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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冷暴力逼死的丈夫 | 人间

2017-08-29 齐文远 人间theLivings

《菊次郎的夏天》剧照

  

每天一上班,吴叔叔的妻子就会准时来到理发室。只要一看到年轻些的女人来剪发,她就会死死盯住人家看,眼睛里似乎都能伸出根铁棒来。而她看丈夫的眼神更是可怕,就像一只要噬人的母兽。


前言

我常常想起多年前,吊死在自家门前大树上的吴叔叔,被捆在暖气管上的小唐妹妹,拒绝涨工资的小孙,还有一年半前,自己做过的那件后悔事。

冷暴力到底算不算家暴?这件事情大概本就不需要讨论。

  


吊死在大树上的吴叔叔


30多年前,我家住在地质队家属院里。

那是一个孤独的大院,最近的集镇也在五百米开外。所以,尽管当时队里正式职工只有100多人,但大院内仍然设置了浴室、露天电影院、卫生室、理发室和小学校。

那时,露天电影院是我们的天堂,卫生室和理发室则是小孩子最害怕去的地方。相比较而言,理发室更令人恐惧。因为那里有一个永远皱着眉头、一脸铁青的理发师吴叔叔,还有那个一直坐在长排椅上,直勾勾盯着人看的怪阿姨。

那时,我的头发一长,母亲就会硬拽着我去理发室。每次理完发后,她总会摸着我的光头,一脸惋惜地说:“你们没赶上好时候啊,十年前,小孩子们可都是抢着去理发。”

后来,我渐渐知道了关于理发室的大部分故事。

吴叔叔刚开始从事理发时,才20岁。每次工作,他都会轻轻哼着歌,一脸笑意。遇到小孩子,他还会变戏法地掏出一块水果糖,那里总是充满了孩子兴奋的尖叫声。

后来,他结婚了,陆续有了两个可爱的女儿。每天下班,在红红的晚霞中,一家四口在沙枣林中散步,满是欢声笑语。院子里的女人们都羡慕得直咂嘴。

除了没有野外津贴,吴叔叔的工资和其他职工都是一样的。每年腊月和二月,因为工作量激增,队里还会多给他10斤猪肉。那时,绝大多数的地质队员每年会有大半年在野外勘探,根本照顾不到家庭。

等到第三个女儿出生后,吴叔叔的生活负担明显加重了。

他是家里长子,那时,他的母亲偏又得了病,需要不少医药费。于是上班期间,他取消了变戏法。后来,每逢休息日,他就会到附近的集市,摆一个理发摊,补贴家用。

吴叔叔不是一个重男轻女的人,但他的妻子却是。她给三女儿取名“招弟”,并在招弟刚刚1岁时,就决定再要最后一个孩子。那时,她的口头禅是“我就不信,我命中无子”。吴叔叔是个性格温和的人,挨不住妻子软磨硬泡。终于,第4个孩子降生了,可还是个女孩。吴叔叔的妻子大失所望。好在队里还有两户人家也是“四朵金花”,心理倒也平衡了。后来,吴叔叔给丫头起了个又好听又好闻的名字:吴芬芳。

最初一前一后的两个人,慢慢地,并排着走在了一起。


●    ●    ●

这样的日子过了5年。一天,不知从哪里传来了一则谣言:但凡家里有四个女儿的人家,只要再生一个孩子,肯定是个站着撒尿的。

果不其然,队里那两户人家陆续要了小五,生下来还真都是大胖小子。

吴叔叔的妻子也决定再生一个,她还把“吴芬芳”改成了“吴带弟”。但吴叔叔强烈不同意。自从有了小四,他的负担更重了。不但休息日要工作,夏天下班后,他还要急匆匆地赶到集镇上摆理发摊,晚上再顶着月亮,嚼着干馍回家。

吴叔叔的妻子对他吼:“现在全队都说我生不出带把的,我在你那死鬼老娘那和我娘家都抬不起头来。就是饿死,我也要再生一个。”

后来,吴叔叔招架不住,只得说等再过两年,招弟和带弟都大些,母亲的病稍微好些,我们再要一个。他的妻子才算同意。

但半年后,计划生育的大潮席卷而来。吴叔叔的妻子被当作典型做了结扎。在医院里,她像疯了一样,不停地大喊大叫。硬是四五个健壮的青年妇女一起上手,才将她制服。

后来,吴叔叔的家里就再也没了歌声和笑声,取而代之的是妻子无休无止的抱怨和谩骂。再后来,吴叔叔的脸上就常常出现一条条“五爪金龙”的血印。

他总是低着头,絮絮地和人解释——全是小猫抓的。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

后来,他实在忍受不了,晚上就常住在理发室里,这更激怒了妻子。

此后,每天一上班,吴叔叔的妻子就会准时来到理发室。只要看到年轻些的女人来剪发,她就会死死盯住人家看,眼睛里似乎都能伸出根铁棒来,常把和她对视的女人打个趔趄。而她看丈夫的眼神更是可怕,很多人形容说,她就像一只要噬人的母兽。从此,吴叔叔就像一个被监视的俘虏,理发过程中一直皱着眉,不停地长吁短叹。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年多。有一天,漫天大雪,吴叔叔的妻子不知什么原因,竟破天荒地没有来监工。前来理发的人都很开心,吴叔叔的脸上也飞起了笑意。

