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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十娘|吴正中篇小说:爱伦黄(之二)

渡十娘出品 渡十娘 2022-06-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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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吴正

编辑|渡十娘 






作者简介:


吴正,著名作家,诗人。1948年9月生于上海,现定居香港。1984年开始在国内外发表和出版作品。著有长篇小说《上海人》、《长夜半生》(香港版为《立交人生》)、《东上海的前世今生》(人生三部曲之一),中篇小说《后窗》、《情迷双城》、《叙事曲》,诗集《吴正诗选》、《百衲衣诗选》、《起风的日子》,散文随笔集《黑白沪港》、《回眸香岛云起时》,译著《猎鹿人》等20余种,约350余万字。最新著作《北港岛的前世今生》(人生三部曲之二)即将出版,正致力于写作《一个人的前世今生》(人生三部曲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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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伦黄》选自著名沪港两栖作家吴正中篇小说集《后窗》,由吴正独 家授权《渡十娘》公众号推送。


《后窗》,吴正 著, 山东文艺出版社(2009)


 (三)

1979和1980年的我,蓄着长发,戴着一副深褐色的宽边眼镜,喇叭裤,人造丝T恤衫以及一双圆头半高跟皮鞋——这些都是那个时代的青年男士的时尚。


我正忙碌非常地奔进奔出,本来只是说说而已要开一家琴行,现在居然已到了正式筹备的阶段。妻子快生产了,仍挺着个大肚子帮我手,父母亲都老了,打算将他们经营了多少年的企业与产业都归交我一并去管理。


我兑现了我的诺言,打电话给爱伦黄。“是吗?”她在电话的另一端高兴地大声叫了起来,并立时搭的士从九龙某处越街穿隧道地赶来了香港的太古城区。


太古城那时还是个发展刚不久的大型地产蓝图,英资的太古集团计划在这片昔日的船坞上建造全球最具现代生活品位的中产阶级住宅区。对于英资英国甚至英国人,爱伦黄似乎都怀有一种特殊的感情。听说是太古的发展计划,她便更来劲了,押着我以及我的那位已相当不利于行的太太穿过一幢大厦走上一个平台,越过一个平台再进入另一幢大厦地满太古城参观。她站立在栽种满了绿色植物的清醒气息中仰望天空与浮云,她说,假如她哪天也能搬来这里住就好啰。这儿的天空似乎都比九龙区的蓝,“而且,”她很轻声地加了一句,“他那时便是在国泰航空驾驶飞机。”——没人去应她,也没人再追问她多些什么,因为在香港的谁都知道,国泰航空正是太古集团旗下的一项重要的业务分支。


当在新琴行的办公室里坐时,别说我太太,就连我都大汗淋漓,腿瘫如泥了。但爱伦黄的兴致仍很高昂,她用手绢抹了抹汗津津的额头,呷一口职员端送上来的冰七喜,取出来两本册集。这是两册相片与报刊的剪辑,记录着她从乐里程上的每一只脚印。她曾给不给过第二个人看,我不清楚;反正,这是我的第一,也是唯一一次的翻阅。为着一个她所希望能获得的新职位,这种资历的呈送,她认为是必要的。


厚厚的两册岁月的缩影摆在我们面前。册集呈现一种厚薄层叠上的极度不均,剪报脆黄的折叠边缘透露出集外。在自制的厚马粪纸的其中一册的封面上,她用粗黑的水笔写着:LONG LONG AGO……(很久很久之前……);而另一册上的则是:WHEN I WAS YOUNG……(我也曾年轻过……)。我与太太的共同选择都是后一册,并将它打开。


第一页是空白的,除了在中央镶有一幅她本人摄于四十年代上海王开照相馆的八英寸着色彩照外。我望望太太,我见到她也正同时在望我——事实上,我们都惊呆了,这就是我们所认识的爱伦黄吗?美丽、高贵、飘逸,简直是中国的英格丽·褒曼!岁月真会作弄人,我们谁都不敢抬起眼来对比她那几条深深而且狠狠的粉沟;至于太太的想像,我则更清楚:这会不会是一切女人都逃避不了的悲剧呢?事后,我们在谈到进入大脑的第一个想法时,发现竟是一致的:青年画家怎可能不痴恋她,一朵出水芙蓉,含苞欲滴在雨后的晨塘?


