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皓瑜为致理科技大学通识教育中心讲师。本文刊载于《远望》（2017年12月号；总351期）。
水乡乌镇，是江南著名古镇，今属浙江嘉兴市桐乡所辖。昔日，乌镇不过是江南水乡里一个典型而平凡的小村镇；近年随着周边地区快速都市化，这个水畔掩映着一列列明清古建筑的小镇，也就别显风情，开始进入世人眼帘。2001年，乌镇与同属嘉兴市辖的西塘、浙江湖州市的南浔，以及江苏苏州市的周庄、同里、甪直一起，以「江南水乡古镇」的名义列入了联合国「世界遗产预备清单」（目前该案已由上述6个古镇扩增至13个）。2014年，大陆发起并主办「世界互联网大会」，乌镇更因成为大会永久会址，从此每年11、12月吸引着全球的目光。
乌镇如此结合古今，初看或感诧异，实则不难寻见内在的逻辑。
乌镇互联网国际会展中心
水网交织 四通八达
「小桥，流水，人家」的江南水乡，枕水而居，波光粼粼，港汊纵横，桥梁相通。乌镇属太湖水系，京杭大运河绕镇而过；十字形的内河水系将全镇划分为东、西、南、北栅四区，百余座古桥跨越纵横交织的水网，水路四通八达。乌镇桥梁之多，堪称「百步一桥」；有些石桥上题有对联。譬如通济桥头的桥联写道：「通霅门开数万家，西环浙水；题桥人至三千里，北望燕京」，就很好地说明了乌镇与附近水系间的关系，及其带给家家户户的商船之利。至今，舟船摇橹欸乃向外而行，近可抵嘉兴、湖州，远可达苏、杭、上海；大一点的船只，沿运河北上无锡、扬州、淮安，亦畅行无阻。
就本地而言，清晨来自四乡的船贩和镇内买家齐聚水市口（水上集市），也是水乡生活的写照。但如此便捷而开放的水路，亦曾使得位处江浙两省三府交界三不管地带的乌镇，时有水匪经水道入侵滋扰。此所以镇上东西南北栅各区，对外各设有水城墙及水栅栏，昼开夜闭，临栅并设拳船（其上常有拳师舞枪弄棍）震慑水匪，保护一方水土安宁。
水城墙及水栅栏
鱼米之乡 丝绸之府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这一带历来就是鱼米之乡、丝绸之府。
中国是世界上最早发明丝绸与桑蚕养殖的国家。人类史上迄今发现最早的丝绸文物，发掘于河南郑州荥阳县青台村仰韶文化遗址，距今5,600多年，呼应了黄帝元妃嫘祖教民养蚕取丝这个传说。「桑梓」一词语出古老《诗经》，中文常用以代称家乡、故里或乡亲；「作茧自缚」、「破茧而出」、「羽化」、「治丝愈棼」等词汇来自于丝绸生产经验，中文借来刻画人的境况。这些在在显示，中国人与丝绸关系密切、普遍而历史绵长。
长江流域最早的丝绸文物，则是浙江湖州钱山漾遗址出土的绢片、丝线和丝带，距今约4,760年，属于新石器时代晚期的良渚文化。太湖一带桑蚕业，早在吴越时期已相当发达。然而此后杭嘉湖一带得以持续发展成中国最大的丝绸产地，不仅是因其先天的自然条件，还有着后天的人为努力。
蚕桑农谚「桑树发芽去暖蚕，四十五天就见钱」，显示一年蚕事的开展乃根据桑树的发芽情况来决定蚕卵的催青时间。一年里，桑树从春季发芽、抽枝长叶、开花结果，到冬季落叶休眠。与此同时，蚕卵孵化，蚁蚕开始进食桑叶，逐渐成长，幼蚕经过四眠（蜕皮四次）之后成熟，「上山」（爬上蔟器）结茧，数天后蚕农摘茧取丝，全程四十余日；接着，只要在桑树进入冬眠前气温及剩余时间许可，即如是循环反复几次。
