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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十娘|永远作不了塔利班的人——再忆少年塔利班

渡十娘出品 渡十娘 2022-06-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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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故乡在喀什

编辑|渡十娘 






塔利班又回到国际政治的聚光灯下。


塔利班诞生于苏联入侵阿富汗的1980年代,进入90年代,我接触了一些流落于巴基斯坦的阿富汗人,那可算是塔利班的少年写实。


但我认识的第一类人,永远做不了塔利班。


最初听阿富汗人讲塔利班,始于塔利甫(talib)即学生。塔利班乃塔利甫的复数。信伊斯兰的地方,大的清真寺一般都有教经的学校(Madrasa)。在新疆,尤其南疆,解放前塔利甫是通往知识阶梯的唯一道路。我一直把经文学校和私塾当成一回事。直到在巴基斯坦的卡拉奇遇到阿富汗难民商人:迈克,这个印象才有些变化。


迈克是卡拉奇的小批发商,一身本地人打扮,年纪轻轻,白白净净。一般巴基斯坦、印度人英语都有咖喱味儿:词汇,用语没毛病,但不易听懂。迈克的英语却和他名字一样,美式范儿十足。他要自称美国人,我也会信。聊得多了,他犹犹豫豫告诉我,他是阿富汗人,“漂”在卡拉奇。很满足于自己的生活。尽管没读过书。


我有些羡慕他的活法,随口劝他,有机会读读书。这倒戳到了迈克的痛处。他破口大骂,地狱就是自己的国家。至于读书,是我想多了。阿富汗根本不需要读书人,只需要塔利甫。当时我不解,以为穆斯林家的孩子就可成为塔利甫。其实不然。他说,他不是帕坦(普什图人),有家人,有生意。拿中国人的话讲,塔利甫不是谁想当就当的。我这才知道,塔利甫,意近于学生,但和中国的知识改变命运风马牛不相及。



跟迈克一般大小的少年,巴基斯坦很多。而境遇却各不相同。在卡拉奇的集市,一拨孩子,待人过来,就蜂拥上去,高喊“苦力,苦力”。乍一见,我还以为他们说的中文。其实那是乌尔都语,意思倒差不多,就是帮人背东西,挣几个卢比。为这个,几堆小孩打成一团。因为那是他们衣食住行的养命钱。


我们支了个摊,碰到一土耳其家庭。跟着他们的,是个一句乌尔都语都不会的阿富汗男孩。他和我的维族同事聊了很久。他是乌兹别克族,刚从阿富汗来。和迈克一样,他对自己的生活非常满意。告诉我们,那些“苦力”没爹没妈,连清真寺都嫌他们“脏”。“脏”从何来?我在巴扎(集市)百思不得其解。不过我猜,他们和迈克一样,基本都没办法成为塔利甫了。从一般的印象来说,只要信了教门,即打开了“皆兄弟”的篇章。其实不然。在巴基斯坦和阿富汗培养“接班人”的宗教学校,也讲究“根正苗红”。现在大家都知道的塔利班,就是信奉特定教派的。能够把孩子培养成为塔利班的一员,首先就必须是普什图族。而且必须是越纯的越好。那些“苦力”孩子连爹妈都不知道是谁,一出生就没有了起跑线。人生岂止是一个难字讲得尽的!苦命的娃啊!


这些孩子的爹妈在哪里?回酒店后,几个维族同事在聊天。一个阿吉(去沙特朝觐过的穆斯林)犹为开心。见我一个人看电视,他凑过来说,卡拉奇有一种“婚姻”,找个阿訇,念几分钟经,即可和一阿富汗妹子成亲。完事后,再念三声“塔拉克”,给点钱就了断了。怕我不信,他还说,是不是穆斯林不重要。我没做声,他凑得更近了说:其实不贵的。我实在忍不住,一把抓住他领子,一手在那张肥脸上轻拍几下,说:好好做一个人。


