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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芙 2018-05-26

《当爱来的时候》剧照


记得第一次与她见面时,她穿着红裙子,从头到脚五颜六色,自信而自由。她家底不错,自己也有商业头脑,未来原本一片光明。但一场恋爱,加上滚雪球般的网络借贷,竟使她最终成了一名全网通缉犯。


  


1


周晓红在大学里十分有名。出手阔绰,衣着张扬。顶着一头金灿灿长发,穿着艳丽的服装,厚底松糕鞋,走起路来头发在身后簌簌作响。

纪录片创作课上,我和她分到一组。到现在,我仍记得她第一次同我说话的场景。

她请我们吃饭,包厢里,她吆喝着组员们喝酒。两瓶下肚,她将胳膊搭在我肩上,打了一个悠长响亮的嗝,酒气熏天,迷得我别过脸去。

她嘿嘿傻笑,晃着我肩膀说:“嘿,听说你是话剧团的?那我们这片子的主持可就归你了。”

我解释说,演员和主持不一样。她左手一挥,摇头说:“去他妈的,我说行就行。”

那天请客她花了近1000元,眼睛眨都没眨。

她的室友告诉我:“你别看她总挂科,人家创业开补习班呢,自己租个教室,然后聘我们这些同学做老师。补课费分一点做工资,剩下的都是她的,上次暑假俩月就挣了9万。”

那时,她爱穿长裙,身材干瘦。粉底抹得很厚,一层层卡在起皮的脸上。脸不大光滑,坑坑洼洼的痘印没消,又冒出许多红彤彤的新痘痘。

后来,她长胖了,身子圆滚滚的。她尝尽办法想要减重,但直到她消失之前,仍没有成功,走起路来直喘气。

一切要从2015年说起。

 

2


2015年夏天,周晓红在微信上告诉我,她换了一个新男友,开洗车行。她给我看了照片,长相普通,高中学历。

对着手机屏幕,我实在费解,“你喜欢他什么?你前男友可是出国留学的人。”

周晓红慢吞吞发来一行字:“因为他愿意睡我。之前那个榆木脑子,出去玩了好几次竟然都坚持分床睡。”

过了一个月,快开学的时候,我收到周晓红的微信,“我怀孕了。”

她比我稍迟些到校,让我去高铁站接她。她穿着宽松的姜黄色棉麻裙,踩着平底鞋。唇色偏白,脸上素净。她走到我面前,将拉杆箱给我,“帮我拖着。”

她在包里摸索半天,翻得零碎物品叮当响,才掏出纸来,将额角的细汗揩干。她攥着发皱的纸巾,轻轻按在小腹上。不到一个月,看起来与其他少女并无异处。

我伸出手放在她软绵绵小腹时,心跟着颤了颤,“好神奇。”

她笑了,笑着笑着嘴角垂了下来。我问她:“什么时候打胎?”

她抬头,“十月吧,我妈妈会来。”

“你妈妈已经知道了?她什么反应?”

她淡淡地说:“还能有什么反应,说十月带我去打胎呗。”

我愕然:“没了?”

她捻着衣角,“没了。”

我想了会儿,忍不住问,“你和他……你们为什么不带套?”

“我……”她略显尴尬,“我跟他说可以不戴的。我觉得,要求戴套好像不太……不太礼貌。”我为她的态度感到愕然。

回去的路上,我止不住想,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母亲。自己的女儿未婚先孕了,她竟然一点儿不愤懑。继而我想到周晓红的父亲。

那时她还未换男友,成天逃课四处游玩。一个晚上,约摸12点,我正要睡觉,周晓红给我发了一连串语音消息,环境十分吵闹。

我听出在她在哭,“我爸爸为什么要走?”

她打来一行字:“他怎么就死了呢,太突然了,那时我才高二啊……我知道妈妈瞧不起爸爸,她嫌他不能挣钱,所以我都不能跟着爸爸姓。可是我爸爸,他是这世上最好的人……”

她反复念叨着“我妈妈瞧不起他”,越哭越凶,以致后来的语音里,我只能听见她的啜泣。

 

3


十月,她离开学校,随母亲去了深圳。大约过了快两个月,我才重新见到她。她穿着米色大衣,围巾裹着脸,只露出一双眼睛,长发剪得极短,胖了好几圈。

最大的改变,是她买了一个电煮锅,开始每天熬粥。

“我得养身体。”说着,她熟练地将菜篮放在水龙头下清洗。

过了一会儿,电煮锅咕噜起来,腾腾热气将锅盖顶开。她断了电,揭开盖子,煮得烂熟的青菜瘦肉粥散发出浓郁香味。她拿勺搅动,给我盛了一碗,“这个对身体好。”

我端着碗问:“你和男朋友还处着吗?”

