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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成年原味售卖者 | 人间

2017-10-09 张琏 人间theLivings

《爱之涡》剧照


学姐恐吓阿月,如果她不去陪酒甚至陪睡,她就把这些东西发给更多人:阿月的老师,同学,直到所有人都知道阿月做过这样的交易。换言之,在这个小地方,阿月算是毁了。



 

高考过去的三天之后,阿月给我打电话来,第一句话就是:“那女的又找上我了。”

我心里一沉。

她的声音里带着颤抖,在夏夜的晚上有些失真:“那女的还是要逼我去卖淫。”

 

1


阿月和我是同届同学,今年还没有成年,高二时,我们分班到了一起,位置也坐得近,很快就成了好朋友。

西南小城的高中生活简单乏味,无尽的月考,吃穿的攀比,隔壁班某某的早恋,和全国大多数的高中学生没什么两样。直到高二下学期,阿月的那组照片传了出来。

我不是第一个收到那些照片的人。

一个周六的下午,一个陌生的QQ号加我,随即直接发来了一个压缩文件包,压缩文件的名字很长,火星文中间还穿插了很多符号,大概是“XX中学高二xx班王月艳照”。

起初,我以为是哪个同学搞的恶作剧。这个王月真的会是阿月吗?犹豫再三,我还是打开了文件包。随后,我就震惊了。

里面的照片真的是她。

我怎么能认不出我在班里最好的朋友呢?里面全是她的自拍,她的头像,甚至她空间里存放的和我的合影。当然,远不止这些。

除了几张露骨聊天截图以外,文件包里面还有几张私密部位的自拍,以及一个头像极尽暴露的微博账号。

截图的大致内容是,一个人给阿月发红包,她便发出一个抚摸私处的视频给那个人看,另一张则是她高价卖自己穿过的内裤的截图。

看了十多张之后,我关掉了文件,拿起手里的电话,开始翻阿月的电话号码。

 

2


阿月是个很普通的女生,个子小,相貌也算不上特别出众。

和其他爱美的女生一样,她也会偷偷画眉毛,或者涂颜色很浅的口红,已经成熟的身体曲线常年笼罩在蓝白配色的运动装校服里,当然,她也会把校服外套的拉链拉开,露出里面的T恤。

作为上下铺和同桌,我们总是一起上厕所,上课传纸条吐槽过于乏味的政治老师,在无聊的物理课上用草稿本下五子棋。

熟悉了之后,她会常常给我讲她自己的事情。

学校的大多数同学都是本地人,县城很小,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产业,有个将垮未垮的国营树脂厂开在城郊,阿月的妈妈就在那里上班。

阿月父母离婚很早,妈妈拿每个月八百块的工资,在消费水平很低的县城勉强算够用,时不时还要克扣爸爸给阿月的抚养金。阿月劝她妈妈辞职去做点小生意,妈妈却死活不肯。

“我爸跟我妈离婚都是因为我妈是个神经病好嘛!”阿月和我说起的时候翻了个白眼,然后便是无尽地抱怨,包括她妈妈如何限制她的自由,如何敏感、小气、神经质。

阿月不喜欢她妈妈,表面上看上去却和她妈妈关系很好,每个周六,她妈妈都来接她放学,两个人手挽着手一起回家。

阿月的父亲是树脂厂的高等职工,常常在中午把我和阿月接出去吃饭,席间谈论的大都是他车间的某某上司,某某同事,还有一些让人提不起兴趣的官场细节。

阿月爸爸偶尔会说,让成绩好一点的我照顾阿月的学习,但也只是随口提提。他忙于工作,从来没关注过阿月的成绩。

阿月成绩是不太好,但从来没有顶撞过老师,或者做出什么出格的行为,因此也还不够格和年级上那些有名的混混学生们一起鬼混,只是学不进去。我则是爱好自学偏科严重,于是我们在一起打发上课时光这件事上结下了深厚友谊。

我们总是喜欢一起坐在倒数几排,以免小动作被老师看到。学校对手机管得很严,我和阿月常常在课上玩手机,玩一会儿便警觉地停下来,抬起头看一眼,然后对视一笑,继续投入网络世界。

有时候我抱着我的历史书看,她就转头和后座的男生们小声笑着聊天。但即使是这种无所事事的“差生”生活,离那几张截图里所描述的色情交易,反差还是太大了。

 

