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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戴晨方

编辑｜渡十娘  

作者简介：戴晨方，上海人，曾经居住加拿大卡尔加里和多伦多，现旅居美国波士顿，美国麻州和纽约州注册律师。

麻州诺福克（初审）高级法院

律政佳人（4）

“尊敬的戴律师”，中介慢吞吞地张开口。坐在仅隔半米的会议桌的这一端， 我可以非常清晰地看到，她的双唇似乎象一个千斤顶那样的沉重，一秒钟就可以张开口的动作，竟然花了她三四秒钟。中介顿了顿，没有继续。

“请您继续往下把这个ROB律师给我的邮件读完。”

“没有必要读了吧。”

“这是质询的要求，我需要您完整地回复我的问题，包括阅读整个的邮件，因为法律要求，速记员必须把被质询人回复质询人的内容，一字不差地记录下来。”

中介的眼睑垂下来，非常不情愿地念完了ROB律师写给我的邮件。

“您已经读完ROB律师的邮件，不用再继续盯着邮件了，请您把眼睛抬起来正视我，这样我可以继续我的提问。”

在我发现中介念完邮件之后并没有马上把目光转移回来之后，我故意跟上了这句话。

被告在质询中的表情，一定会随着质询律师的问题、他对问题的反应、他的回复、他的心境而随时随地的变化。一个可以抓住被告的把柄，让他心里天翻地覆的关键问题，一定可以在某种程度上导致被告把自己的表情多多少少写到自己脸上。但不幸的是，速记员只能记录下被告说出的词句，不能记录下被告表情的变化。

有经验的质询律师，则会有选择地故意用语言来描述和暗示被告的表情，目的是要让质询记录上留下这句话，以便将来万一案子走到庭审，可以有机会把此段落展现给陪审团。一个陪审团的成员如果听到质询律师对被告讲这样一句话，他们会得出怎样的结论或者暗示？

不出意料，之后的质询变得非常顺利。我即刻把中介欺诈误导公众，谎称自己的公司有MILLIONAIRE TOWER销售权的问题也抛了出来。她在MILLIONAIRE TOWER给我的回复邮件铁证面前，无话可说。她也不得不承认，质询之前几天，她已经收到ROB律师和MILLIONAIRE TOWER的律师信，勒令她马上从她公司的网站上撤掉相关的欺诈表述。

如果你觉得质询取得的胜利可以了结此案，得到原告要求的全部赔偿，那你可能想得过于简单了。质询之后的几天，中介约见我的原告客户喝咖啡谈一下案件。正常思维的人会预测，由于质询中中介暴露出来的不堪一击的弱点，她会提出一定的赔偿金额与原告和解，避免继续花费昂贵的律师费，而审讯结果中介基本会被认定有责任，面临赔偿原告损失一倍甚至三倍的可能性。但出乎意料同时也违背常人思路的是，中介竟然提议原告撤销案件，不做任何赔偿，就此了结。我和原告客户不约而同的反应是“IS SHE NUTS?”

我和客户一致认为，与中介没有必要花费太多口舌，可以开始全力以赴准备庭审。在双方紧锣密鼓的准备下，案子进入了庭审，这样就快进到了故事开头的一幕。根据我对中介的观察，她是那种“天不怕地不怕，不见棺材不掉泪”的人。她后来在开庭前的一刻提出和解条件的一幕，充分暗示，有的人只有身临其境，在庄重严肃的法庭中，才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

英国殖民者最早移居美国的“五月花”，是1620年停靠在波士顿南面四十英里之外的PLYMOUTH, 自然地导致马萨诸塞州（又称麻州）的法院是美国最早建立的法庭系统之一。

我们庭审的法院是初级审判法院，于1820年修建，1972年被列为“美国历史性建筑”。法院外部和内部大理石的材料，庄重严肃的建筑风格，每一块砖，每一个柱子，每一个门框，无不放射着法律的威严。法院内有四个庭审厅，房间高达15英尺左右，最小的可容纳三十人左右，最大的可容纳五六十人。第一次进入法院的人，一定会毫不由衷地产生敬畏与尊重。我们的庭审被安排在最小的一个庭审厅。

在庭审正式开始之前的两个小时，双方律师和法官会选择陪审团。筛选陪审团候选人是我最喜欢的庭审过程的一部分。因为可以借此近距离地接触美国大众，深度地体味美国大众的众生相，充满着趣味性和刺激性。

首先，第一轮大约30来个陪审团候选人进入庭审大厅。这些候选人的选择，是由法院提前从所在郡的居民数据库里，随机抽取，寄信通知。收到通知的居民，可以提出不参加陪审团，但理由必须是合理并且被法院所接受的，比如“非美国公民”。参加陪审团是法律赋予美国公民特有的权利和义务，如果只是美国绿卡居民或持有工作等其他签证合法居住在美国的人，是没有资格参加陪审团的。

不向法院提出缺席或未被法院批准缺席的人，必须在庭审前两个小时左右向法院报道。麻州法院民事案件需要的陪审团是12人。麻州的初审法院一般需要12人中的10人的裁定才有效。刑事案子的裁定需要全部陪审团的一致裁定才有效。