到了中午时分,吴叔叔的四个女儿背着书包,顶着寒风,一脸冰霜地走进理发室。她们一字排开,坐在长排椅上。

她们的目光如同她们的母亲一样,直勾勾地盯着每一个来理发的女人。进来一个漂亮少妇,她们的眼神就像鸡啄米似的,把人家从头到脚啄个不停。从进门到下午去学校前,她们没和父亲说一句话。孩子们走后,吴叔叔长长叹了一口气,眼角似有泪光。

下班前,喝了酒的老高来理发。看到他脸上新鲜的“五爪金龙”,忍不住说:“不行就离了吧。孩子们也大了,听说和你也不亲。”

吴叔叔叹口气,“咱们队还没有人离婚呢,我丢不起这个人,给祖宗也丢脸啊。”

“那你每天这样被老婆监着工,一点尊严都没有,这样活着不也是丢祖宗的脸么。”吴叔叔听到此话,刮脸刀悬在半空,一时竟呆住了。周围等着理发的人忙笑着说:“老高这个家伙猫尿喝多了,胡说八道,你可别当真啊。”


●    ●    ●

转眼,过了年就是二月二,龙抬头。队里的男人们都来理发。吴叔叔从早晨六点多就开始忙,一直忙到晚上10点多。

第二天早上,队里就传来了一个可怕的消息——吴叔叔自杀了,而且是在他家门前大树上上吊自杀的。

那年是1985年,我10岁。我们当时都吓坏了。每天晚上去公共厕所,我都要父亲陪着,而且每隔一分钟,就要他在外面喊一声我的名字,而且一定要大声。

之后听说,他的妻子拿到一部分抚恤金,就回老家了。

没过几个月,因父亲工作调动,我也搬了家。

 


被捆在暖气管上的女孩


小唐和我是小学同学,他常骄傲地和我说,小时候,他是住在皮衣厂大院里的。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在我们小城,拥有上千个工人的皮衣厂可是首屈一指的好单位。据说,生产的皮衣还曾被周总理作为礼物,赠给外宾。

那时,他的父母亲感情非常好。30多岁的人了,走路还常牵着手。

到了上世纪90年代初,皮衣厂不景气了,所有福利一律取消,工资只能发60%左右。小唐听到父母的叹息声越来越多。

到了1994年,工厂又推出了一项新政策,面向社会大量招收待业青年作为临时工,但前提是每人必须缴纳8000元的进厂费。

当时,临时工每月工资不到200元。也就是说,他们需要白干3年多。当时,社会上的待业青年非常多,父母们担心孩子四处游荡,不学好。进国营大厂,毕竟可以安定下来,也有个好名声,相亲时不会被贴上待业青年的标签。

工厂收到这笔钱,又勉力撑了两年。到了1996年,工厂终于在狂风中,呼啦啦地倾倒了。

小唐的父母陆续下岗,总共拿了5万元的买断费。从那时起,小唐第一次觉得父母变了,变得暴躁易怒。父亲从一个气宇轩昂的中年人一下子萎成一个小老头。平日滴酒不沾,那时一顿能喝一瓶二锅头。

父母的争吵越来越频繁,深夜里,父亲的吼叫声简直要掀翻屋顶。


●    ●    ●

没过几个月,小唐的父母离婚了。签离婚协议时,父亲选择了妹妹,小唐跟了妈妈。

小唐的父亲离婚后,和一个朋友合伙做服装生意,但经营不善,半年就亏了很多钱。后来,小唐的母亲还让他偷偷给父亲送些本钱。结果父亲大怒,将一沓钞票扔得满地都是,张口大骂:“我不要这些脏钱!”

后来,迫于生活压力,小唐的父亲去了一家小饭店当厨师,一个月只能休息一天。工资还不到200块。他变得越发沉默了。每天深夜回到家,什么菜也没有,直接抓起一瓶廉价白酒,像水一样喝下去,倒头便睡。

期间,一直乖巧懂事的妹妹也变得越来越不让人省心,学习成绩直线下降。后来,她开始逃学,还和一些不三不四的小混混一起抽烟。小唐父亲简直气炸了肺,他把女儿捆在暖气管上,用皮带狠狠打了她一顿,一边打,一边哭。

女儿撕心裂肺的讨饶声,在破败的工厂家属院上空回响。同住在一个家属院的安师傅来劝,这才解了围。

父亲成了附近有名的酒鬼。喝醉酒的人下手不知轻重,小唐妹妹更加叛逆。

1998年国庆,小唐找到我,希望我帮个忙,出面陪他一起去看看妹妹。同时,他还想向父亲转达母亲的意思:如果再这样打女儿,她就要到法院起诉,剥夺他的抚养权。

因为怕酗酒的父亲听了这话,会暴怒打人,所以希望我能同行。临走前,小唐还是不放心,跑到了爷爷家,把70多岁的老爷子也请了出来。

晚上,我们一行三人心里都很紧张。

出乎意料的是,刚一敲开门,小唐的父亲看到自己父亲,竟一下子跪到了地上,抱着老爷子的大腿嚎啕大哭,“爸爸!我下岗了!下岗了!我下岗了啊!”