3


阿月的电话几乎是立即就接通了。

“我收到了几张图,你知道这件事情吗?”我问她,而阿月沉默了半晌,说,“那女的是个神经病。”

阿月是在一个学姐的介绍下,想要为自己“找点零花钱”的。学姐是学校附近职校的大二学生,从照片看来长相姣好,只是成熟的过分,大波浪卷,浓妆,半透明的黑色镂空蕾丝上衣,笑得像个妲己。

学姐在QQ空间看到了阿月的自拍,也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阿月的微信,问她要不要兼职挣点零花钱。

“什么工作?我没有太多时间的。”

“不需要时间。”学姐说,同时还发了一个可爱的表情。

可她介绍的工作,却远没有这么可爱。她是让阿月去卖原味。

学姐在各种同学的空间和群里找到了很多本地的中学女孩,小的十二三岁,大的十七八岁,然后从淘宝上订购成批量的内衣裤和丝袜让这些女孩穿上,两三天甚至一周之后再脱下来,挂到网上售卖,价格一般在一到两百左右,比起那些批发的内衣裤原价翻了十多倍。销量很大,几乎供不应求。

售卖渠道由学姐和她那个“神秘组织”提供,利润学姐拿大头,女孩们分到的很少。这项“灰色产业”看起来很成功,接触到阿月的时候,学姐说她们群里面至少有十几个中学女孩。

除此之外,售卖原味的女孩必须得在网络上注册一个微博账号,在上面放上各种软色情的性感自拍,以供顾客“挑选产品”。还得与顾客聊天、调情,作为售卖的二手内衣裤的附加服务。

阿月拒绝了,然后删掉了学姐的账号。

 

●   ●   ● 

一段时间后,学姐锲而不舍地再次加了阿月,这一次她没主动提原味的事情,只是开始不断地用大牌口红和与朋友们的聚会刷屏,有意无意地让阿月看到。

过了好一段时间,学姐才再次问阿月的意向。这一次,阿月没有拒绝。

在阿月对我的叙述里,她轻描淡写地略过了这一节。我再问,她也不说。但毫无疑问的是,那天晚上,她答应了学姐的邀请,成为了学姐手下的未成年原味售卖者的一员。

在学姐的授意下,阿月注册了一个微博账号,头像换上了一张不露脸的腹部自拍,小图里看不出太多的信息,但胯骨线条利落,色调柔软,粉色内裤上有曲线温柔的蕾丝花边。

她使用这个账号发布的第一条微博是:大家好,我是花花,请大家多多照顾生意。文末附上两个爱心。

这条微博的截图后来也堂而皇之地出现在那套将她的生活毁得一塌糊涂的图片里,截图的时间是她发布微博的两分钟后。

 

4


在成功售出两条原味内裤后,很快有学姐介绍的顾客要加阿月的微信好友,要求“验验货”。阿月的回答含蓄而暧昧,但顾客似乎没什么耐心,一直简单粗暴的让她“发视频过来”。

“发视频就给你发红包。”顾客说。

于是阿月就发了。

视频的内容无非是自渎的特写,很快,这位顾客又发来下一个红包,称她的动作不够完美,要她“按照要求重来”。

阿月确实在顾客的要求下做出了各种各样的举动,得到了数额不大的红包。

起初,阿月内心反感这样的聊天,找学姐说不做了。学姐却告诉阿月,网络上大家都是匿名,她进行交易的账号也是小号,不会有人知道她做了什么。学姐又说,很多女孩儿都这样,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你又没有实际上被人动手动脚,都是你自己对自己做,有什么不行的?发都发了,你还要给人退钱啊?”

阿月默然。

 

●   ●   ●

那段时间,阿月用上了新的口红,藏到体育课偷偷给我看;我们一起出去吃饭,她也大大方方地买单,甚至换了双新的新百伦。

迟钝的我竟然完全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直到阿月出事之后,才回想起一些细节,譬如她之前曾告诉过我,周末一直跟着无业的妈妈住,妈妈掌管着她的大部分零花钱。经济上的忽然宽裕,想来是多么不正常的事情。

不久之后,学姐给阿月发信息,说明天晚上在某KTV,有两个“老板”要喝酒,希望她去“陪一陪”,因为“我没有空,要上补习班”。

阿月不肯。“卖这个是卖这个,陪酒是陪酒”,阿月对我说,“我肯定不会去干这种事情,陪酒的小姐是要陪睡的,凭什么要我去卖啊。”