她头也不抬,“处着呢,为什么不处?”

周晓红不再逃课,不再喝酒,甚至买了本子记笔记。她平静得太不正常了,仿佛骤雨来临前的平静。

她尽力绷着自己,直到某天她看着手机,眼泪噼里啪啦砸下来,“全完了,我和他结束了。”周晓红用自己的钱将他的洗车行翻新,为他怀孕堕胎,那个男人用光了她的存款,并甩了她。


4


周晓红后来发现了新机遇,一夜之间重振旗鼓,再次创业。

那时她拿着手机,兴高采烈地走进来,“我现在注册一个东西,需要填朋友的手机号验证,我填了你的,收到验证码了告诉我。”

过了一会儿,手机上收到一条来自XX网络技术公司的注册验证码。“你这是要做什么?”

她看了我一眼,“你不知道吗?网络借贷啊,身份验证通过以后,你可以借很多钱的。”

这是我第一次听说,这样专门给在校大学生提供小额贷款的APP,我有些犹豫:“这个东西安全吗?再说你不是有钱吗,为什么还需要去借?”

她斗志昂扬,“你不懂,这是创业资金。我妈不支持我做这些,自从打胎以后她就希望我拿个文凭,然后安排我老老实实去工作。我才不不要,这大好时间,不用来赚钱,太浪费了。”

她将目光投向二手车市场,一边涂着指甲,一边和我絮叨,“做中介才赚钱,不用太多本钱,全凭一张嘴,赚个差价轻轻松松。”

“你不上课啦?”我问。

她侧头看了我一眼,“学校有10来个‘周晓红’,还需要我亲自去上课?”

由于学校考勤查得严,她出钱请了许多代课女孩,以至于每科老师眼里的“周晓红”都长得不一样。

后来的日子里,隔三差五,我的手机就会收到验证码,紧接着是周晓红的消息:“验证码发给我。”或者她举着身份证,让我用手机录一段证明她是她的视频。

通过她我才知道,2015年的中国,竟然有这么多网络借贷平台。

很快,她结交了一批同样做二手车生意的社会人士,开始跟着他们全国各地飞。她待在学校的日子越来越少,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没见到她。


   ●   ●

大概是春末夏初的时候,我忽然接到一个陌生电话,对面的男人略带口音,僵硬地问我:“你是、你是阿芙吗?”

在我回答后,他忽然开始自我介绍:“我是XX,你加一下我的微信吧,就是手机号。”

我下意识拒绝:“你有什么事就现在说吧。”

他沉默片刻,挂断了电话。紧接着,周晓红的电话打进来,我听见她的笑声,伴着嘈杂的男声,“喂,刚才是不是有人给你打电话?他是和我一起做二手车生意的,人家看了你的照片,想追你呢。”

“他怎么会看到我的照片?有我的手机号?”

“我给他看的啊。生意上的人嘛,我也不好拒绝,你以后不接不就成了。”她笑得十分开心,仿佛这只是个小小的玩笑。

那个陌生男人又一次打进电话,我拒接,他再打,我再拒接……微信也一直提示我有好友申请需处理,我将他的电话拉黑,没想到他又换了一个号继续打进来。最后,我一共拉黑了四个相同归属地的号码。

一周后,周晓红回到学校,快闭寝时,她忽然给我打来电话,“你出来和我一起喝酒吧,我在东门口等你。”

我没多想便拒绝了她,“我不喝酒。而且很晚了,就不出去了。”

到了第二日上课时,我从别人口中得知,昨天晚上她和那群做二手车生意的人在一起,包括那个常给我打骚扰电话的人。

我愣了很久,脑袋一阵发麻。自那以后,我渐渐很少同她说话。

放暑假时,我坐在候车室里,突然收到她发来的语音,声音沙哑,“最近好不好,暑假预备做什么?”