巴基斯坦有很多阿富汗难民。其中很多女孩是没法长大的。许多难民营就在公路边。行车经过,有的时候见阿富汗小姑娘在雨后的水洼取水。那水泥浆一般,维持着一个个生命。


难民营里,男孩要回阿富汗打仗,一个阿富汗女子,身边没个男人,或男孩,别人就可以对她恶语相向,投石,甚至性侵。做短婚女人,也许就是挣扎的一种方式吧。


所以集市上那些“苦力”和迈克,很多不知父母是谁。所以他们拼命在苦难中找一条缝隙喘口气,找一口吃食熬一天。说来那阿吉也有些无辜。他说的短暂婚姻在伊斯兰教里叫尼卡穆它(nikah mut'ah)。不论逊尼还是什叶,都允许它存在。提起阿富汗,很多人动不动就要“圣战”,到头来不过占女人便宜。战争,是强加给阿富汗的。苦难是谁强加的?这不是宗教问题,而是人性的问题。阿富汗迈克,苦力,和逃难女,是巴基斯坦社会的最底层,各种宗教势力对他们都避之不及。他们比达利特(印、巴低种姓)还要卑贱。自生自灭,不然就被压榨。对这样的人群视而不见,塔力甫们到底读的什么经?我们一群喀什人,是抱着做生意的目的翻山越岭来到卡拉奇的。然后还有人想在卡拉奇再压榨这些最底层的人,这是作孽!



90年代末,我接待了一位在阿富汗工作的法国外交官。这哥们从塔利班治下的喀布尔自驾三天,在两个口岸现场申请手续,硬是到了红其拉甫,又在喀什呆了三天。回返前,他告诉我,在阿富汗他被吓着了。他的司机不慎把一女子的布尔卡(罩袍)卷到了轮胎里。除了那一件布尔卡,她一丝不挂。司机吓摊在座位上,他折腾了半天把布尔卡从轮轴上取下来,还给她。这是一场生与死的擦肩而过。女子玷污了穆斯林司机的眼睛,他可杀她以捍卫自己的清真。那法国哥们儿,所见所为,都犯了禁忌(haram),按各种戒律,别人亦可杀他。至于她,更有许多理由被石头砸死。法国佬后来问:如果在现场,你会怎样?我答:“我会看她穿上衣服,目送她离开。”他又问,不怕旁人闹吗?我笑着告诉他:“你做的是人应该做的,没有必要怕人。塔利班,也是人!”


过了几年,留学英国。我在几所小学介绍中国春节。一次,来了一女记者。又是拍照,还问东问西。一直到活动结束,她才吞吞吐吐说想我说说阿富汗的事。原来,每次活动开始,自我介绍时,我总是说:喀什,就是一座挨着巴基斯坦和阿富汗的中国城市。从喀什出发向西,几百公里就是瓦罕走廊。记者妹子是阿富汗裔。乡情是她来采访的原因。尽我所能,我给她介绍了一下阿富汗,巴基斯坦和喀什。最后我还说了句维吾尔族谚语:把墙拆了,两家人其实就是一家人。那时候,塔利班已经不在台上了。但是我依然劝她:如果回不去阿富汗,可去喀什看看。过了没几年,阿富汗主题的《追风筝的人》就在喀什取的景。它讲的角色也都是成不了塔利甫的两种男孩。一个少年是普什图的富家子弟。另一个少年是哈扎拉。也不知道那个女记者看明白没有。如看不懂,喀什更应该值得一去。毕竟,在喀什,阳光总能照到各种人的身上,不管他是迈克,还是苦力男孩,还是各种姑娘。


后来,我也去过中国和阿富汗的边境。站在南瓦根基达坂上,瓦罕走廊就在脚下。一路向西,就是一群群需要拯救的乌合之众。回头向东,就是中国。这种隔世之感自张骞以来一直未变。如果塔利班也站在那里,“隔世”的共鸣是一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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