阿月拒绝了。于是,一开始温柔又礼貌、几乎是央求着她加入生意的学姐开始对阿月破口大骂,称她为婊子,并把一张张截图发给她看,“如果你不去,我就把这些发给你同学朋友。”

阿月央求她,但仍不肯单独去KTV陪酒。

于是当天下午,我便收到了那个照片压缩包,接到电话的阿月告诉我,已经有两三个朋友来问过她了——是学姐在她的QQ空间里找到了我们的号码。

学姐继续恐吓阿月,说如果她不去陪酒甚至陪睡,她就把这些东西发给更多人:阿月的老师,同学,直到所有人都知道阿月做过这样的交易。

换言之,在这个小地方,阿月算是毁了。

 

5


“报警。”我对阿月讲,“这算是撺掇未成年人卖淫。”

我紧张地在大脑里罗列自己听说过的所有关于《未成年人保护法》的内容,阿月才16岁,法律会保护她的。无论阿月一时糊涂做过什么,眼下最重要的是她的安全,逼小女孩卖淫的人,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可阿月拒绝了我报警的提议。

“如果我报警,警察肯定要找家长调查,我怎么和我爸解释?”

“你是傻逼吗,你当初怎么不想想?”

“我当初……”阿月的声音里已有哭腔,没有辩驳我,也没有发火,只是沙哑着,一直重复,“我也不想这样,我也不想这样……”

“你做傻逼事情也就算了,为什么要用自己的真名去接触这个女的?”

“她来找我的时候本来就找的我大号。”

我突然明白了,很显然,这件事情从一开始就是个圈套。不然为什么阿月用那个无人关注的小号发过微博,两分钟之后就有人截图?来自顾客与阿月两个人对话的截图,学姐怎么会有?

唯一的解释是,从一开始学姐的最终目的就是逼阿月去卖淫。她寻找的对象全都是本地社交圈里关系不近,却知根知底、有名有姓的女孩,而且还特意避开了社交关系复杂、和“社会人”接触多的女生,以免被寻仇报复。很有可能,那位顾客也是来自于学姐的安排,从一开始,就不是仅仅奔着原味来的。

上当的女孩们一开始贪图小利,被抓住把柄后为了在同学间保住颜面、不被家里责罚,就不得不在她的安排下踏进更深的泥潭。

我怀着碰运气的心态问阿月:“她跟你说过任何个人信息吗?”

“她在市里的城建学院上学,读大二,名字叫张蕊。”

  

6


我本来以为这个地址和名字是假的。然而,阿月发给我一张对话截图,大概是让她把穿过的内衣裤送到城建学院某某寝室去,还提起如果室友问,就告诉她室友袋子里装的是她淘宝买的毛巾。

看来,这位威胁未成年人陪酒卖淫的人,真的是一位职业院校的大二学生,而且是有名有姓的。

我搜到了那个职校的网站,在上面找到了校长和院系主任的名字、邮箱以及电话号码,把这些都记下来,然后添加了那位学姐的QQ。

很快,添加申请就通过了,我看了一圈学姐的空间,把她的照片存了两张,开门见山地打下以下一段话:

xx城市建设学院经理管理系xx班的张蕊学姐你好,你的导师和院长分别叫xxx和xxx,你的校长叫xxx,他们的邮箱和手机号是xxxx@163.com和xxxxxx。你学校的贴吧地址是:xxxxx,如果你再用不当手段威胁我的朋友王月,我会实名向你的导师和校长发布你所发布的这些截图,并把这些东西发布在贴吧和微博,希望你能和我沟通一下。

张蕊立刻怂了。

我不依不饶地吓唬她,说王月已经决定明天就拿着证据到市里的公安局报警,逼迫未成年人卖淫或进行色情活动的惩罚是很严重的,而她已经成年了,法律并不保护她。

显然,张蕊被那些法条和硬邦邦的名词吓住了,不但语气软了,还开始求饶。于是,那天我逼着她交出了身份证号,拍了学生证,又写了实名道歉书拍照发过来,答应她只要不再坑害别的高中女生,我们就不报警,给她一个机会。

我还从她那里得到了很长的一串名单,全是她发过这套压缩图片的QQ号。在好友栏里排查出是哪些同学后,我把这些东西连同实名道歉书一起发给了阿月。

 

●   ●   ●

但阿月的生活已经不再平静了。因为那个QQ号名单里,几乎都是在阿月空间里出现过的同学。

第二天,阿月因为头疼请了假。晚自习上,我突然被背后的男生戳了一下。

“嘿,你收到那个了吗?”

