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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吴捷

编辑｜渡十娘 

作者简介：吴捷，美国文科叫兽，豹隐于市。

某人从师，学书，不成，学剑，又不成。一日，面见师父：“吾欲学厨，有劳恩师举荐。”

师父：“送你去扬州，学淮扬菜，如何？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淮扬菜刀工细、选料鲜。你可曾尝过叫花鸡、盐水鸭、红烧狮子头、水晶肴肉，可曾耳闻汪曾祺笔下的茶干和高邮咸鸭蛋？”

徒弟：“休夸此地分天下，只得徐妃半面妆。偏居东南，格局细弱，不学也罢！”

师父：“送你去济南，学‘北食代表’的鲁菜，如何？那大明湖畔，有夏雨荷故居，亦是黄河鲤鱼、糖醋里脊的诞生地。你可吃过葱香扑鼻而无葱的葱烧海参，听说过梁实秋最爱的四喜丸子、爆炒腰花？”

徒弟：“齐鲁之地，徒有鲂鲤之丰、易牙之调，却爱以葱蒜肠肚入菜，荤腥油腻，逼格不高，不学也罢！”

师父：“那送你去成都，学川菜，如何？剑阁之南，天府之国，文君当垆，东坡掣肘。你可见识过醇浓香辣的酸菜鱼、回锅肉，分辨得出酸辣麻辣糊辣鱼香椒盐陈皮等等二十四种复合味？”

徒弟：“近年之川菜，大胆有余，调和不足，一味死辣死辣的，迷失初心，不学也罢！”

师父：“那送你去泉州，学闽菜，如何？依山临海，有山珍海味；吞吐南洋，兼客家古风。你可吃过酸甜清鲜的荔枝肉、红糟鸡，柔润细腻的酿豆腐，读过林文月写的肉粽和佛跳墙的做法？”

徒弟：“闽越南蛮，不见经传，仿古守拙，不学也罢！”

师父勃然作色：“四大菜系，你都看不入眼，莫非想如项羽当年‘学万人敌’？”

徒弟：“徒儿正是想学一种格局大、逼格高、不断创新、既重调味又呈现本味、能压倒各大菜系、独成一家的技艺。”

师父沉吟半晌道：“倒是有这么一派，近二十年来，屡有创新，渐成体系，野火春风，蔚为大观。只是其意不在烹饪，而在钱眼之中……”

徒弟：“韩国愤青韩非曾说过，造棺材的匠人希望别人死掉，并非因为他是坏蛋，而是利之所在。孔孟耻于言利，满口仁义道德。时移世异，牟利有何不妥？敢问这一派大名？”

师父：“你听好。这一派，主要以打造食材为营生，无所不为。人若吃了他们做出来的东西，女不孕，男不育，青壮年肠腐胃烂、口舌生疮，幼儿结石大头，宠物倒地而毙。他们因此堕十八层阿修罗地狱，轮回转世为卵生之龟，故名‘王八蛋派’。你还要学吗？”

徒弟：“倒想领教一下它的厉害。”

师父遂修举荐状一封，徒弟携之，径去求学。越明年，期满学成，归来大摆筵席，延请师父及一众师弟。你道有哪些菜品？但见：

工业盐腌制、苏丹红染心的咸鸭蛋，工业柠檬酸处理过的菌菇火锅，素炒激素豆芽，加了瘦肉精、用“毛发酱油”炖的浓油赤酱的红烧肉，添加过工业染色剂的鸭血豆腐，加了滑石粉的面粉揉出来、再用硫磺熏蒸漂白过的大白馒头，地沟油炸出来的酥脆油条，工业甲醛兑出来的老白干，注过膨大剂的澡盆般大的西瓜，药袋苹果……

徒弟得意洋洋：“列位请看，这些食材，经过乾坤挪移、阴阳变化，由废物点心，变为玉筵象馔，纳太极万物五方四时于一鼎之内，容千奇百怪九毒八菌于混浊麻木之中。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造假而可以乱真者，无出其右。它们已渗入各大菜系、街头巷尾，深入男女老少的五脏六腑，无孔不入，无坚不摧，正可谓格局大、逼格高，最重视调味却又最能呈现本味，堪称神州第一无敌菜系。”

众人犹豫：“这些……能吃吗？”

徒弟：“那些口口声声‘神州饮食文化没落了’的人，应该看看这些食材。几千年的理论和实践，像是专门为它们准备的礼物。它们正在把垃圾变成美食，把山寨变成艺术，把黑心变为时尚，把民族的变成世界的。因为它们，四方的蛮夷戎狄会对神州更加另眼相看。因为，一个国家最好看的风景，就是这个国家升斗小民一日三餐的所饮所食。哦，对了，忘记介绍这道饭后消食的甜点……”

众人围观：原来是一盘糯米糍粑。

徒弟：“林语堂曾回忆，家乡闽南过年送灶君的习俗，是给灶君吃糍粑，将他口舌都糊住，上天后无法向玉皇大帝告状。林语堂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封他嘴’是国人信奉的箴言。来来来，趁热吃，吃完这些菜，最后来一块糍粑，则牢骚积怨，如云散雪消，眼前只见春和景明，岁月静好。这种糍粑，因而得名‘和谐糕’。”

师父闻言，大为感心：“后浪可畏！你算是得了王八蛋派的真传了！”