“去省电视台实习。”

屏幕那边她仿佛犹豫了很久,才打过来一行字:“你手头富余不,能不能借我四百。”

我没想到有一天她会找人借钱,顾念旧情,我转账过去:“不着急还。”接着,高铁站响起了检票广播,我匆忙将手机收好,摸出车票钻进检票的长龙。

 

5


2016年7月中旬,我接到一个陌生电话,来自湖南湘潭,一开始我只当是诈骗电话,随手挂断。没想到过了几秒,电话又响了起来。

我接通,听见一个客气的女声,“您好,请问您是周晓红女士吗?”

我愣了会儿,“不是,我是她大学同学。”

电话那头明显停住,接着是一阵纸张翻动的声响,“可是……她留的确实是这个号码啊。请问您最近和周晓红有过联系吗?”

我摇摇头,“放了暑假就没联系了。”

“好的。如果您能联系上周晓红,麻烦告诉她,她从我们公司借的钱已经逾期,必要时候我们会走法律程序。”

我闻言一愣,直到电话挂断也没能缓过神来。

我立刻从录影棚跑出来,拨打周晓红的号码,停机了,又给她发了很多条微信,可都如同飞石入海。我知道她出事儿了,但究竟什么事,我不得而知。

直到八月,一个陌生的人请求添加我好友。对方自称是周晓红的哥哥,直奔主题问道:“最近有没有什么人找她?”

我如实相告,又问,“周晓红怎么了?”

“她在重庆出车祸了,挺严重的,脑血栓。还没敢跟她妈妈讲,你也别告诉她妈妈。”

我疑惑,“她妈妈?你不是说你是她亲哥哥吗?”

对方支吾了会,“总之,再有人找,你就说她住院了。”

我答应了他。

过了一周左右,一个上海的陌生号码打过来,对我说了同样的话:“请问您是周晓红女士吗?最近还有联系吗?她现在涉嫌恶意拖欠还款,如果您能联系到她,请让她主动联系我们。”

我只能一成不变地答:“我是她的同学。没有联系。她好像出车祸了。”

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到开学,那天我忽然收到了周晓红的微信,“在吗?”

我忙问她:“你怎么了?你没事吧?”

没想到她却回复我:“我是周晓红的护工,你能借她点钱吗?”

我愣了一会儿,慢吞吞问:“她为什么不自己找我借?”

“她刚做完手术,不能碰手机。”

我半信半疑,“她为什么不向她哥哥要钱,那不是她亲哥哥吗?”

护工说:“再是亲哥哥,也不能总用他的钱啊。”

我犹豫片刻,动了心思,问道:“那她妈妈呢,要不要我帮着联系一下。”

护工飞快打过来一行字:“千万别让她妈妈知道!”

我反复地看着这一行字,心里咯噔一下,确认了一件事:她假冒“哥哥”,又假冒“护工”。

我没再理会她,后来,听她的室友说,已经有人帮周晓红办理了休学手续。她的微信也再没了动静,她仿佛人间蒸发了。

我试着给她妈妈打电话,“阿姨您好,我是周晓红的大学同学。”紧接着,急促的忙音在我耳边响起。再打过去,发现周晓红的妈妈已经将我拉黑了。

我简直哭笑不得,逐渐放弃了对周晓红的寻找。可追债的人言语恶劣,联系不到周晓红,只能迁怒于我这个唯一的联系人。隔三差五,我总能收到追债警告的电话与短信。

对方总是苦口婆心地劝我,“你不要再包庇周晓红了,这样对她没有好处的。”

我无奈解释,也身心俱疲,再也不想和她扯上关系,所有的未知号码一律拒接了。

 

6


新的学期开始了,我渐渐忘了有这么个人。每天上课、排练、写文章,“周晓红”这是三个字,像操场褪色的红油漆,在雨打风吹里逐渐斑驳脱落。

2017年夏天,我收到一条短信:周晓红的债务问题已经进入法律程序,若她不能准时出席,庭审结束后,将会成为网上通缉在逃犯。

案件的负责律师联系我,询问我是否能在8月4号到兰州出庭作证,我拒绝了。

我抱歉地告诉他,我也无法联系到周晓红了,以及现在我有多么讨厌这个女孩,她留下一堆烂摊子,不停打扰着我的生活,我不想再和她有任何关系。

律师告诉我,他们一家不知道躲去了哪里,但是法网恢恢,终有一天会找到她的。

我看着手机屏幕,深深叹了口气。

记得第一次与她见面时,她穿着红裙子,从头到脚五颜六色,自信而自由。她家底不错,自己也有商业头脑,她的未来原本一片光明。谁也无法预料到,后来她竟成了全网通缉犯。

编辑:任羽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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