册集记录着的是她昔日的连篇辉煌以及时代的那种一旦被打开便不肯淡褪的气息迎面扑鼻而来。这儿涉及到很多错位了几乎整个时代的人的面孔,遥如传说,恍如隔世:李维宁,那位曾培养出了中国第一代音乐家的音乐教育家,“知道那首歌吗?我——是——天——空中——的——一片——云……“她说着,就随手打开了她身边的一架钢琴盖自弹自唱起来,“他,便是这首当时风行一时的歌的词曲者。”但我们都摇头,“没听过?没听过就算了,继续往下看——”


声乐系的周小燕,弦乐系的马思聪,钢琴系的吴乐懿,指挥系的李德伦,那些曾使我们这些习乐晚辈像星座一样仰望的名字的拥有者们竟都是她的同窗或学长。假如不经她的指点,谁也无法从那些135相片的密密麻麻的面孔的丛林中去将他们各自一一辨认出来。随着册集的翻阅,她本人也愈趋成熟,开第一次个唱会了,在音专礼堂,第二次在辣菲德路某戏院,第三次在“兰心”,第四次在“美琪”,第五次在……。当时的上海市长前来道贺,台前摆满了鲜花;一张整版彩照,更赫然记载了泰国帝后与她左一边右一个的合影,她站在中间,拖着演唱会的白色纱裙,钻戒与眼瞳一样在镁光灯下闪烁。爱伦黄在上海开演唱会成功!爱伦黄在曼谷开演唱会成功!爱伦黄在新加坡开演唱会成功!爱伦黄在吉隆坡开演唱会成功!爱伦黄在香港开演唱会成功!爱伦黄……!妙龄与艺术,美姿与歌喉,中英文报纸一哄而上,她成了属于人间还是天堂的一种身份都无法肯定。然而,就在这生命与事业的颠峰期上,她,突然从上海消失,让记者以及她的崇仰者们像追踪着风月一样地追踪着她留下的日益稀薄了的气息以及投影,直到第二颗新星又从社会的地平线上升起。而她便被人从记忆中从此抹去,直到今天。


她离开了上海,就是在那个致命的五月的早晨,她被戴着白色细藤凉帽的他轻轻地扶进了“总统”号的船舱。“女人哪,明知爱情是陷阱,也情愿地往下跳!”她的目光从旧报的剪贴上慢慢而又缓缓地抬起来,仿佛在攀着一根援藤,企图从“陷阱”里爬出来一样——而我们这才记起:那两张已被我们熟悉了的面孔似乎从未在这两本册集中出现过。


爱是另一主题,她这样解释,音乐让人神往,爱情叫人心碎;我只是不愿自己在阅读流水般的美好忆程时遭受痛苦的困扰与打断而已。


然而,当她成了我们公司的正式雇员后,常令我们为之困扰与打断的却是那第三个名字和第三张面孔。他姓邓,一个退了休的日本导游,她的现任丈夫。比如说,她会经常鼻青脸肿地来公司上班,并一个上午地脾气暴躁,借口训斥,吓得学生一个个地站在琴房门口连敲门内进的勇气都失去。有一段时期,她变得更加古怪,两眼珠突神布,四面环视,仿佛周围都对她埋伏着杀机。同事们也都有几个很同情她的,问她,近来老邓对你怎么啦?没打你吗?她说,打我?你怎么知道他打我?——上帝说,诽谤也是一种罪。她更渐渐变得语无伦次起来,并伴有通宵失眠症以及听到谁在不停地呼唤她的名字。她怀疑这是欧文的父亲,但我们觉得情况有点不妙,硬押着她去见了医生。这,才真相大白。原来她已患了精神分裂的初期症状,吃了药打了针,病休了整整三个月才算逐步好转。


再一回的情况更是惊险。那天已过了上课时间很久仍不见她的影踪,一连几个学生等在侯堂室里,安排课程的小姐又打电话又打招呼,急得团团转。忽然,就有电话进来。电话来自于差馆(警察署),告诉说,爱伦黄现在在伊利莎白医院急诊室,她被人斩伤了!果然,过不一会儿,一个军装警员便陪着满绑绷纱的她来到了琴行。我慌忙将他们请进办公室中,这才知道,斩伤她的人确实是老邓。


“还不是为使用一只电饭煲的小小口角?”当警员录完口供走了之后,她轻描淡写地这样说,面色苍白,嘴唇颤抖,手臂上六寸长的伤口仍在渗血不断。“原谅他吧,上帝,他是个粗人……”说完在胸前划了个十字,之后,便不再言语了。


她的这种守口如瓶以及动辄就怀疑他人询问动机的个性令大多数的同事对她的事都不再有过问的兴趣和勇气,但有时,在某些氛围合拍的场合中,她倒也会即兴地蹦跳出几句按耐不住的论断来让人吃惊的同时也让人能一闪而过地窥探到她内心深埋着的一些什么。