年迈的老爷子艰难俯下身,摸着儿子已经秃顶的头,浑身颤抖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旁的小唐也是一直抹泪。见此情形,我才悄悄退出了房间。

没过两三年,小唐的妹妹就和一个男人去了南方,再也没回来。



拒绝涨工资的小孙


2003年,我在上海一家外贸公司工作。我负责在当地招聘一名工厂财务人员。按照“女性、专业对口、已婚已育、配偶最好是公务员”的标准,最终小孙成了我们的新同事。

那年小孙刚30出头,有责任心,业务能力也很强。待人热情,脸上总挂着笑容,但她太爱美白了,在30多度的夏季,她也穿长袖长裤。有时,女同事打趣:“孩子都那么大了!你还怕晒黑了,可真娇气啊。”她听了也不辩解,只是腼腆一笑,“我紫外线过敏呢。”

转眼到了12月份,公司董事会决定,工厂一般管理人员基本工资全部加薪10%。

下班时间一到,大家都像箭似的奔回家报喜去了。只有小孙没走,她找到我,说要汇报一些工作情况。

当她提到这次加薪的事情时,好几次欲言又止。看她吞吞吐吐的样子,凭着工作经验,我开导她,“如果你明年工作业绩特别突出的话,公司还会有相应的奖金。如果你有了更好的选择,也请一定再斟酌一下。”

小孙听了,忙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您误解我的意思了。我不想涨工资。”小孙低着头,向我讲明了原因。

他老公在县工商局工作,是个普通办事员。一个月工资800元,而小孙的月工资是850元。

老公有些大男子主义,认为老婆挣得比自己多,非常没面子。老公的同事们也常借此嘲讽他,加上小孙有时要加班,这样,大部分家务活就落在了婆婆身上。婆婆因此经常不给她好脸色看。

一天晚上,婆婆又开始絮叨,说她变懒了,不就是多挣几个臭钱么。她没有忍住,顶了句嘴。坐在旁边凳子上、一直黑着脸的老公竟然猛地跳了起来,甩了她两个耳光。她的脸当时就肿了,第二天请了假。

后来他老公就经常打她,但不再打她的脸了。

我听了,非常震惊。这才意识到,她大夏天穿长袖,原来跟怕晒黑一点关系都没有。

后来,小孙的请求被公司领导批准了,没有加薪。2004年1月中旬,公司组织了年度晚宴,邀请员工带着家人一起参加。我们原以为小孙的老公肯定不会来。但出人意料的是,那天他不但来了,还春风满面地向我们敬酒。

第二天,小孙偷偷告诉我们,就在几天前,她老公刚被提拔为副股长,手上不但有点小权了,而且工资也涨了100块。

自她老公提拔后,小孙夏天也开始穿短袖了。


 

一件想想就悔恨的事


2015年12月中旬,我整个人的精神状态非常不好。一堆事情,压得我焦头烂额。

一个周一的下午,我接儿子回家后,开始做饭。饭做好后,突然想起明天还没有早点,于是下楼买面包。临走前,我对他说:“好好写作业,我一会就回来,回来就吃饭啊。”

等我买回来,走到家门口时,隐约听见室内有急促的脚步声。推开门,发现儿子正在神情紧张地喝水。我走到电视机前,摸了摸后盖,有些温度。一打开电视,里面正在放动画片,而且还是静音。

我的无名火腾地就起来了,对着儿子一顿咆哮。我越说越激动,竟觉得胸口有些堵,打开门,下了楼。临走前,我向儿子吼道:“你就好好看电视吧,我不回来了。”

屋外风雪交加,我立在雪中,点着了一根烟。突然手机响了起来,是儿子打来的。

电话中,儿子带着哭音,“爸爸!你去哪里了?你快回来吧,我怕!我再也不偷看电视了!”我心头一震,突然觉得自己过分了。他毕竟是一个8岁的孩子。

那天晚上,儿子满眼泪光地和我一起吃完已经变冷的蛋炒饭。饭后,儿子写作业直到夜里11点,匆匆洗了脚,牙也没刷,就爬上了床。

睡前,儿子坚持要我抱着他,说他怕。当他小小的脑袋紧紧抵住我胸膛的那一瞬间,我悔恨交加,刚刚我何尝不是对儿子用了冷暴力。

编辑:董俊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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