杭嘉湖地区除了气候适宜，素来注重桑园施肥。太湖和附近水系为疏浚所捞起的塘泥河泥，提供了稻秆、蚕沙（主要是蚕宝宝的粪便）之外另一强而长效的肥力，大有利于提升桑叶供应的质与量。此外，养殖过程中幼蚕对于环境卫生的严格要求，杭嘉湖则以丰富的水源和通风的建筑为其健康成长背书。于是桑、蚕、湖、河，在这里形成循环共生的永续产业资源；杭嘉湖地区，可说是人为介入下桑蚕养殖的天选之地。
有此背景，东晋南渡起跻身中国政治经济重心之一，唐以后又成为海上丝绸之路重要节点的杭州（经浙东运河转往宁波港出海），遂壮大为全中国生丝及丝绸产品的集散地和产制中心，持续带动着周边地区相关生产活动兴盛不衰。
乌镇许多生活习俗，即与桑蚕产业息息相关。例如，不同于中国其他许多地方，清明节这一天在乌镇同时也是四乡蚕农趁着农闲齐赴普静寺烧香祈蚕的「香市」日。乌镇香市之盛，仅次于杭州，前后持续半个多月并热闹非凡；这期间，妇女们还要到乌将军庙（被视为土地庙）「汰蚕手」，祈求养蚕无病无灾、「蚕花廿四分」（蚕茧量多质优），因为清明过后谷雨一到，一年的桑蚕养殖又要开始了。此外，连贯两个蚕丝作坊区的「蚕圣桥」、「丝作街」，「水上高竿」模拟蚕宝宝所进行的特技表演，都体现着桑蚕事业在乌镇人传统生活中的份量。
历史悠久 文化深厚
蚕桑产业之外，乌镇从手工酿造的白酒、酱醋，染绘织绣的灯、伞、布、锦，传习自吴越钢铁冶炼的官炉，梁柱门窗上工艺精湛而寓意深邃的石刻木雕，到佛寺道观里香火不熄、诵经不绝，以及水戏台上年复一年诉说着忠孝节义，亦皆流露出江南这个千年古镇深厚的文化积淀。
水戏台
根据乌镇近郊谭家湾遗址的考古发掘，早在大约7,000年前，这一带已有先民繁衍生息，参与了新石器时代马家滨文化的开创。至迟到了春秋时期，吴国为防备越国而设兵于此，乌镇（时称「乌戍」）正式纳入行政建置。
历史上，小小乌镇曾出过64名进士（其中包括两名翰林）、161名举人；尽管称不上「中国进士之乡」，然文风之盛，已属前列。而相当程度上，这恐怕还和三位国史级的大文豪有关。
沈约（441-513年），字休文，曾仕南朝宋、齐、梁三朝，当时许多诏诰都出自其手，以史作、文才闻名后世。沈约作《晋书》、《宋书》，前者虽失传，《宋书》百卷则史学价值极高。其中八「志」三十卷尤因重视典章制度的沿革流变，所述往往上溯魏晋，补足了陈寿《三国志》之不足；其详述东晋以来衣冠南迁、侨置郡县的具体情况，也对后人研究中华民族的发展深具价值。诗作方面，沈约较诸前人更讲求声韵格律，强调工整对仗及平仄押韵，和当时著名诗人谢朓创造了「永明体」（「永明」为齐武帝年号），并撰成《四声谱》，成为从乐府过渡到唐朝近体诗的前导先声。
沈约曾设宅乌镇，便于每年为父扫墓守墓。梁朝昭明太子萧统（501-531年），少年时期即跟着尚书兼太子少傅沈约随行求学，梁武帝遂也在乌镇为子兴建书馆，即后人所称的「昭明读书处」或「昭明书院」。萧统为学博文强记，为人朴素仁厚，百姓爱戴；虽未及即位即英年早逝，但他主持编纂了中国最早的一部诗文总集《文选》（人称《昭明文选》），使梁朝以前大量重要的文学作品得以整理保存，影响之大，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一直是显学，文学史上更功不可没。
昭明书院
往前算，谢灵运（385-433年），这位博学、孤傲但郁郁不得志于现实政治的晋末门阀世族，尽管在文人后辈沈约笔下是「为性偏激、多愆礼度」、「博而无检」（《宋书》），但谢灵运于隐居乌镇北栅归于宁静平实之后，却蜕变为中国山水诗派的开创者，留下「野旷沙岸净，天高秋月明」等传诵后世的名句。
