天晚上在一家小饭馆吃饭时,大哥被一个不久前受罚的下属所纠集的几人“突袭”,好在只是一点皮肉伤。

那个时候,大哥大约三十二、三岁了。我知道时,他在医院里,一味在电话里说没什么大事,不要给家里人说,也不要过来探望。我都遵照了。可是心里突然生出一阵悲凉来:那时候不但他们兄弟关系不和,他和二伯的关系也在恶化,甚至连自己的母亲也不像以前那样支持他了。


3


八年后,大哥和一个带着孩子的女子再婚,我去看他。

一年没见,大哥除了胖些没多少变化,说许多话前还是嘿嘿一笑,言语之间是一贯的耿直和自信。

我问他有没有和他舅舅联系,他只是淡淡地说,年初刚来北京的时候,联系过,后来就没有了。我直说:“你还在怨恨舅舅?”他说:“不怨恨,都过去那么多年的事情了,还怨恨什么。”

我又问,现在还信神吗——所谓神,是老家一带的“神婆婆”,很多相信这个的人每年外出前或运气不好或有什么疑难时,都会去向“神婆婆”求助,她们通常会先说说求助者的境况,然后预测其将面临的不利,再支几个破解之道,比如让当事人佩戴平安符、伐掉院子里的某棵树、在院子里的某个方位砌堵墙、杀掉某只老公鸡,等等。家里的好些人都因此认为大哥是个老迷信,所以当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笑,接着说,还是相信。

两三年前,有一阵子,大哥的工作非常不顺,两个月找了三份工作,都是干了不久,公司就散伙。他觉得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所以过年时找了附近最有名的一位男“神”,据他自己说,人家把他所遭遇的事情都说出来了,神乎其神。等他给了钱,男“神”说,问题出在你家院子里的一棵椿树上,回去挑个带五的日子把那棵椿树伐了就行。他回家后,因为要来北京,等不及伐树的日子,就郑重其事地把这个任务交给了自己的父亲。

二伯虽然答应了,但是心里对这件事很不以为然,所以过了一段时间干脆给忘了。北京这边,虽是新的一年,大哥的境遇依然不顺,到处碰壁,甚至有一阵子还得了病,突然晕倒。电话打回家的时候,才听说父亲竟然把这么重要的事情完全给忘了,电话里当下一顿大吵,说父亲根本不把自己的事当回事——这两年,大哥确实总是不顺,所以他越发看重“神”的吩咐。后来,再遇着日子,那棵树给伐掉了。他说,确实有作用——工作上的确顺利多了。

伐树的事情自然也不是孤立的。

大哥和二伯的父子关系大约一直不好。我第一次听到大哥的抱怨是在他开办服装厂前后,他说:“人家的父亲会给儿子留下家产,祖祖辈辈,一步一步往上走。可是咱们呢?不但没留下什么可以帮助你的东西,就连现在搭把手都不行,不搭把手吧,把家里照顾好,就这,都办不到,只知道挖花花!”

“挖花花”这种游戏,大约只在西北农村的中老年人中流行,大概的玩法和扑克相似。和扑克不同的是,他的牌面上不再是国王、皇后、小丑,而是宋江、林冲、武松等水浒一百单八将,自有规矩,也可玩钱。在我们老家的村庄里,不管是麻将、扑克还是花花,即便是玩钱,一整夜输得再惨,也不过十几块钱。所以,人们更愿意将之看成一种中老年男人打发时间的游戏,但是在大哥看来,这是二伯不务正业、沉溺于赌博的表现。

大哥说:“花花有什么好玩的?家里的粮囤会自己满起来吗?有这个时间,拾点牛粪还可以烧炕。”其实也难怪他这么想,他是一个既不抽烟、也不喝酒,只知道工作攒钱的人,洁身自好,对别人要求也严苛。后来,大概他和父亲的矛盾爆发过好几次。

前年回家,见着二伯,头发花白了好多,原本就黑的面色,更黑了。在农村,这已经是个老人了。


4


大哥十四五岁去西安,是跟着他当裁缝的亲舅舅去的。在落后的甘肃农村,大哥的舅舅算是外出闯荡社会较早的一批人,而那时,他不过是个半大的小子。我记得很清楚,几乎每隔一两个月,大哥都会写信回来,我去二伯家,有时候会看到。信里多是问家里好,交代他在外边的生活。

后来有一封信,说他厂里的经理喝醉了酒,强奸了厂里的一个小姑娘。大哥在信里表现得很激动,很悲伤,写得也很恐惧,好像一个孩子刚出门就见到了一条恶狗吃人一样。为此,二伯二妈唉声叹气,担心了好久,尤其二伯,念叨了好久:“就我金矿(大哥的小名)可怜,不知道我娃一个人在外面怎么过。”

后来又寄回了一个年轻的设计师给他和他的舅舅画的素描,画里俨然两个城里人:大哥穿着带拉链的翻领毛衣,卷卷的头发,微胖的圆脸;他的舅舅则是帅气的偏分长发,双眼皮,神情欢乐。这洋气的素描画令所有人欣喜甚至羡慕,同时也让看到的人无不思念。所有人也都惊叹这个设计师的手艺:仅能靠一支铅笔就把人画得这么惟妙惟肖,如在眼前。而不久后,大哥又传回悲伤的消息:那个设计师突然暴病身亡了。

大约是2011年,有一天,大哥在电话中说他买了房子。在老家的市里,偏一点,但距离市中心并不远,两层的小楼,带院子,大约20万。随后,大哥还补充道:“市里的机场将来会扩建,这一块地方一定会被征用,那时候肯定会赚一些钱。”我为大哥这么一个突然的行动感到惊奇。

没成想,后来出了变故,房主后悔不卖了,但大哥买房的眼光似乎因此得到证明。

不到半年后,大哥终于在市中心买了一套单元房。事实说明,买房的决定是正确的。买房后不到半年,他就结了婚。在我们老家,新房子是许多人结婚的必备条件之一。尤其对当时已经35岁的大哥来说,能顺利再婚,市中心的这套单元房起到了非常关键的作用。他也曾说:“老在外面飘着终究不是个事,还是要回去的,可是不买房,回去了往哪里住?” 

无论如何,大哥这几年总体是顺利的,买了房,升了职,结了婚。 

这几年来,大哥有一点变化:不再给我们几个堂兄弟们提致富的建议了。以前,堂兄弟在一起,大哥总有这个意愿,这一次对这个说:我投点资,你在家养兔子?下一次又对那个说:我投点资,你在家种药材?再下一次又对一个说:我投点资,你在家养鸡吧?


● ● ●   

后记:

前不久,大哥从北京打来电话,向我咨询关于回家与人合伙办合作社的事情。大哥说,他想找五个可靠的人,共同投资,回家搞个合作社,养猪,同时种点药材。说如果搞得有点名堂,现在有国家政策支持,一年下来光国家资助就会有十几二十万。他的意思是,就他所了解的情况,这是一件板上钉钉稳赚不赔的好事。问我能搞不能搞。

我这才知道,大哥原来并没有变,只是近一两年间,这些心思蛰伏了。我多少有点惊讶于他的乐观,而最让我震动的却是他想着做这些事的原因。“你说,现在年轻在外面打工可以,可是过些年年龄大了,谁还要你?再说了,我们弟兄几个总要有一个不错的吧,要不然不论谁出点问题,其他的人想帮也帮不上忙,只能看着干着急,让别人看笑话。”

大哥一直以来的观念我大约可以理解,但他对未来的焦虑也许并非我能体会的。

编辑侯思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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