“收到什么?”

“你不知道啊?你同桌的那个啊?”

我摇摇头,后桌男生暧昧而神秘的笑笑,继续转头给他的同桌写纸条去了。

那天晚上,平时一个关系好的同学给我发消息说,“我说句实在话,你还是离你同桌远点儿吧,知人知面不知心,她可能没你想的那么干净。”我只能佯装不知,强行岔开了话题。

后来,阿月来上学的时候,男生们表面上还是该怎么和她说话就怎么说话,但很快,话里就明显地露出轻佻来。

自那以后,常常有男生对阿月动手动脚,故意推搡几把,还特地在教室后面高声嘻嘻哈哈说着些“陈冠希”、“拍照片”之类的词语,然后一起爆发出意味不明的大笑。

阿月的身边只剩下我还在保持着跟她的亲密关系,她也曾想刻意避开我,和避开所有人一样。但最终,我们还是一起去吃东西,一起去上体育课。

我劝阿月,让她装作不知道,有人问起就说是得罪了人被PS了,咬死不承认就是了,但最好还是对父母实情相告,然后报警。

阿月只是反问我:“你觉得我爸他那样的人,会不会打死我?”

我放弃了劝她报警的念头,高三在即,一旦这些消息稍有走漏,阿月在整个县城势必会抬不起头来——现实往往比法制教育片还要残酷一些。

事情好像慢慢平淡下来了,除了偶有闲言碎语,阿月的生活似乎再受到什么影响。

有一天,阿月泪眼朦胧的告诉我,她暗恋的男生也听到了一些风闻,来问她,两个人吵了架。我只能礼貌性的劝她别放在心上,“等你考上大学去外地,以后不要回来了。县城本来就是个小地方,这种事情又本来容易被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少和本地人接触就是了。”

在我的建议下,她关了空间,也不再更新动态,但那天晚上,她把QQ签名改成了茨威格《断头皇后》里的名言:“那时候她还不知道,命运所有的馈赠,早就在暗中标好了价格。”

  

7


高三开始后,我作为美术生去了外地集训,阿月不久之后也开始去各地学校进行点招考试。她常常打电话来,我变成了她最亲近的人。

我安慰她,说高考结束之后,这一切都会被刷新,她可以离开狭窄的县城社交,重新拥有一个白板式的、干净的人生。

后来因为紧张的集训和我自己的变故,我们一段时间里鲜有联系。直到高考结束,我都没有再没见过阿月,直到阿月给我打来电话。

阿月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颤抖着,带着哭腔,比高二出事的时候更加紧张。她说:“那女的又找上我了。”

“你先别急,慢慢说,怎么了?”

阿月的语气急迫而哀切了起来:“那女的又逼我去卖淫……”

原来我们高考结束后,张蕊也从职业院校毕业,进入了邻市一个KTV工作,自然不再害怕什么通知学校老师这类的威胁。她再度找到了阿月,一上来便破口大骂,声称阿月如果不在指定时间和地点去见她和她的朋友,就找人“开了阿月的苞”,让阿月再也不能做人。王蕊还说,如果阿月敢报警,她会让“警局的朋友”教她做人。

我让阿月存下的学姐的身份证号和保证书,都因为旧手机坏掉而遗失了。阿月害怕极了,说她只能给我打电话了

显而易见,我们低估了坏人的底线和耐心,也高估了人性。更糟糕的是,阿月的高考成绩并未能够考上外地的大学,她爸爸不同意让她临时换学校或者复读,也就是说,她的大学四年,不得不和王蕊生活在同一座小城市。

 

●   ●   ●

我和阿月的电话打了整整三个小时,聊了很多,家长、学校、警察、名声、安全,乃至网络上掀起风暴的性侵案例。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阿月和我互相说着笑话打着气,假装面前什么威胁都没有,最后她沙哑却坚定地说,“我一开始做错了,但这次我真的不想再错了。”我沉默,凌晨一点三十八分,我们挂掉了对方的电话。

第二天清早,晨光初起的时候,我收到了阿月拍的照片。

那是她用新的社交账号发来的,上面是一张沐浴在晨曦中的派出所大门——看来我们都开始了新的一天。

编辑:沈燕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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