三位年纪各差一甲子的文豪，先后走进乌镇，改变了乌镇的民风水土，或也曾被它所改变。此后，唐代写下名句「谁知盘中飧，粒粒皆辛苦」（悯农诗）的诗人书法家裴休，明朝为「唐宋八大家」定位的茅坤，拿铁汁杂火药击退倭寇而被尊为「飞火将军」的沈东溪，清初以《补农书》嘉惠农家、以布衣入祀孔庙的教书先生张杨园，倾「知不足斋」藏书而贡献中国出版史的钦赐举人鲍廷博……，陆续烙印进了乌镇人的记忆。
沈约故宅早已捐作白莲寺（塔），静静屹立大运河畔，俯瞰古今盛衰；塌毁的太子书馆前，重又树起石牌坊，照看无数学子去来。但「萧梁逝水，往迹尤新」（清 ‧ 杨邦彦语），谁说后人踩在前人足迹上，不会感到地灵人杰呢？谁能不发思古之幽情，起而尊贤崇文、甚至孜孜奋进呢？
白莲寺（塔）
古董vs生活 传统vs现代
然而，如何避免「古镇保护」变成僵死的古董摆设、或贩卖怀旧风情的浅薄摊商？又或者，如何不让千年古镇仅只代表传统，死守传统？传承是最好的发展方式，发展是传承最有力的保障；尽管道理谁都知道，但绝非易事。
乌镇保护单位首先想到了「时空定位、重返百年」的概念。于是，硬体方面，除了「修旧如旧」的古建修复原则，还把古镇人文历史的保护联系上了生态环境建设。河道清淤、生活空间完备现代化设施的同时，水、电、网讯、雨水收集系统等21种管线全部埋入地下，并建立起污水处理的活水体系。此外，乌镇也纳入了中央每逢长假的人流预警监控范围，以缓和人潮带来的破坏。虽然，对于封闭性景区及门票所代表的「过度商业化」，批评至今从未断过，但乌镇白墙黛瓦、清丽婉约的水乡风貌确实在逐步恢复，从乌镇古色古香而舒适的民宿望向窗外，美景就能映入眼帘。
软体方面，则除了一般发掘史迹、重述先贤往事及选择性恢复传统民俗外，历来人才济济的乌镇，还以其近现代小说家、剧作家、书画家等文化名人为契机，推展文创。譬如，《子夜》作者茅盾（即沈雁冰），小说与戏剧推手严独鹤（著名报人），落叶归根的诗人画家木心（本名孙璞，2011年安眠乌镇，歌曲〈从前慢〉作词者）等等。不论是以其名义推动的相关展演及创作活动，或在水畔建起的水剧场、乌镇大剧院、私立木心美术馆，「文创」一词在乌镇显现了更多活化当代文艺创作的企图。
如果说，古镇保护有什么「乌镇模式」，那显然就是：古镇活化，老而弥新。
《子夜》作者茅盾
乌镇大剧院
互联网：开放vs主权
2017年12月5日，世界互联网大会乌镇峰会如期展开。大会今年已迈入第四届；20年前正在被淘空的千年古镇，如今不但一年比一年更好地揉合了「人」和「自然」、「历史性」与「现代化」、「古迹保护」与「生活发展」，而且一次比一次迎来更多牵动互联网发展的国际巨擘。今年，不但「互联网之父」之一的RobertE. Kahn如例支持交流，苹果、微软高层现身乌镇，就连因垄断而遭大陆重罚的高通、被屏蔽的Google都纷纷派员出席，显现中国国力及「中国主张」对全球互联网走向的影响正逐渐提升。
2016年，大陆数字经济规模已占总体GDP比重的三成，并跃居全球第二；截至2017年6月，大陆网民规模达7.51亿，更已位列全球之冠。如今千年江南水乡，已由「枕水而居」的生活演进到「枕网而居」。就经济实力来说，大陆的全球影响力势必水涨船高，但「中国主张」的合理性，以及中国科技水准的普遍提升，亦不容忽视。