这通常是有关于那些男欢女爱情节的。


她会很一针见血地评断说,自己其实是一个最容易堕入恋爱,然而又是个最厌恶性爱的人:“污浊邋遢!”在这种非常时刻,她会突然地使用一句广东土语来表达一种刹那间的强烈情绪——即使她的对话者是一个诸如像我那样的纯粹的上海人——“噻!咪搞我(不要来搞我)!”她说着,便将一条皱巴巴的苍白手臂自空中断然划下,似乎要与那“污浊邋遢性爱一刀两断似的。“没有温存的性爱最残酷,做起上来呼哧呼哧地像头野兽;干完活儿,便又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她徒然插入这么一段“三级”情节,没有所指,也没有非所指,令所有在场的人都有些感到脸热,她却若无其事地将目光望去了别处。她说,她一生有过三次婚姻,一次美满一次浪漫一次糟糕。虽然只有我才了解那前两次,但同事们都明白所谓糟糕指的是哪一次。有时,她还会指导某个新近刚堕入了情网的女同事说,其实,爱是一种缘份,不能强求更不要错过;但最重要的还是:爱要专一,千万不要像我……


她会于此突然自断了话头让大家静候着一截永远也不再会有的下文。其实,是没人不想能听个究竟的,却谁,也不敢贸然提出,只得怔怔地望着她略见微驼了的背影走回琴房去,几分钟后,那首凄柔的肖邦升f小调夜曲的旋律便又从琴房中飘了出来。


升f小调夜曲是一首肖邦的并不很热门的作品,但却一直是她感情演奏会的保留节目。每逢有雨灰的早晨,她都不会错失时机地提早来到公司,躲进琴房与肖邦对话。她喜爱自弹自唱的还有那首叫作MEMORY(往事)的名曲,声音颤抖且有少少走调,这是一个老年的,久经荒废了歌喉的歌唱家所常见的情形,她不会不清楚,然而,她却执意要唱,并不理会他人会产生些什么感受地要唱。她不唱给谁听,她唱给自己听,唱给自己年轻的岁月听,唱给某段记忆听。而记忆是人生最丰富的矿藏,有的能开产,有的则永远只有埋藏。


就像每年的圣诞前夜(CHRISTMAS EVE)对于爱伦黄来说永久是个隆重非凡的日子。再欢乐的舞会还是聚餐她都一概推却,而她的节目总是那同一套,且一早就安排好了的。她会去电半岛酒店预定一间临海的单间,并将一辆酒店的劳斯莱斯唤驶到她的那幢位于尖沙嘴老街上的旧公寓的门前。一身盛装的她出现了,这种三十年代的淑女型打扮,残破的公寓,嘈杂的旧街与贼亮乌黑、金铜辉闪的最新款劳斯莱斯房车形成了一种错乱了时空的滑稽感,令那些连港督与巨星的出现也未必会引起哄动的香港人都驻足围观起来。但她可不理这些,在徽服笔挺的司机的伺候下,从容钻入房车,绝尘而去。她要去那张浆白了台布的长桌跟前去独自享受一顿烛光晚餐。这是一种一掷千金的消费,消耗的可能是她三个月薪金的总和,但她并不觉得不值得:租界期的青春岁月,曼谷酒吧的温柔灯光,一一复活,虽是单独面对,但她却幻想着一袭一直在陪伴她的人影。烛光跳跃,一切便恍惚在了不稳定的幻觉中……究竟,这段情结对应着的是她记忆里的哪个盲点?没人——可能包括她自己——都说不清。


但人们总会下意识地将她的这类怪癖与她当前婚姻的不幸去作某种暗联。那时候,她的那位有着阿尔卑斯山脊鼻梁的儿子已经结婚,娶的是一个单眼皮高颧骨的广东女人,并追随酒店举家移居去了美国。女儿虽仍保持独身,却也恢复了与她的往来,每月至少有一回从泰国打长途来琴行,从而将她置于了雀跃一片的快乐之中足足好多天。按理说,年逾花甲的老夫妻俩,相敬相爱相助相扶过日子应已进入了一个顺理成章的阶段,然而,鼻青脸肿,绷布膏贴,惊恐窜入琴房不再露面的日子每隔若干时候总难免要有那么一两次镜头的重新剪辑,令大家都已见怪不怪,每次至多只是用手指戳一戳紧闭的琴房门,扮一个鬼脸,或作出一个“嘘”字封口的动作,继而再摇头感叹一番就算是过了去。


有一年,形势在发展得愈来愈严重之后,她突然于某一日以人间蒸发的形式消失了。差馆打来电话,她的亲友们打来电话,连老邓,也来过电话查询她的下落。而我们的课程安排更是由于她的突然离开而被全盘打乱。但几个月后,她又出现了,我们这才知道,她去的是她那单眼皮媳妇的加州的家中。这种情形又再出现过好几回,但每次都以她黯然回归香港,回归我们的琴行,回归琴行的那间琴房,回归升f小调的肖邦而告终。我们向她提出严正警告,说,如果还有下一次的话,琴行将不再会扮演她生存航船的避风港。她也知错地垂下了眼睑,幸亏她与欧文的关系也陷入了一段相当长的冰川期,互相除了每年一次的圣诞卡往来外,再无其他信息的相通。稳定,因而,便也相对了好多年。