美国法庭内部图示（网络图片，与本案无关）

庭审前一天晚上，我早早上床休息，但是紧张和兴奋掺杂着的心境却使我难以入睡。一大早醒来虽然有点昏昏沉沉，但高度的亢奋还是让我激情昂扬地做好了上战场的准备。一大早，偌大的审讯厅里只有双方的律师和当事人，显得有点尴尬。一会儿，30来个陪审团候选人象个小小的接龙一样被法警带到庭审房间门口。法警稍作停顿，等待双方律师和当事人从椅子上站起来，以对陪审团候选人表示敬意，目送着他们一个一个地步入房间。

我趁机以最快的速度秒视每个人的脸，力图在一秒种的时间里建立一种可信的关系。有的人的目光会非常迅即地与我的交流碰撞，有的则紧紧盯着自己的脚，头也不抬。文书给每个律师递过来一叠资料，是每个陪审团候选人一页的个人资料，包括姓名、雇主或自雇情况、文化程度、自己或直系亲属是否在法院、检察院、警察系统工作或曾经工作过等信息。这些信息都是用来帮助双方律师筛选适合自己案子的陪审团人员的依据。

法官清了清嗓子，用几句话向整个候选陪审团概括了案情，以及介绍了双方当事人和代表律师。当介绍到原告律师的时候，我站起身来，侧过身体向陪审团方向站立几秒钟。法官然后发出几个重要的筛选问题。

“你们中间有没有任何人认识本案的当事人，或者你们占有经济利益的公司与任何当事人有业务往来？“

“你们中间有没有任何人认识本案双方的代理律师，或者你们占有经济利益的公司与任何当事人有业务往来？

“你们中间有没有任何人有非常沉重的工作或家庭负担，导致不能出席为本案的陪审团？”

与当事人或代理律师有个人或利益关系，可能会导致陪审团有偏见的结论。虽然我们律所经常会有案件在诺福克郡（NORFOLK）的法院，但是很快翻阅了这些候选人的个人资料之后，我并没有发现与任何候选人有个人或商业往来。麻州在美国50个州的面积中算作微小，约27，000平方公里，人口总共670多万。麻州一共有14个郡，总共350个城镇。人口最大的郡有160万人，最小的是1万人。诺福克郡是接近波士顿，居民文化程度较高，收入比较富有的郡，约70多万人口。你可以试想如果在一个只有1万人的郡法院，经常在此郡办案的律师有极大的可能性巧遇有个人或业务关系的陪审团。

没有人对第一和第二个问题举手。

法官继续往下问：“你们中间有没有人任何人在我介绍完本案案情之后，及在庭审之前，已经对任何一方有一个强烈的支持或反对的观点？”

陪审团（网络图片，与本案无关）

法官问题刚落地，有一个手蹭的举起来。其中一个约二十几岁的女孩大声地说：“我在不听证词的情况下基本已经断定，中介是有责任的。”作为原告律师，我心里暗自欣喜，当然非常希望她能留下作为陪审团。但是法官随即非常客气地请她离开法庭，不接受她作为陪审团，理由是她在没有听到双方证词的情况下，已经产生了不成熟的偏见，这样会严重影响她用公平理性的心态去聆听证词和分析案情。

事实上，大家可以想象，有部分被选中陪审团的候选人，不愿参加庭审扰乱自己日常的生活工作作息，会小题大做或者假作正经地向法官提出自己已经产生偏见，以借此不履行其作为陪审团的义务。小案子的庭审会持续一两天，稍稍复杂的案子会是一两周，大案子可能会有超过一个月的庭审，每天4到6个小时不等。由此给陪审团成员正常工作生活，以及其雇主商业运作造成的影响可想而知。麻州法律规定雇主必须支付雇员至少3天作为陪审团的工资，超过3天之后，雇主可以不支付工资，但是不能以此解雇雇员，雇主只能寻求临时替代的雇员完成公司的工作。从这些保护公民行使陪审团义务的法律中可以看出，陪审团体制在美国司法系统中举足轻重的地位。

马上又有一位候选人，告知法庭自己是有三个小孩的低收入单身母亲，无法履行该义务。又有一个看上去体弱的老年妇女，每天有固定时间要两次注入胰岛素的严重糖尿病患者，要求不加入本陪审团，法官都一一允许。通过法院的第一轮问题只筛选了6个候选人，还有一半左右的候选人要筛选。接下来的筛选程序是，法官请双方律师站到他的桌子旁边，把每一个候选人叫上来，法官可以提出任何问题，各方律师可以提问三个问题，任何一方律师可以没有任何理由去除三名候选人。留下来的候选人，任何一方律师可以以任何理由提出撤销，只要另一方律师同意，就可以达成一致。

未完待续

上集回顾：

我在美国做律师

移民中介涉嫌严重欺诈

戴律师质询环环相扣，中介节节败退

文章已于2020-09-03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