2014年，习近平邀请美国前总统欧巴马夜游中南海瀛台；今年11月，习近平再度邀请美国现任总统川普漫步故宫、在内庭共餐。藉此，北京是在告诉美国、也透过各国媒体告诉世界：尽管中国的现状并不完美，但中国是个历史悠久、文化积淀深厚的文明古国，中国有自己的环境与经验，有自己从悠长历史中建立起来的制度和价值信仰，以及从不断考验中汰炼而出的智慧与信心。换言之，美国所宣传的制度、价值、标准，既非唯一（估不论它自己是否言行一致），也不见得对每一个国家都适切；美国强加于人的企图并不可取。
同样地，千年古镇乌镇，乃文明古国中国的一个缩影；江南水乡四通八达的水路和精美的丝绸，易让人联想到中国亘古的丝绸之路。中国藉由世界互联网大会，将国际媒体和全球目光吸引到这个江南古镇，是在对全球宣告：中国这个历史悠久的大国，早有陆上、海上丝绸之路通往世界；共享共治的丝绸之路，所经之地都获益于其开放。普惠共享，是「丝绸之路」的特色；今日网路一如丝绸之路，亦应如是。
大陆主张互联网是全球公共财，反对当前美国主导下「互联网领域发展不平衡、规则不健全、秩序不合理」的现象（2015习近平语）。因此，乌镇峰会从首届开始，就持续呼吁「尊重网路主权」、「构建网络空间命运共同体」，并主张藉由「掌握新一轮科技和产业发展萌发的关键期」建立新秩序，以求变革。至于这个变革的目标，今年习近平致大会贺信则具体提出，为「发展共同推进、安全共同维护、治理共同参与、成果共同分享」；换言之，是建构一个合作、安全、开放、和平共享的网路空间，即一个利益共享而主权分治的网路丝绸之路。
于是一方面，今年大陆首次发布世界及中国互联网发展的年度报告（针对38个世界主要大国和新兴经济体），以期透过现状分析来引导互联网的发展方向。另一方面，大陆对国际宣告将用国家政府之力推动IPv6（Internet Protocolversion 6，即网际网路在网路定址层的协定第6版），以便尽速摆脱预留定址空间已不敷使用的IPv4及其相关架构的安全威胁。
美英日媒体一如既往，忽略其一贯的双重标准与逻辑混乱，嘲笑控制网路者（指中国）对网路技术垄断的指责，并继续质疑大陆对内实施网路实名制。但与会国际媒体和产业巨擘都清楚看到，大陆电子支付系统老妪皆解、遍及城乡；东北大农场里，农民根据气象局有关霜降的可靠警报，可不受日夜影响，迅即利用卫星及网路系统安排无人收割机彻夜完成抢收，降低农损；货卡司机根据网路资料库及卫星定位，开到哪都能就地继续接单；网路、卫星配上无人机，把物资、资讯及遥感功能送抵一般交通难达之地，协助救灾、脱贫、老人照护及自然生态维护……。越来越多民生经济受惠于网路实名制对于公信力的建立所发挥的巨大作用，无人能够忽视。
与此同时，美国对于网路及国家安全的威胁，我们从2013年爆出的「棱镜门」（PRISM，美国国安局至迟从2007年已开始进行的全球网路监控计画）等事件尤已清楚体会，而棱镜计画迄今未曾中止。就像乌镇的水栅门，互联网也该有自主的栅门，国防、治安及各项制度的运行机制才能不受侵扰。两相对照，北京制订的网路政策在今年引起了更多的认同。
中国要求的从来就是自主而开放，是「大家商量着办」，反对垄断、反对霸权。旧邦而有新命，乌镇过去曾是中西丝绸之路的起点，今后也将是新时代世界网路的起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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