但有一次,普遍被我们想像成蛮狮一匹,黑猩猩一只或河马一头的老邓让大家都有了个见识的机会。这是个大雨滂沱的傍晚,他挽着裤腿,拖着拖鞋,为爱伦黄送来了雨具。


“老板!——”当她那曾受过训的女高音尖嗓在店堂里响起时,我正躲在办公室理准备进入一首写雨中黄昏诗的创作意境,“老邓拜候您来啦!”我拉开趟门,揉一揉眼睛,谁?老邓?我只见到一位高大润泽的谦谦老者笑容和蔼地站在店堂中间,而爱伦黄则表情十分灿烂地站在他的一边。


他伸出手来与我相握,我发现,这是一双柔软而多肉的大手。他说:“久仰阁下大名,年轻有为,才思并茂——”倒不是他的恭维话让我失重,而是我无论如何都不能在他身上侦查出任何狮虎河马之类的隐藏习性来。我们闲谈了有相当的一会儿,他们才离去。那天,爱伦黄的情绪是亢奋的,她在琴行里跳出跳进,又拖凳又倒茶又开冰箱又取饮料地忙个不停,俨然一位女主人的姿态。她望望谈话之中的我和他,眉宇间有一种古怪的自豪感。末了,她挽着他的手臂一同离开,他为她打开伞,而她,竟将头依靠在他宽厚的肩上,表情羞涩温柔得像个初恋的少女。


她当着老邓面的真实表态令我与同事们都一个个地大跌眼镜;虽然我们大家都未曾作出过些什么,但却从此在心中都不约而同地对老邓负担上了一种莫名的歉疚感。


然而,她对这些似乎都毫无体察,照旧早晨傍晚上班下班,鼻青脸肿神情惊慌之戏照演,对“糟糕”婚姻的暗示一样透露,直到有一天。


那天,她表情广漠地走进琴行宣布说:老邓,他死了。死在玛丽医院急诊室,死因是高血压糖尿病。她说,最惨的是他被锯了一条腿之后又锯了另一条。见到他只剩下了半截肢体,昏迷不醒地躺在白被单覆盖的床上时,她哭了。她想到他神采飞扬高大魁梧的昔日,想到他呼哧呼哧地趴在她身上时所做的一切。“哪怕是在孽缘中都可以提炼出爱啊!”她说。


我抬起眼来去勇对她脸上的那几凹残忍的粉沟,时间与场景是在“黄凤仙”的故事刚刚讲完后的那个午休时刻——人生常是一出倒叙的戏。而她的那场的最始一章却是一直留到现在才添补上去的。


她的童年故事虽让我感动,但我已没时间来表达啊呀嗬呀一类的同情或感慨了。首先是下午开工的时间已近,再说我也是真有点正经事儿要与她好好相谈。


事情是这样的:自从老邓过世,而她又以太太的名义成了那笔不大也不小遗产的当然继承人的消息传出后,各方关系的解冻期也随之来临。先是儿子打来长途,接着便是那位单眼皮的儿媳。他们说什么也要叫她来加州与他们一同生活,理由是母亲老了,还把她一个人丢弃在香港,早干晚干的,做儿女的能安心么?他们虽都已入了美籍,但中国的孝道永远还是遵循的人生宗旨。


爱伦黄对他们的关怀表示了理所当然的感谢,但她还是有她自己的打算。她神神秘秘,她鬼鬼祟祟,她总在怀疑根本就无暇来过问她私事的众人都在注视她的一切。她竟引来了一个大胡子澳洲人,体格壮健,满头银发,躲进琴房,一谈便是整日。有人还见到她挽着大胡子的手臂漫步在中环某著名的商场里。“这是最后的机会啦,她理应好好珍惜,合理安排这笔老本——但她的事,别人还是少出主意为妙。”背地里,同事们的议论无非都是环绕这同一种观点。看来,只剩下我了,为了她好,我觉得我有责任找她作一次恳谈。


我说,我要说的也就是这么多。


她支吾着,扯此涉彼,尽量作一些离题的漫游。“四明里,”她突然冒出了个新请求,“除了美专与音专的旧址,在你回上海时,能不能同时为我确定一下四明里所在的方位?如果可以,又能不能为我拍摄一幅目前的弄口照片?”

我说,当然可以,当然可以啦。


到时别又说忘了啊,她笑了,成功地把主题导向了“四明里”。而下午的开课时间也恰巧在此刻到达。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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